楚游日记(2)

乃益揆(kuí)度量丛历级,若邓艾之下阴平,坠壑滚崖,技无不殚,然皆赤手,无从裹毡也。既而忽下一悬崖,忽得枯涧,遂得践石而行。盖前之攀枝悬坠者藉树,而兜衣挂履亦树,得涧而树梢为开。既而涧复生草,草复翳涧,靡草之下,不辨其孰为石,孰为水,既难着足。或草尽石出,又棘刺勾芒,兜衣挂履如故。如是三里,下一瀑崖,微见路影在草间,然时隐时现。又一里,涧从崖间破峡而出,两崖轰峙,而北尤危峭,始见路从南崖逾岭出。又一里,得北来大道,始有村居,询其处,为窑里,盖云阳之西坞也。其地东北转洪山庙五里而遥,南至东岭十里而遥,东岭而南更五里,即秦人洞矣。时雾影渐开,遂南循山峡行。逾一小岭,五里,上枣核岭,岭俱云阳西向度而北转成峡者。下一里,渡涧,涧乃南自龙头岭下,出上清洞。傍西麓溯涧南上半里,为络丝潭,深碧无底,两崖多叠石。

又半里,复度涧,傍东麓登山。是处东为云阳之南峰,西为大岭之东嶂。

大岭高并云阳,龙头岭其过脊也,其东南尽西岭,东北抵麻叶洞,西北峙五凤楼,西南为古爽冲。一溪自大岭之东北来者,乃洪碧山之水;一溪自龙头岭北下者,乃大岭、云阳过脊处之水。二水合而北出把七铺名。龙头岭水分南北,其南下之水,由东岭坞合秦人洞水出大罗埠。共二里,越岭得平畴,是为东岭坞。坞内水田平衍连绵铺开,村居稠密,东为云阳,西为大岭,北即龙头岭过脊,南为东岭回环。余始至以为平地,即下东岭,而后知犹众山之上也。循坞东又一里,宿于新庵。

十六日东岭坞内居人段姓,引南行一里,登东岭,即从岭上西行。岭头多漩窝成潭,如釜之仰,釜底俱有穴直下为井,或深或浅,或不见其底,是为九十九井。始知是山下皆石骨玲珑,上透一窍,辄水捣成井。窍之直者,故下坠无底;窍之曲者,故深浅随之。井虽枯而无水,然一山而随处皆是,亦一奇也。又西一里,望见西南谷中,四山环绕,漩成一大窝,亦如仰釜,釜之底有涧,涧之东西皆秦人洞也。

由灌莽中直下二里,至其处。其涧由西洞出,由东洞入,涧横界窝之中,东西长半里,中流先捣入一穴,旋透穴中东出,即自石峡中行。其峡南北皆石崖壁立,夹成横槽;水由槽中抵东洞,南向捣入洞口。洞有两门,北向,水先分入小门,透峡下倾,人不能从。稍东而南入大门者,从众石中漫流。其势较平;第洞内水汇成潭,深浸洞之两崖,旁无余隙可入。

循崖则路断,涉水则底深,惜无浮槎小木排可觅支矶片石。惟小门之水,入峡后亦旁通大洞,其流可揭厉(qì lì)水浅处提起衣裤、水深处穿着衣裤而涉水而入。

其窍宛转而披透,其窍中如轩楞别启另开一门,返瞩捣入之势,亦甚奇也。西洞洞门东穹,较东洞之高峻少杀;水由洞后东向出,水亦较浅可揭。

入洞五六丈,上嵌围顶,四围飞石驾空,两重如庋悬阁,得二丈梯而度其上。

其下再入,水亦成潭,深与东洞并,不能入矣。是日导者先至东洞,以水深难入而返,不知所谓西洞也。返五里,饭于导者家,日已午矣。

其长询知洞水深,曰:“误矣!此入水洞,非水所从出者。”复导予行,始抵西洞。余幸兼收之胜,岂惮害怕往复之烦。既出西洞过东洞,共一里,逾岭东望,见东洞水所出处;复一里,南抵坞下,其水东向涌出山麓,亦如黄雩之出石下也。

土人环石为陂,壅填塞为巨潭以翘山塍。

从其东,水南流出谷,路北上逾岭,共二里始达东岭之上,此由州人坞之大道也。登岭,循旧路一里,返宿导者家。

十七日晨餐后,仍由新庵北下龙头岭,共五里,由旧路至络丝潭下。先是,余按《志》有“秦人三洞,而上洞惟石门不可入”之文,余既以误导兼得两洞,无从觅所谓上洞者。土人曰:“络丝潭北有上清潭,其门甚隘,水由中出,人不能入,入即有奇胜。

此洞与麻叶洞俱神龙蛰伏藏处,非惟难入,亦不敢入也。“余闻之,益喜甚。

既过络丝潭,不渡涧,即傍西麓下。

盖渡涧为东麓,云阳之西也,枣核故道;不渡涧为西麓,大岭、洪碧之东也,出把七道。北半里,遇樵者,引至上清潭。其洞即在路之下、涧之上,门东向,夹如合掌。水由洞出,有二派通“脉”,支流:自洞后者,汇而不流;由洞左者,乃洞南旁窦,其出甚急。既逾洞左急流,即当伏水而入。导者止供炬爇火,无肯为前驱者。余乃解衣伏水,蛇行以进。

