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四十九

史家有追书之辞,每以后之官名制度叙前代事。读者要以意会,不必以为核。其类甚多,今姑举一事。如郡守更为太守,始景帝中二年七月。太史公书于景帝前辄曰“太守”,岂当日之实称乎。抑偶误尔。窃谓伶州鸠与景王论武王曰:王以黄钟之下宫布戎于牧之野,故谓之厉。所以厉六师也。斯时,武王仅有三军,六师未备,观《牧誓》可见。州鸠盖以其终有天下,故以有天下之制称之。亦追书者之常。若当武王时,叙武王所统军而曰“王乃大巡六师”则大不可矣。序《书》者远出删《书》者之后,故流传说,颇讹见。《召诰》有“太保”字,及《顾命》《康王之诰》皆然。遂以“太保”为召公之官。曰“西旅献獒,太保作《旅獒》”不知武王时召公尚未也。然史家多以其人所终之官言之,初不计其时,亦追书者之常。若当武王时叙召公所居官而曰“大保”,乃作《旅獒》,则大不可矣。凡伪书之以追书为实称,其误如此。

按伶州鸠又曰“以大蔟之下宫布令于商,昭显文德,底纣之多罪,故谓之宣。所以宣三王之德也”三王即《金縢》所云三王:大王、王季、文王。故作《武成》者亦有“大王肇基王迹”等语。似当日未必及后稷,且尊之为先王,何则。果尔,是宣四王之德矣,奚啻三。余是以信《国语》,不信晚出《武成》者以此。

或曰“太守”字在《史记》固多追书。若《战国策》韩阳曰:使阳言之太守,太守其效之。岂亦追书乎。余曰:昔人已疑到此,著有明辩。盖校写《国策》者,不通古今,妄增入,非原文。因笑近时刻《日知录》者,遽谓战国真有太守称,亦不善于论世矣。

又按左氏亦间以其人所终之官言之,不知其时尚未者。昭元年四月子产称公孙黑子谷曰上大夫。《王制》:诸侯之上大夫,卿。郑有六卿,时乃罕氏、虎国氏、侨丰氏、段印氏、段游氏、吉驷氏,带为之。安得复有一卿以位黑。黑得为卿者,盖后六月丁巳强与于六卿之盟,子产弗讨,遂以为卿。以至明年秋被杀,亦书于经。当子产数子南之时固未也。然则子谷宜何官。曰:子产称子谷贵于嬖大夫,子南则亚大夫可知也。或“上”字为“亚”字之讹,然此等误称,左氏煞少,亦千虑中之一失乎。

又按成三年臧宣叔曰:次国之上卿,当大国之中,中当其下,下当其上大夫。小国之上卿,当大国之下卿,中当其上大夫,下当其下大夫。是春秋时列国别有上大夫,未遂为卿。与《周礼》《王制》不合。又因悟《王制》“诸侯之上大夫卿”是本《周礼》,“次国之上卿”一段则用左氏。独不思《周礼》属国之初制,变至春秋已大不侔,而会顀成一书者,何哉。

又按《左传》桓三年有上卿、下卿、上大夫。昭五年有上卿、上大夫。益验上大夫与卿各别。参以文六年亚卿,昭四年介卿,哀十四年次卿,臧宣叔所谓中卿是也。则卿信有三。又参以僖四年中大夫,昭元年嬖大夫,昭七年亚大夫,哀二年下大夫,盖亚大夫即中大夫,嬖大夫即下大天也。则大夫等亦有三。然则前所云上大夫即卿者,不可削去乎。曰:亦未可尽主一说也。庄十四年郑厉公谓原繁曰,吾皆许之上大夫之事。《注》曰上大夫,卿也。意是时郑官制犹未变,不然此乃史家之文,非当日之实称。请更证以一事,觐《礼》,同姓大国则曰伯父,小邦则曰叔父。晋非小国也。且勿论而自唐叔以迄文公、景公,皆称为叔父,何昭九年三十二年《传》于平公定公反改称伯父。当其伯父也,并惠公亦伯父之。或曰:周自景王以下实然,然昭十五年景之十八年也,何又曰叔父。疑左氏不画一处,亦未必尽得当时之真云。