石隙既低而复隘,且水没其大半,必身伏水中,手擎火炬,平出水上,乃得入。西入二丈,隙始高裂丈余,南北横裂者亦三丈余,然俱无入处。惟直西一窦,阔尺五,高二尺,而水没其中者亦尺五,隙之余水面者,五寸而已。计匍匐水中,必口鼻俱濡水,且以炬探之,贴隙顶而入,犹半为水渍。时顾仆守衣外洞,若泅水入,谁为递炬者?身可由水,炬岂能由水耶?况秦人洞水,余亦曾没膝浸服,俱温然不觉其寒,而此洞水寒,与溪涧无异。而洞当风口,飕飕弥甚。风与水交逼,而火复为阻,遂舍之出。出洞,披衣犹觉周身起粟,乃爇火洞门。久之,复循西麓随水北行,已在枣橡岭之西矣。

去上清三里,得麻叶洞。洞在麻叶湾,西为大岭,南为洪碧,东为云阳、枣核之支,北则枣核西垂。大岭东转,束涧下流,夹峙如门,而当门一峰,耸石屼突,为将军岭;涧捣其西,而枣核之支,西至此尽。涧西有石崖南向,环如展翅,东瞰涧中,而大岭之支,亦东至此尽。回崖之下,亦开一隙,浅不能入。崖前有小溪,自西而东,经崖前入于大涧。

循小溪至崖之西胁乱石间,水穷于下,窍启于上,即麻叶洞也。洞口南向,大仅如斗,在石隙中转折数级而下。初觅炬倩导,亦俱以炬应,而无敢导者。曰:“此中有神龙。”或曰:“此中有精怪。非有法术者,不能摄服。”最后以重资觅一人,将脱衣入,问余乃儒者,非羽士,复惊而出曰:“予以为大师,故欲随入;若读书人,余岂能以身殉耶?”余乃过前村,寄行李于其家,与顾仆各持束炬入。

时村民之随至洞口数十人,樵者腰镰,耕者荷锄,妇之炊者停爂(biāo)烧火,织者投杼,童子之牧者,行人之负载者,接踵而至,皆莫能从。余两人乃以足先入,历级转窦,递炬而下,数转至洞底。洞稍宽,可以测身矫首,乃始以炬前向。其东西裂隙,俱无入处,直北有穴,低仅一尺,阔亦如之,然其下甚燥而平。

乃先以炬入,后蛇伏以进,背磨腰贴,以身后耸,乃度此内洞之第一关。

其内裂隙既高,东西亦横亘,然亦无入处。又度第二关,其隘与低与前一辙,进法亦如之。既入,内层亦横裂,其西南裂者不甚深。其东北裂者,上一石坳,忽又纵裂而起,上穹下狭,高不见顶,至此石幻异形,肤理石表与石质顿换,片窍俱灵。其西北之峡,渐入渐束,内夹一缝,不能容炬。转从东南之峡,仍下一坳,其底砂石平铺,如涧底洁溜,第干燥无水,不特免揭厉,且免沾污也。

峡之东南尽处,乱石轰驾,若楼台层叠,由其隙皆可攀跻而上。其上石窦一缕,直透洞顶,光由隙中下射,若明星钩月,可望而不可摘也。

层石之下,涧底南通,覆石低压,高仅尺许;此必前通洞外,涧所从入者,第不知昔何以涌流,今何以枯洞也,不可解矣。由层石下北循涧底入,其隘甚低,与外二关相似。稍从其西攀上一石隙,北转而东,若度鞍历峤。两壁石质石色,光莹欲滴,垂柱倒莲,纹若镂雕,形欲飞舞。东下一级,复值润底,已转入隘关之内矣。于是辟成一衖通“弄”,小巷之意,阔有二丈,高有丈五,覆石平如布幄,涧底坦若周行。

北驰半里,下有一石,庋出如榻床楞边匀整;其上则莲花下垂,连络成帏,结成宝盖,四围垂幔,大与榻并,中圆透盘空,上穹为顶;其后西壁,玉柱圆竖,或大或小,不一其形,而色皆莹白,纹皆刻镂:此衖中第一奇也。又直北半里,洞分上下两层,涧底由东北去,上洞由西北登。时余所赍火炬已去其七,恐归途莫辨,乃由前道数转而穿二隘关,抵透光处,炬恰尽矣。穿窍而出,恍若脱胎易世。洞外守视者,又增数十人,见余辈皆顶额以手加额作敬礼状称异,以为大法术人。

且云:“前久候以为必堕异吻,故余辈欲入不敢,欲去不能。想安然无恙,非神灵摄服,安能得此!”余各谢之,曰:“吾守吾常,吾探吾胜耳,烦诸君久伫,何以致之!”然其洞但入处多隘,其中洁净干燥,余所见洞,俱莫能及,不知土人何以畏入乃尔!

乃取行囊于前村,从将军岭出,随涧北行十余里,抵大道。其处东向把七尚七里,西向还麻止三里,余初欲从把七附舟西行,至是反溯流逆上,既非所欲,又恐把七一时无舟,天色已霁,遂从陆路西向还麻。时日已下舂,尚未饭,索酒市中。又西十里,宿于黄(石)铺,去茶陵西已四十里矣。是晚碧天如洗,月白霜凄,亦旅中异境,竟以行倦而卧。

黄石辅之南,即大岭北峙之峰,其石嶙峋插空,西南一峰尤甚,名五凤楼,去十里而近,即安仁道。余以早卧不及询,明日登途,知之已无及矣。

黄石西北三十里为高暑山,又有小暑山,俱在攸县东,疑即司空山也。二山之西,高峰渐伏。茶陵江北曲,经高暑南麓而西,攸水在山北。是山界茶、攸两江云。十八日晨餐后,自黄石铺西行,霜花满地,旭日澄空。

十里为丫塘铺,又十里,为珠玑铺,则攸县界矣。又西北十里,斑竹铺。又西北十里,长春铺。又十里,北度大江,即攸县之南关矣。县城濒江北岸,东西两门,与南门并列于江侧。茶陵之江北曲西回,攸水自安福封侯山西流南转,俱夹高暑山而下,合于县城东,由城南西去。是日一路霁甚,至长春铺,阴云复合。抵城才过午,候舟不得,遂宿学门前。

亦南门。

十九日晨餐后,阴霾不散。由攸县西门转北,遂西北登陟陂陀。十里,水涧桥,有小水自北而南。越桥而西,连上二岭,其西岭名黄山。下岭共五里,为黄山桥,有水亦自北而南,其水较大于水洞,而平洋亦大开。

西行平畴三里,上牛头山。又山上行二里,曰长冈冲,下岭为清江桥。桥东赤崖如回翅,涧从北来,大与黄山桥等。桥西开洋,大亦如黄山桥,但四围皆山,不若黄山洋南北一望无际也。洋中平畴,村落相望,名漠田。又五里,西入山峡,已为衡山县界。界北诸山皆出煤,攸人用煤不用柴,乡人争输入市,不绝于路。

入山,沿小溪西上,路分两歧:西北乃入山向衡小路,西南乃往太平等附舟路。于是遵西南,五里为荷叶塘。越盼儿岭,五里至龙王桥。桥下水北自小源岭来,南向而去,其居民萧姓,亦大族也。

北望二十里外,小源岭之上,有高山屏列,名曰大岭山,乃北通湘潭道。过桥,西面行三里,上长岭。又西下一坞,三里,上叶公坳。又四里,下太平寺岭,则大江在其下矣。隔江即为芒洲,其地自攸县东四十五里。是日上长岭,日少开,中夜雨声滴沥,达明而止。

二十日先晚候舟太平寺涯上,即宿泊舟间。中夜见东西两山,火光荧荧,如悬灯百尺楼上,光焰映空,疑月之升、日之坠者。

既而知为夜烧。

既卧,闻雨声滴沥,达旦乃止。

上午得舟,遂顺流西北向山峡行。二十五里,大鹅滩。十五里,过下埠,下回乡滩,险甚。过此山始开,江乃西向。行二十五里,北下横道滩,又十五里,暮宿于杨子坪之民舍。

二十一日四鼓,月明,舟人即促下舟。二十里,至雷家埠,出湘江,鸡始鸣。又东北顺流十五里,低衡山县。江流在县东城下。自南门入,过县前,出西门。三里,越桐木岭,始有大松立路侧。又二里,石陂桥,始夹路有松。又五里,过九龙泉,有头巾石。又五里师姑桥,山陇始开,始见祝融北峙,然夹路之松,至师姑桥而尽矣。桥下之水东南去。

又五里入山,复得松。又五里,路北有“子抱母松”。

大者二抱。

小者分两岐。

又二里,越佛子坳,又二里,上俯头岭,又一里则岳市矣。过司马桥,入谒岳庙,出饭于庙前。问水帘洞在山东北隅,非登山之道;时才下午,犹及登顶,密云无翳,恐明日阴睛未卜。踌躇久之,念既上岂能复迂道而转,遂东出岳市,即由路亭北依山转岐。初,路甚大,乃湘潭入岳之道也。东北三里,有小溪自岳东高峰来,遇樵者引入小径。三里,上山峡,望见水帘布石崖下。二里,造其处,乃瀑之泻于崖间者,可谓之“水帘”,不可谓之“洞”也。崖北石上大书“朱陵大沥洞天”,并“水帘洞”、“高山流水”诸字,皆宋、元人所书,不辨其人款。引者又言,其东九真洞,亦山峡间出峡之瀑也。下山又东北二里,登山循峡,逾一隘,中峰回水绕,引者以为九真矣。有焚山者至。曰:“此寿宁宫故址,乃九真下流。所云洞者,乃山环成坞,与此无异也,其地在紫盖峰之下。逾山而北尚有洞,亦山坞,渐近湘潭境。”予见日将暮,遂出山,十里,僧寮已近,还宿庙。