又按《史记》《周书》并称武王克殷,有召公奭不言太保。言太保,自昔者,周成王幼在襁褓之中,召公为太保。保,保其身体。始见贾谊《新书》。至《顾命》篇犹然。唯不知周公未薨前,召公于六卿中何官。或曰:《诗集传》明云韩初封召公为司空,王命以其众为筑城。余曰:韩侯是武王子,计其封当在成王之世,聃季为司空。卫康叔封聃季授土,见定四年《传》。岂召公为之哉。疑臆说。或曰:朱子本王肃。余曰:肃《注》,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下云召公为司空,主缮治。此盖指宣王时召穆公虎,非召康公奭也。又错认。且朱子以筑城为必属司空乎。仲山甫城齐何以时为冢宰。朱子以司空为必主缮治乎。又何以平定淮夷,命召穆公虎。盖古者人虽有专官,官虽有定职,至国有大事,则推贤而往。人不以为忌,已亦不以为嫌。往而辄能成功,还报天子。后世几此意者鲜矣。

○第五十

传注家有错解之辞,要久而后错始见,论始定。亦朱子所谓后出者巧尔。《无逸》篇“其在祖甲,不义惟王”,孔《传》曰:汤孙,太甲也。唐孔氏亦因之。至蔡氏《集传》出而论始定。尤快在据下文周公言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及”云者,因其先后次第而枚举之辞也。则祖甲之非太甲也明甚。祖甲既非太甲,则“不义惟王”之非太甲事也亦明甚。《高宗肜日序》以为高宗祭成汤,蔡《传》则谓其祭祢庙。蔡《传》近是矣。然终至金氏前编出,而论始定。曰:《高宗肜日》,高宗之训。史迁系于祖庚之纪内,则是祖已为祖庚作。凡书之训告其君,多系其所言之臣,如曰《仲虺之诰》、曰《伊训》。无系之君者。而此二书皆训体,乃系之君,既非义例矣。凡书之本序多称其君之名,或曰王,未有以庙号称者。而此曰《高宗肜日》,则似果若追书之云者。绎之于庙门之外,西室主事以士行,君不亲也。夫君既不亲矣,而曰高宗,目君且以庙号,称之曰典祀无丰于昵。详味其辞,安知非祖庚之时,绎于高宗之庙,而有雊雉之异乎。则二书祖己以训祖庚也明甚。既祖己以训祖庚,则典祀无丰于昵之非高宗事也亦明甚。作古文者生于蔡、金两氏之前,错解未正之日,故《太甲》上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说命》中曰“黩于祭祀,时谓弗钦”若与彼二篇为实相表里者,抑岂料其错解也哉。凡晚出书之以错解为实事,其误如此。

按《无逸》篇泛言自三宗之后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以邵子《经世书》证之,或十年者,则太戊后仲丁十三年,河亶甲九年。或七八年者,则太戊后阳甲七年,武丁后祖庚七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者,则祖甲后廪辛六年,武乙四年,太丁三年。历历皆合。且与由少以至益少者次第亦不紊然。则安得谓祖甲即太甲,反在太戊前乎。孔《传》谓殷家祖其功,故称祖。不知太甲在《史记》有宗称,无祖称。至南轩,予不识其为何人,当论定之后而犹以两孔氏为确论,傎已甚矣。

又按孔《传》之误,因于王肃。王肃之误,因于《史记》。《史记》之误,又因于《国语》。于是祖甲一人忽上而冒太甲之贤,复降而同帝甲淫乱,其幸不幸如此。

又按以错解为实事,复得二条。一,此书专主王肃之学,肃错解中月而禫为在二十五月之中,二十六月朔辄即吉,故撰于《太甲》中三祀十有二月朔,嗣王被冕服归。一,《金縢》“我之弗辟”,马、郑皆读辟为避。周公居东二年,谓避居东都,至王肃始错解为东征。孔《传》因之。则上文解辟为法,亦用王肃说可知。故撰于《蔡仲之命》,周公以流言至辟管叔于商。嗟乎,此古今二大关键也。服阕于二十五月,于是两晋诸帝俱短丧而陷于不孝矣。周公身诛管蔡,于是唐太宗临湖之变,推刃同气而莫之恤。周公可以藉口矣。王克有言,俗语不实,成为丹青,丹青之文,贤圣惑焉。夫苟至于惑贤圣,则其流毒正无穷无极,安得不使有识者昌言以辩哉。

○第五十一

赵氏称孟子尤长《诗》《书》。其于《书》之辞必熟习,必不以古人口中语认为叙事,又必不以古人口中语妄续之于后,与或妄增之于前,自乱其引古之例,断断然已。奈何晚出《书》以校之《孟子》,有不然者。书曰“天降下民一节”自“武王耻之”上皆《书》辞,盖史臣所作,故孟子从而释之曰:此武王之勇也。亦犹上文引《诗》毕,然后从而释之曰:此文王之勇也。正一例也。伪作者欲窜入武王口,不得不去其末二语,又改“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为“予曷敢有越厥志”。试思此段在《泰誓》上者,曾有一毫似武王之勇,而孟子乃引之乎。又有“攸不为臣”一段,亦史臣作。“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则更臣述士女之辞,伪作者亦欲窜入武王口。自不得不去其首句,又改为“昭我周王,天休震动,用附我大邑周”。试思今文《书·大诰》曰“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多士”,曰“非我小国,敢弋殷命”,其自卑如此。于胜国一曰大国殷,再曰大邦殷,甚且曰天邑商,其尊人如此。岂有武王当初得天下日,遍告群后,而乃侈然自尊为大邑周乎。即文理亦不可得通,凡晚出《书》之以叙事为议论,其误如此。

按《书》曰“汤一征自葛始”一节,《书》辞、《孟子》语颇相杂。伪作者以天下信之,与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互异,故不援入《书》。以“东面而征西夷怨”至“奚为后我”凡三见,断为《书》辞入《书》。“民望之”以下又《孟子》语,盖以别于《书》曰“徯我后”。故此最其苦心分疏处,但味“汤一征自葛始”亦史臣所作,若仲虺面对成汤,自不得斥其号。于是伪作者辄变其辞曰“初征自葛始”,又其苦心闪缩处乎。

入按“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仲虺之诰》缩其辞为“东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便蠢拙。予尝谓鹤胫不得不长,凫胫不得不短,此文章家法也。司马公约诸史之文而成《通鉴》,已属从简。作《纲目》者不知务于字句间蹙损,往往致有文理不通,足资嗢噱处。或曰:朱子可若是其轻诋与。余曰此原不尽出朱子,多其门人为之。若真出朱子手,其大书必一依凡例,分注必不擅改司马氏原文耳。

又按余尝谓圣人之言述于贤人口中,少有改易,便不如圣人之确,何况伪作古文《书》者。殆无怪其然。或请征其义,余曰:《论语》“杞不足征,宋不足征”。《中庸》易其文曰“有宋存”。案孔子七世祖正考甫,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大师,归以祀其先王。而孔子录《诗》,时亡其七篇。此非“宋不足征”之切证乎。众言淆乱,折诸圣,未闻折诸贤。或曰:《论语》盖孔子一时之言,《中庸》又一时言之,故不同。观并提三代与仅论二代者亦不同。余曰:年有蚤暮,识有浅深,论因有定否。此岂所论于圣人乎。“杞用夷礼”见鲁僖公时,出《左传》。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戴公当周宣王时。出《毛诗序》。盖惟礼乐废坏,方就周大师校之,得《颂》之全本。旋复遭放失。孔子习《诗》不及半矣。尚得谓载《论语》者乃其暮年之言。宋固如此。载《中庸》者则其初年,宋犹有文献存焉者耶。观《中庸》“其至矣乎”及“明乎郊社之礼”,分明是子思增损隐括《论语》之文,此则改《论语》而失其意,故不确。知我罪我,一听世之君子,予则信孔子过笃者耳。