二十二日力疾急速登山。由岳庙西度将军桥,岳庙东西皆涧。北入山一里,为紫云洞,亦无洞,山前一冈当户环成耳。由此上岭一里,大石后度一脊,里许,路南有铁佛寺。

寺后跻级一里,路两旁俱细竹蒙茸。上岭,得丹霞寺。复从寺侧北上,由络丝潭北下一岭,又循络丝上流之涧一里,为宝善堂。其处涧从东西两壑来,堂前有大石如劈,西涧环石下,出玉板桥,与东涧合而南。宝善界两涧中,去岳庙已五里。

堂后复蹑蹬一里,又循西涧岭东平行二里,为半云庵。

庵后渡涧西,蹑级直上二里,上一峰,为茶庵。

又直上三里,逾一峰,得半山庵,路甚峻。由半山庵丹霞侧北上,竹树交映,青翠滴衣。竹中闻泉声淙淙。自半云逾涧,全不与水遇,以为山高无水,至是闻之殊快。时欲登顶,过诸寺俱不入。由丹霞上三里,为湘南寺,又二里,南天门。平行东向二里,分路。南一里,飞来船、讲经台。转至旧路,又东下半里,北度脊,西北上三里,上封寺。上封东有虎跑泉,西有卓锡泉。

二十三日上封。

二十四日上封。

二十五日上封。

二十六日晴。呈观音崖,再上祝融会仙桥,由不语崖西下。八里,分路。南茅坪。北二里,九龙坪,仍转路口。南一里,茅坪。东南由山半行,四里渡乱涧,至大坪分路。东南上南天门。

西南小路直上四里,为老龙池,有水一池在岭坳,不甚澄清澈,其净室多在岭外。西南侧刀之西,雷祖之东分路。

东二里,上侧刀峰。平行顶上二里,下山顶,度脊甚狭。行赤帝峰北一里,绕其东,分路。乃南由坳中东行,一里,转出天柱东,遂南下。五里,过狮子山与大路合,遂由岐路西入福严寺,殿已倾,僧佛鼎谋新之。宿明道山房。

二十七日早闻雨,餐后行少止。

由寺西循天柱南一里,又西上二里,越南分之脊,转而北,循天柱西一里,上西来之脊,遂由脊上西南行,于是循华盖之东矣。一里,转华盖南,西行三里,循华盖西而北下。

风雨大至,自是持盖行。

北过一小坪,复上岭,共一里,转而西行岭脊上。

连度三脊,或循岭北,或循岭南,共三里而复上岭。于是直上二里,是为观音峰矣。由峰北树中行三里,雨始止,而沉霾殊甚。又西南下一里,得观音庵,始知路不迷。又下一里,为罗汉台。

有路自北坞至者,即南沟来道。于是复南上二里,连度二脊,丛木亦尽,峰皆茅矣。既逾高顶,南下一里,得丛木一丘,是为云雾堂。中有老僧,号东窗,年九十八,犹能与客同拜起。时雾稍开,又南下一里半,得东来大路,遂转西下,又一里半至涧,渡桥而西,即方广寺。

寺正殿崇祯初被灾,三佛俱雨中。

盖大岭之南,石廪峰分支四下,为莲花诸峰;大岭之北,云雾顶分支西下,为泉室、天台诸峰。夹而成坞,寺在其中,寺始于梁天监中。

水口西去,环锁甚隘,亦胜地也。

宋晦庵、南轩诸迹,没俱于火。

寺西有洗衲池,补衣石在涧旁。

渡水口桥,即北上山,西北登一里半,又平行一里半,得天台寺。寺有僧全撰,名僧也。适他出,其徒中立以芽茶馈。

盖泉室峰又西起高顶,突为天台峰。西垂一支,环转而南,若大尾之掉,几东接其南下之支。南面水仅成峡,内环一坞如玦,在高原之上,与方广可称上下二奇。返宿方广庆禅、宁禅房。

先是,余欲由南沟趋罗汉台至方广;比登古龙池,乃东上侧刀峰,误出天柱东;及宿福严,适佛鼎师通道取木,遂复辟罗汉台路。

余乃得循之西行,且自天柱、华盖、观音、云雾至大坳,皆衡山来脉之脊,得一览无遗,实意中之事也。

由南沟趋罗(汉)台亦迂,不若径登天台,然后南岳之胜乃尽。

二十八日早起,风雨不收。宁禅、庆禅二僧固坚持留,余强别之。

庆禅送至补衲台而别。

遂沿涧西行,南北两界,山俱茅秃。五里,始有石树萦溪,崖影溪声,上下交映。又二里,隔溪前山,有峡自东南来,与方广水合流西去。北向登崖,崖下石树愈密,涧在深壑,其中有黑、白、黄三龙潭,两崖峭削,故路折而上,闻声而已,不能见也。已而平行山半,共三里,过鹅公嘴,得龙潭寺。

寺在天台西峰之下,南为双髻峰。盖天台、双髻夹而西来,以成龙潭之流;潭北上即为寺,寺西为狮子峰,尖削特立,天台以西之峰,至此而尽;其南隔溪即双髻西峰,而莲花以西之峰,亦至此而尽;过九龙,犹平行山半,五里,自狮子峰南绕其西,下山又五里,为马迹桥,而衡山西面之山始尽。

桥东去龙潭十里,西去湘乡界四十里,西北去白高三十里,南至衡阳界孟公坳五里。自马迹桥南渡一涧,润即方广九龙水去白高者。即东南行,四里至田心。又越一小桥,一里,上一低坳,不知其为界头也。

过坳又五里,有水自东北山间悬崖而下,其高数十仞,是为小响水塘,盖亦衡山之余波也。又二里,有水自北山悬崖而下,是为大响水塘。

阔大过前崖,而水分两级,转下峡间,初见上级,后见下级,故觉其不及前崖飞流直下也。前即宁水桥,问水从何处,始知其南由唐夫沙河而下衡州草桥。盖自马迹南五里孟公坳分衡阳、衡山界处,其水北下者,即由白高下一殒江,南下者,即由沙河下草桥,是孟公坳不特两县分界,而实衡山西来过脉也。第其坳甚平,其西来山即不甚高,故不之觉耳。始悟衡山来脉非自南来,乃由此坳东峙双髻,又东为莲花峰后山,又东起为石廪峰,始分南北二支,南为岣嵝(gǒu lǒu)白石诸峰,北为云雾、观音以峙天柱。使不由西路,必谓岣嵝、白石乃其来脉矣。

由宁水桥饭而南,五里,过国清亭,逾一小岭,为穆家洞。其洞回环圆整,水自东南绕至东北,乃石廪峰西南峡中水;山亦如之,而东附于衡山之西。径洞二里,复南逾一岭,一里,是为陶朱下洞,其洞甚狭,水直西去。路又南入峡,二里,复逾一岭,为陶朱中洞,其水亦西去。又南二里,上一岭,其坳甚隘,为陶朱三洞,其洞较宽于前二洞,而不及穆洞之回环也。二里,又逾一岭,为界江,其水由东南向西北去。界江之西为大海岭。溯水南行一里,上一坳,亦甚平,乃衡之脉又西度为大海岭者。其坳北之水,即西北下唐夫;其坳南之水,即东南下横口者也。逾坳共一里,为傍塘,即随水东南行。五里,为黑山,又五里,水口,两山逼凑,水由其内破壁而入,路逾其上。一里,水始出峡,路亦就夷平。又一里,是为横口。傍塘、黑山之水南下,岣嵝之水西南来,至此而合。其地北望岣嵝、白石诸峰甚近,南去衡州尚五十里,遂止宿旅店。是日共行六十里。

二十九日早起,雨如注,乃踯躅泥途中。

沿溪南行,逾一小岭,是为上梨坪。又逾一小岭,五里,是为下梨坪,复与溪遇。又循溪东南下,十里,为杨梅滩,有石梁南北跨溪上,溪由梁下东去,路越梁东南行。五里入排冲,又行排中五里,南逾青山坳,排冲者,冈自谭碧岭东南至青山,分为两支,俱西北转,两冈排闼tà门,夹成长坞,缭绕为田,路由之入,至青山而坞穷。乃逾坳而南,陂陀高下,滑泞几不留足,而衣絮沾透,亦疲而不觉其寒。十里,下望日坳,为黄沙湾,则蒸江自西南沿山而来,路遂随江东南下,又五里为草桥,即衡州府矣。觅静闻,暮得之绿竹庵天母殿瑞光师处。

亟投之,就火炙衣,而衡山古太坪僧融止已在焉。先是,予过古太坪,上古龙池,于山半问路静室,而融止及其师兄应庵双瞽。苦留余。余急辞去,至是已先会静闻,知余踪迹。盖融止扶应庵将南返桂林七星岩,故道出于此,而复与之遇,亦一缘也。

绿竹庵在衡北门外华严、松萝诸庵之间。八庵连络,俱幽静明洁,呗(bài)呗即梵,佛教徒念经诵之声相闻,乃藩府焚修焚香修道之地。盖桂王以亲藩乐善,故孜孜于禅教云。

三十日游城外河街,泞甚。暮,返宿天母殿。

二月初一日早饭于绿竹庵,以城市泥泞,不若山行。

遂东南逾一小岭,至湘江之上。共一里,溯江至蒸水入湘处。

隔江即石鼓合江亭。

渡江登东岸,东南行,其地陂陀高下,四里,过把膝庵,又二里,逾把膝岭。岭南平畴扩然,望耒(lěi)水自东南来,直抵湖东寺门,转而北去。湖东寺者,在把膝岭东南三里平畴中,门对耒水,万历末无怀禅师所建,后憨山亦来同栖,有静室在其间。余至,适桂府供斋,为二内官强斋而去。乃西行五里,过木子、石子二小岭,从丁家渡渡江,已在衡城南门外。登崖上回雁峰,峰不甚高,东临湘水,北瞰衡城,俱在足下,雁峰寺笼罩峰上无余隙焉,然多就圯者。