又按自《书》有“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后师旷述之曰“天生民而立之君”,后又荀卿释之,辞愈显而意益加。警曰“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然皆一脉相传,足征《孟子》所引之确。今《泰誓》上改“降”为“佑”,意觉索然。吾直不省作伪者是何心。或曰“有宋存焉”,盖言其仅有存者,亦是宋不足征意,特比杞差胜耳。余曰:孔子又有言矣,“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安在杞一无所存者乎。大抵当时列国文献惟鲁为最备,故曰“吾舍鲁何适矣”二国自俱不足征。或曰:二国俱不足征,孔子于何处考订而能言之。双峰饶氏有云:圣人生,知得其一二,则可以识其余,亦信然乎。余曰:此最无稽之说也。闻一知十,自就义理言。若世远言湮,典文残缺,虽圣人亦不能臆为说矣。孔子尝问礼于老聃。《曾子问》一则曰“吾闻诸老聃”,再则曰“吾闻诸老聃”其所述夏后氏之礼、殷人之礼,必备讲学于老聃。而不仅如今之寥寥者。然则孔子亦何俟杞宋存焉,而后能言其先王之制与。

○第五十二

吾尝疑《孟子》引《太誓》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必史臣美武王之辞,非武王有语。盖纣之恶甚于桀,而武王除残之功亦遂高于汤。史臣正纪其实处,曰“于汤有光”,非夸也。伪作者以三篇俱武王语,一例窜入之于口中。试思《礼记》引《大誓》曰“予克纣,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纣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谦谦于父之前,而于商先王便侈然自多其功,圣人气象岂至于此。吾故疑焉。今读《管子》又得一条,《法禁篇》引《泰誓》曰“纣有臣亿万人亦有亿万之心,武王有臣三千而一心”,亦史臣辞,亦被窜入于其口。试思“纣有亿兆夷人,亦有离德。余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苌弘引《大誓》语也。《论语》引之即作“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其相同如此。何至《管子》引《泰誓》,辞出史臣。晚出《书》却撰作武王自语,抵捂至此,后世必有能辨之者。

按张霸百两篇,史称其采左氏传《书叙》为作首尾。窃以晚出《书》亦然。其二十五篇无一语与《书序》相违。左氏引逸《书》复捃拾殆尽,然亦有不必捃拾而捃拾之露破绽出者。昭二十四年苌弘引《大誓》曰“纣有亿兆夷人”云云,上文“同德度义”分明系苌弘自语,不然有不冠以《大誓》乎。即另出一篇亦应先作“《大誓》曰”,“同德度义”次作。又曰“纣有亿兆夷人”,方协左氏引《书》之例。更可笑蔡《传》寡陋,以“同德度义”为古者兵志之词,世竟有不读左氏《传》者。

又按《管子》引《泰誓》古文书,缩其辞为“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便减却无限风致。自拟为古,祗增其拙。予尝以四子书有从《毛诗》出者。如《小旻》之诗“不敢暴虎,不敢冯河”,《论语》曰“暴虎冯河”《荡》之诗“曾是掊克,曾是在位”,《孟子》曰“掊克在位”《桑柔》之诗,予岂不知而作。孔子则变之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翙宫》之诗“至于文武,缵大王之绪”,子思则变之曰“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角弓》之诗“绰绰有裕”,《孟子》则变之曰“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一经点用,或繁或简,无不从火中熔铸而成,无补缀之迹,岂若古文之多可嗤笑与。