又饭于僧之千手观音殿。乃北下街衢,淖泥没胫小腿,一里,入南门,经四牌坊,城中阛闠与城东河市并盛。又一里,经桂府王城东,又一里,至郡衙西,又一里,出北门,遂北登石鼓山。山在临蒸驿之后,武侯庙之东,湘江在其南,蒸江在其北,山由其间度脉,东突成峰,前为禹碑享,大禹《七十二字碑》在焉。

其刻较前所摹望日亭碑差古,而漶漫模糊殊甚,字形与译文亦颇有异者。其后为崇业堂,再上,宣圣殿中峙焉。殿后高阁甚畅,下名回澜堂,上名大观楼。

西瞰度脊,平临衡城,与回雁南北相对,蒸、湘夹其左右,近出窗槛之下,惟东面合流处则在其后,不能全括。然三面所凭掔同牵,近而万家烟市,三水帆墙,湘江自南,蒸江自西,耒江自东南。远而岳云岭树,披映层叠,虽书院之宏伟,不及吉安白鹭大观,地则名贤乐育之区,而兼滕王、黄鹤滕王阁、黄鹤楼之胜,韩文公、朱晦庵、张南轩讲学之所。

非白鹭之所得侔矣。楼后为七贤祠,祠后为生生阁。阁东向,下瞰二江蒸、湘。合流于前,耒水北入于二里外,与大观楼东西易向。盖大观踞山顶,收南北西三面之奇,而此则东尽二水同流之胜者也。又东为合江亭,其址较下而临流愈近。亭南崖侧,一隙高五尺,如合掌东向,侧肩入,中容二人,是为朱陵涧后门。求所谓“六尺鼓”不可得,亭下濒水有二石如竖婢碑,岂即遇乱辄鸣者耶?自登大观楼,正对落照,见黑云衔日,复有雨兆。下楼,践泥泞冒黑过青草桥,东北二里入绿竹庵。晚餐既毕,飓风怒号,达旦甫止,雨复潇潇下矣。

衡州城东面濒湘,通四门,余北西南三面鼎峙,而北为蒸水所夹。其城甚狭,盖南舒而北削云。北城外,则青草桥跨蒸水上,此桥又谓之韩桥,谓昌黎公过而始建者。

然文献无征,今人但有草桥之称而已。

而石鼓山界其间焉。盖城之南,回雁当其上,泻城之北,石鼓砥其下流,而潇、湘循其东面,自城南抵城北,于是一合蒸,始东转西南来,再合耒焉。

蒸水者,由湘之西岸入,其发源于邵阳县耶姜山,东北流经衡阳北界,会唐夫、衡西三洞诸水,又东流抵望日坳为黄沙湾,出青草桥而合于石鼓东。一名草江,以青草桥故。

一名沙江,以黄沙湾故。谓之蒸者,以水气加蒸也。舟由青草桥入,百里而达水福,又八十里而抵长乐。

耒水者,由湘之东岸入,其源发于郴州之耒山,西北流经永兴、耒阳界。又有郴江发源于郴之黄岑山,白豹水发源于永兴之白豹山,资兴水发源于钴鉧泉,俱与耒水会。又西抵湖东寺,至耒口而合于回雁塔之南。

舟向郴州、宜章者,俱由此入,过岭,下武水,入广之浈江。

来雁塔者,衡州下流第二重水口山也。石鼓从州城东北特起垂江,为第一重;雁塔又峙于蒸水之东、耒水之北,为第二重。其来脉自岣嵝转大海岭,度青山坳,下望日坳,东南为桃花冲,即绿竹、华严诸庵所附丽高下者。

又南濒江,即为雁塔,与石鼓夹峙蒸江之左右焉。

衡州之脉,南自回雁峰而北尽于石鼓,盖邵阳、常宁之间迤逦而来,东南界于湘,西北界于蒸,南岳岣嵝诸峰,乃其下流回环之脉,非同条共贯者。

徐灵期谓南岳周回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遂以回雁为七十二峰之一,是盖未经孟公坳,不知衡山之起于双髻也。若岳麓诸峰磅礴处,其支委固远矣。

初二日早起,欲入城,并游城南花药山。

雨势不止,遂返天母庵。

庵在修竹中,有乔松一株当户,其外层冈回绕,竹树森郁,俱在窗槛之下,前池浸绿,仰色垂痕,后坂帏红,桃花吐艳。

原名桃花冲。

风雨中春光忽逗,而泥屐未周,不能无开云之望。下午,滂沱弥甚,乃拥炉瀹yuè煮茗,兀坐竟日。

初三日寒甚,而地泞天阴,顾仆病作,仍拥炉庵中,作《上封寺募文》。中夜风声复作,达旦仍(未)止雨。

初四日雨,拥炉庵中,作完初上人《白石山精舍引》。

初五日峭寒,酿雨。

令顾仆往河街城东濒湘之街,市肆所集。

觅永州船,余拥炉书《上封疏》、《精舍引》,作《书怀诗》呈瑞光。

初六日雨止,泞甚。

入城拜乡人金祥甫,因出河街。

抵暮返,雨复霏霏。

金乃江城金斗垣子,随桂府分封至此。其弟以荆溪壶开肆东华门府墙下。

初七日上午开霁。

静闻同顾仆复往河街更定永州舡。

余先循庵东入桂花园。

乃桂府新构庆桂堂地,为赏桂之所。

前列丹桂三株,皆耸干参天,接荫蔽日。其北宝珠茶五株,虽不及桂之高大,亦郁森殊匹。又东为桃花源。

西自华严、天母二庵来,南北俱高岗夹峙,中层叠为池,池两旁依冈分坞,皆梵宫绀宇佛寺之别称,诸藩阉宦官亭榭,错出其间。桃花源之上即桃花冲,乃岭坳也。

其南之最高处新结两亭,一曰停云,又曰望江,一曰望湖,在无忧庵后修竹间。时登眺已久,乃还饭绿竹庵。复与完初再上停云,从其北逾桃花冲坳,其东冈夹成池,越池而上,即来雁塔矣。塔前为双练堂,西对石鼓,返眺蒸、湘交会,亦甚胜也。塔之南,下临湘江,有巨楼可凭眺,惜已倾圮。楼之东即为耒江北入之口,时日光已晶朗,岳云江树,尽献真形。乃趣催促完初觅守塔僧,开扃开门而登塔,历五层。四眺诸峰,北惟衡岳最高,其次则西之雨母山,又次则西北之大海岭,其余皆冈陇高下,无甚峥嵘,而东南二方,固豁然无际矣。

湘水自回雁北注城东,至石鼓合蒸,遂东转,经塔下。东合耒水北去,三水曲折,不及长江一望无尽,而纡回殊足恋也。眺望久之,恐静闻觅舟已还,遂归询之,则舟之行尚在二日后也。是日颇见日影山光,入更复雨。

按雨母山在府城西一百里,乃回雁与衡城来脉,兹望之若四五十里外者,岂非雨母,乃伊山耶?

恐伊山又无此峻耳。

《志》曰:“伊山在府西三十五里,乃桓伊读书处。”而雨母则大舜巡狩所经,亦云云阜。余苦久雨,望之不胜曲水之想。

初八日晨起雨歇,抵午有日光,遂入城,经桂府前。

府在城之中,圆亘城半,朱垣碧瓦,新丽殊甚。前坊标曰“夹辅亲潢”,正门曰“端礼”。前峙二狮,其色纯白,云来自耒河内百里。其地初无此石,建府时忽开得二石笋,俱高丈五,莹白如一,遂以为狮云。仍出南门,一里,由回雁之麓又西一里,入花药山。山不甚高,即回雁之西转回环而下府城者。

诸峰如展翅舒翼,四拱成坞,寺当其中,若在围城之内,弘敞宽阔为一方之冠。盖城北之桃花冲,俱静室星联,而城南之花药山,则丛林独峙者也。寺名报恩光孝禅寺。寺后悬级直上,山顶为紫云宫,则道院也。其地高耸,可以四眺。还寺,遇锡僧觉空,兴道人。其来后余,而先至此。因少憩方丈,观宋徽宗弟表文。其弟法名琼俊,弃玉牒指皇权而游云水。时知府卢景魁之子移酌入寺,为琼俊所辱,卢收之狱中,潜书此表,令狱卒王祐入奏,徽宗为之斩景魁而官封官王祐. 其表文与徽宗之御札如此,寺僧以为宗门一盛事。然表中称衡州为邢州,御札斩景魁,即改邢为衡,且以王祐为衡守。其说甚俚鄙俗,恐寺中捏造而成,非当时之实迹也。出寺,由城西过大西门、小西门,城外俱巨塘环饶,阛闠连络。共七里,东北过草桥,又二里,入绿竹庵,已薄暮矣。是日雨已霁,迨中夜,雨声复作潺潺,达旦而不止。

初九日雨势不止,促静闻与顾仆移行李舟中,而余坐待庵中。将午,雨中别瑞光,过草桥,循城东过瞻岳、潇湘、柴埠三门,入舟。候同舟者,因复入城,市鱼肉笋米诸物。

大鱼每二三月水至衡山县放子,土人俱于城东江岸以布兜围其沫,养为雨苗,以大艑贩至各省,皆其地所产也。

过午出城,则舟以下客移他所矣。

与顾仆携物匍匐雨中,循江而上,过铁楼及回雁峰下,泊舟已尽而竟不得舟。乃觅小舟,顺流复觅而下,得之于铁楼外,盖静闻先守视于舟,舟移既不为阻,舟泊复不为觇(chān)观测,听我辈之呼棹而过,杂众舟中竟不一应,遂致往返也,是日雨不止,舟亦泊不行。

初十日夜雨达旦。

初涉潇湘指今湖南境内,遂得身历此景,亦不以为恶。上午,雨渐止。迨暮,客至,雨散始解维即船缆。

五里,泊于水府庙之下。

十一日五更复闻雨声,天明渐霁。二十五里,南上钩栏滩,衡南首滩也,江深流缩,势不甚汹涌。转而西,又五里为东阳渡,其北岸为琉璃厂,乃桂府烧造之窑也。又西二十里为车江,或作汊江。