○第五十三

二十八篇之《书》有单书月以纪事,《多士》“惟三月,周公初于新邑洛”是也。有单书日以纪事,《牧誓》“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是也。然亦以《武成》篇有“粤若来二月既死霸,粤五日甲子”之书,故读者可以互见,不必复冠以二月,此省文也。未有以此月之日纪事,而仍蒙以前月之名,使人读去竟觉有三十四日而后成一月者。有之,自晚出《武成》始载。考《召诰》篇先书丙午次戊申,又次庚戌、甲寅、乙卯、丁巳、戊午、甲子,皆冠以三月。《顾命》篇先书甲子,次乙丑,又次丁卯、癸酉,皆冠以四月。至《洛诰》篇“戊辰,王在新邑,烝祭岁”,止书日而必于后结一句曰“在十有二月”,其详明如此。今晚出《武成》先书一月壬辰,次癸巳,又次戊午,“师逾孟津”已在月之二十八日矣,复继以“癸亥,陈于商郊”,“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是为二月之四日、五日,不见冠以二月,岂今文书法耶。或曰:《洛诰》亦尝称乙卯,《费誓》两称甲戌,皆止有日。余曰:此自周公伯禽口中之辞,指此日有此事云尔。岂若史家记事,垂远必系日于月,有一定之体耶。

按《国语》伶州鸠对景王曰“昔武王伐殷,二月癸亥夜陈未毕而雨”,“癸亥”上加“二月”,其叙事之密如此。又按《召诰》“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望者十六日,庚寅自庚寅数至二十一日乙未正六日,盖连望日而数,非离本日,此今文书法也。孔安国不达兹例,谓望为十五日,果尔何得曰“越六日”。此与晚出《武成》“越三日庚戌”误同。益验古文与《传》出一手。

又按余向谓孔《传》多同王肃《注》,乃孔窃王。非真汉武时之孔氏预与三国魏之王氏合也。以“三年之丧二十六月即吉”验之。今又得一事,是《尧典》“禋于六宗”,说六宗者,人人各异义。至魏明帝诏令王肃议六宗,肃取《家语》孔子曰“所宗者六”以对,肃以前未闻也。今安国《传》正同,孔窃王,又一证矣。

又按三年之丧谓祥禫间月者,郑学之徒。祥禫共月者,王学之徒。王学所以可废者,以前无所本,特王氏凿空耳。郑学则远有师承。刘熙《释名》曰“间月而禫”,《白虎通德论》曰“二十七月而禫”,《大戴·丧服变除礼》曰“二十五月大祥,二十七月禫”更溯而上之,僖公薨于十二月乙巳,杜氏推历,乙巳在十一月,至文二年冬僖之丧已二十六月矣,公子遂如齐纳币,公羊讥其丧娶,则公羊氏亦主二十七月,遥与郑氏合可知也。若王肃者议礼必反郑氏,以《檀弓》“祥而缟,是月禫,徙月乐”为据。夫所谓“是月禫”者,所以发下文而不系于上也。《论语》“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而文无所系。孰谓“是月禫”云者乃祥月乎。果禫在祥月,应曰月中而禫,不可谓之中月也。自王氏误标兹义,宗之者尤盛于魏晋间。若孔《传》者,殆亦魏晋间王学之徒也哉。

又按《仪礼·士虞礼》“期而小祥”,“又期而大祥”,“中月而禫,是月也吉祭”此“是月也”则承上文,又与《檀弓》别。若谓中月为大祥,月之中既云中月,又云是月,不太赘乎。益验王氏说非是。

○第五十四

朱子有古史例不书时之说。以二十八篇《书》考之,如《康诰》“惟三月哉生魄”,《多方》“惟五月丁亥”,书三月、五月,皆不冠以时。《洪范》“惟十有三祀”,《金縢》“既克商二年”,书十三祀、二年,皆不继以时。确哉,朱子见也。唐孔氏谓《春秋》主书动事,编次为文,于法日、月、时、年皆具,其不具者,史阙耳。《尚书》惟记言语,直指设言之日,如《牧誓》等篇皆言有日无月,史意不为编次,故不具也。更以逸《书》考之,《伊训》“惟太甲元年十有二月乙丑朔”,《毕命》“惟十有二年六月庚午朏”,书年、书月、书日,并书朔、朏,绝不系以时。不益见朱子确耶。大抵史各有体,文各有例。《书》不可以为《春秋》,犹《春秋》不可以为《书》。今晚出《泰誓》上开卷大书曰“惟十有三年春”,岂古史例耶。予故备论之,以伸朱子,以待后世君子。

按朱子有《答林择之书》,使之求汲冢《竹书纪年》。此书今不传,传者赝本。杜元凯称其著书文意大似《春秋》经。推此足见古者国史策书之常,疑亦书时。及考《魏世家》裴泬引《纪年》曰“梁惠成王九年四月甲寅徙都大梁”,“四月”上不见“夏”字,乃知古人文各有例。虽似《春秋》,终有不尽司处。马迁踵《秦记》成《秦本纪》,颇书时,然多略,不似《汉书》于秦二世元年书“秋七月”,汉元年书“冬十月”,尽从而整核其体。疑后代史册遵《春秋》例者,自班氏始。

又按《春秋》书时,胡安国《传》谓为夏时。先儒已历历辨析,尤莫善于鄱阳吴仲迂之言曰:若从胡氏,则是周本行夏时,而以子月为冬。孔子反不行夏时,而以子月为春矣。其破的如此。胡《传》既非,则蔡《传》以《泰誓》春为非建子之月,又不足攻矣。

又按朱子又疑《竹书纪年》纯用夏正,似胡氏之说亦有据,非也。《纪年》为魏史记,魏出于晋,当时列国惟晋擅用夏正。以左氏验之,“僖五年卜,偃曰:其九月十月之交乎”,襄三十年“绛县人曰:臣生之岁正月甲子朔”,皆谓夏正。杜氏亦经注出,但未补明一句曰:于时晋独用夏正。所以然者,何也。成《春秋》在前,见《竹书》在后故也。忆己未留京师,富平李因笃天生告予曰:晋用夏正,子知之乎。予曰:然。天生曰:周天王固许之用也,观定四年启以夏正疆,以戎索,可见。予曰:左氏乃政字,非正字,即政与正通,然则于伯禽康叔曰皆启以商政疆以周索,鲁、卫乃又建壬乎。何周初自乱其正朔也。天生为语塞。

又按胡渭生朏明告予:《竹书纪年》文意简质,虽颇似《春秋》经,然此书乃战国魏哀王时人所作,往往称谥以记当时之事。如鲁隐公及邾庄公盟于姑蔑,晋献公会虞师伐虢灭下阳,周襄王会诸侯于河阳,明系春秋后人约《左传》之文仿经例而为之。与身为国史,承告据实书者不同。杜氏《后序》则谓推此足见古者国史策书之常,不亦过乎。予曰:《竹书》今不传,然散见《史记》中。如《魏世家》,《索隐》引《纪年》曰“二十九年五月齐田朌伐我东鄙,九月秦卫鞅伐我西鄙,十月邯郸伐我北鄙。王攻卫鞅,我师败绩”。此非当时史官据实书当时之事乎。与《春秋》曷异乎。杜所见盖全书,今所讥乃杜举之数条,窃恐考有未详,而立论太果,杜正未肯受过耳。