其北数里外即云母山。乃折而东南行,十里为云集潭,有小山在东岸。已复南转,十里为新塘站,旧有驿,今废。

又六里,泊于新塘站上流之对涯。同舟者为衡郡艾行可、石瑶庭,艾为桂府礼生司仪、执事,而石本苏人,居此已三代矣。

其时日有余照,而其处止有谷舟二只,遂依之泊。

已而,同上水者又五六舟,亦随泊焉。其涯上本无村落,余念石与前舱所搭徽人俱惯游江湖,而艾又本郡人,其行止余可无参与,乃听其泊。迨暮,月色颇明。余念入春以来尚未见月,及入舟前晚,则潇湘夜雨,此夕则湘浦月明,两夕之间,各擅一胜,为之跃然。已而忽闻岸上涯边有啼号声,若幼童,又若妇女,更余不止。众舟寂然,皆不敢问。余闻之不能寐,枕上方作诗怜之,有“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两袖湿青衫”之句,又有“滩惊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鹃更已三”等句。然亦止虑有诈局,俟怜而纳之,即有尾其后以挟诈者,不虞其为盗也。迨二鼓,静闻心不能忍,因小解涉水登岸,静闻戒律甚严,一吐一解,必俟登涯,不入于水。

呼而诘之,则童子也,年十四五,尚未受全发,诡言出王阉之门,年甫十二,王善酗酒,操大杖,故欲走避。静闻劝其归,且厚抚之,彼竟卧涯侧。比静闻登舟未久,则群盗喊杀入舟,火炬刀剑交丛而下。

余时未寐,急从卧板下取匣中游资移之。越艾舱。欲从舟尾赴水,而舟尾贼方挥剑斫尾门,不得出,乃力掀篷隙,莽投之江中,复走卧处,觅衣披之。静闻、顾仆与艾、石主仆,或赤身,或拥被,俱逼聚一处。

贼前从中舱,后破后门,前后刀戟乱戳,无不以赤体受之者。余念必为盗执,所持同“绸”衣不便,乃并弃之。各跪而请命,贼戳不已,遂一涌掀篷入水。入水余最后,足为竹纤所绊,竟同篷倒翻而下,首先及江底,耳鼻灌水一口,急踊而起。幸水浅止及腰,乃逆流行江中,得邻舟间避而至,遂跃入其中。时水浸寒甚,邻客以舟人被盖余,而卧其舟,溯流而上三四里,泊于香炉山,盖已隔江矣。还望所劫舟,火光赫然,群盗齐喊一声为号而去。已而同泊诸舟俱移泊而来,有言南京相公身被四创者,余闻之暗笑其言之妄。且幸乱刃交戟之下,赤身其间,独一创不及,此实天幸。惟静闻、顾奴不知其处,然亦以为一滚入水,得免虎口,资囊可无计矣。但张侯宗琏所著《南程续记》一帙(zhì)一套书,乃其手笔,其家珍藏二百余年,而一入余手,遂罹此厄,能不抚膺气愤痛苦!其时舟人父子亦俱被戳,哀号于邻舟。他舟又有石瑶庭及艾仆与顾仆,俱为盗戳,赤身而来,与余同被卧,始知所谓被四创者,乃余仆也。前舱五徽人俱木客,亦有二人在邻舟,其三人不知何处。而余舱尚不见静闻,后舱则艾行可与其友曾姓者,亦无问处。余时卧稠人中,顾仆呻吟甚,余念行囊虽焚劫无遗,而所投匣资或在江底可觅。但恐天明为见者取去,欲昧爽即行,而身无寸丝,何以就岸。

是晚初月甚明,及盗至,已阴云四布,迨晓,雨复霏霏。

十二日邻舟客戴姓者,甚怜余,从身分里衣、单裤各一以畀余。

余周身无一物,摸髻中犹存银耳挖一事,余素不用髻簪,此行至吴门,念二十年前从闽前返钱塘江浒,腰缠已尽,得髻中簪一枝,夹其半酬饭,以其半觅舆,乃达昭庆金心月房。此行因换耳挖一事,一以绾发,一以备不时之需。

及此堕江,幸有此物,发得不散。

艾行可披发而行,遂至不救。

一物虽微,亦天也。遂以酬之,匆匆问其姓名而别。时顾仆赤身无蔽,余乃以所畀裤与之,而自著其里衣,然仅及腰而止。旁舟子又以衲破衣一幅畀予,用蔽其前,乃登涯。涯犹在湘之北东岸,乃循岸北行。时同登者余及顾仆,石与艾仆并二徽客,共六人一行,俱若囚鬼。

晓风砭骨,砂砾裂足,行不能前,止不能已。四里,天渐明,望所焚劫舟在隔江,上下诸舟,见诸人形状,俱不肯渡,哀号再三,无有信者。艾仆隔江呼其主,余隔江呼静闻,徽人亦呼其侣,各各相呼,无一能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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