○第五十五

余向谓作伪书譬如说谎,虽极意弥缝,信人之听闻,然苟精心察之,亦未有不露出破绽处。不独《墨子》所引三语也,今且见《汉书》矣。《汉·刑法志》引《书》曰“立功立事,可以永年”,魏晋间作《书》者,似以此为逸《书》之文,于《泰誓》中篇微易其文窜入之曰“立定厥功,惟克永世”不知《郊祀志》明云“《太誓》曰正稽古,立功立事,可以永年,丕天之大律。”颜《注》,今文《泰誓》,《周书》也。盖伪《泰誓》唐代尚存,故师古得以知之。今将以伪《泰誓》为足信乎。不应为晚出书遂废,以伪《泰誓》不足信乎。又不应晚出书复与之同,盖魏晋间此人正以鄙薄伪《泰誓》,不加熟习,故不觉己之所撰厘革之未尽耳。

按宁都魏禧冰叔著《左氏经世编》,亦有分明现露破绽之论。是襄公三十年,子产从政一年,舆人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叔子曰:此“舆人”如今一二无赖秀才出没头帖称两学公约者,名假舆人,却口中便露出造谤人本色。细看他褚衣冠、伍田畴,只是平日豪侈,及侵占人田土者在内耳。又如管蔡流言而曰:公将不利于孺子。“孺子”二字明明露出叔父口语。余谓叔子祗缘今文《书》有周公称“孺子”者七,遂认孺子之称为真叔父之于兄子也者。不知古人称人多以年,年长则叟之,年幼则孺子之,初不计其爵。亦见古人质处。《礼记》天子未除丧曰“予小子,生名之,死亦名之”郑氏《注》为生名之曰小子王,死亦曰小子王也。故晋有小子侯。以此礼律成王正当丧之日,其称尤属不易,岂得偏疑自叔父。且周公曰、冲子曰小子与孺子何异。而召公不尝亦称冲子乎,岂叔父乎。《通鉴》,平帝崩,王莽立宣帝玄孙婴年二岁者,号曰孺子婴。岂莽亦叔父乎。凡著一书,必明于古人名物训故,而后可以号通识。今叔子经解若此,岂得谓其地素通古学哉。

又按伪《泰誓》仍有厘革未尽者,曰“自绝于天”,见《史记·周本纪》《汉书·谷永传》《汉纪·孝昭皇帝纪》。曰“以说妇人”,见《汉书·礼乐志》。

又按《汉书·平当传》,当上书引《书》云“正稽古,建功立事,可以永年”。视《郊祀志》少末一语,《刑法志》多首一语。虽引法各异,要为伪《泰誓》辞无疑。

又按伪《泰誓》不独唐师古得知,章怀太子贤于《后汉书·班固传》典引《注》亦知。

○第五十六

又余向谓文有承讹踵谬,千载莫知其非,而一旦道破,真足令人笑者。不独《大禹谟》之于《左传》,抑且见《五子之歌》之于《尔雅》矣。《尔雅·释诂篇》,郁陶,繇喜也。郭璞《注》引《孟子》曰:郁陶,思君。《礼记》曰: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即繇也。邢昺《疏》皆谓欢悦也。郁陶者,心初悦而未畅之意也。又引《孟子》赵氏《注》云:象见舜,正在床鼓琴,愕然,反辞曰:我郁陶,思君,故来。尔辞也,忸怩而惭,是其情也。又引下《檀弓》郑《注》云:陶郁,陶也。据此则象曰:郁陶思君,尔乃喜而思见之辞。故舜亦从而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孟子》固已明下注脚曰:象喜亦喜。盖统括上二段情事,其先言象忧亦忧,特以引起下文,非真有象忧之事。大凡凶恶之人伪为忧尚易,伪为喜实难。故象口虽云然,而色则否。赵氏《注》一段颇为传神。伪作古文者一时不察,并窜入《五子之歌》中,曰“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怩,不特叙议莫辨,而且忧喜错认,此尚可谓之识字也乎。历千载人亦未有援《尔雅》以正之者,抑岂可独罪伪作者乎。噫,余盖不敢深言矣。

按《广韵》云“陶,喜也”薛君《韩诗章句》云“陶,畅也”从不作忧字解。《广韵》云“郁,气也,又悠思也”,亦不尽作忧郁解。惟魏晋间孔安国《书传》出,始云郁陶,哀思也。然其误亦有自来。王逸注《九辩》“岂不郁陶而思君兮”曰“愤念蓄积盈胸”,臆也。不知《九辩》此一章上云“闵奇思之不通兮,将去君而高翔”,又云“心闵怜之惨凄兮,愿一见而有明。重无怨而生离兮,中结轸而增伤”。皆极忧懑语,若果郁陶为哀思,则应正接,不应用“岂不”二字。惟“郁陶思君”乃喜而思见之辞,故曰“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仍复终穷此骚人说而又说处。王逸亦偶因郁之一字,遂并误解郁陶。至选诗谢灵运“嘤鸣以悦豫,忧居犹郁陶”,谢玄晖“朋情以郁陶,春物方骀荡”,江文通“解缆候前侣,还望方郁陶”,皆沿王注之误而误。词人之学固无庸多责耳。又按《楚辞》十七卷有曰郁邑、曰郁结、曰郁郁、曰怫郁、曰郁怫、曰纡郁者,皆解忧也。惟郁陶字不可一例解。王逸固善训,亦偶失之。殆亦昔人所谓卿读《尔雅》未熟者与。

又按谓误解郁陶断自王逸,然太史公《五帝本纪》“象乃止舜宫居,鼓其琴。舜往见之,象愕不怿,曰:我思舜正郁陶。舜曰:然,尔其庶矣。”寻其文义,似亦认郁陶为忧,何则。上文明著“不怿”字,又倒其语为“我思舜正郁陶”,宛然辞与色一,岂得以喜也解之乎。宋倪思谓史迁好易经文,务趣平易,体固应尔,然因易而失其意,甚与本事背驰者,不可胜计。于是辑迁史删改古书异辞十二卷以行世。诚有以哉。又按《礼记·檀弓》疏云:陶者,郁陶。郁陶者,心初悦而未畅之意也。言人若外竟会心,则怀抱欣悦,但始发俄尔,则郁陶未畅,故云斯陶也。《尔雅》云:郁陶,繇喜也。何胤云:陶,怀喜未畅意也。孟子曰:郁陶以思君,又云陶斯咏者,郁陶情转畅,故口歌咏之也。此解陶字尚详及郁陶。然则郁陶之非哀思,益勿问矣。

又按《孟子集注》云:郁陶,思之甚而气不得伸也。气不得伸可解郁字,若思与陶字何涉。而乃作注脚乎。予尝谓古来相传训诂之学,至宋人而亡,朱子尤其著者。

又按扬雄《方言》十三卷,宋洪景卢疑其依托,而郭璞《注》却真。但《注》自谓据《尔雅》以正《方言》。然亦有忘却《尔雅》处。如“郁陶为喜”,与《方言》所云“郁,悠思也”本别义。璞乃注郁悠犹郁陶也。何与几令人疑非出璞手。

又按魏博士张揖《广雅》十卷以为补《尔雅》未备,曰:陶,喜也,忧也。从来训义之反覆用之者,惟以臭为香,乱为治,扰为安,苦为快,未闻以喜为忧如陶字。此训义窃恐亦因王注而误。大抵魏时已然。如曹子桓《燕歌行》“郁陶思君未敢言”与前首“忧来思君不敢忘”正同一意。则魏晋间孔《传》竟认为哀思,殆无足怪。所怪者《五子之歌》,托三代以上人所撰,不应不识字乃尔。

○第五十七

舜之佐二十有二人,其最焉者九官,又其最焉者五臣,而五臣之中禹为最,稷契次之,皋陶次之,益又次之,此定评也。当舜问谁可宅百揆,佥举禹,禹拜稽首,让于稷契暨皋陶,则可知也已矣。胡舜欲荐禹于天,禹契谆谆然皋陶是让,而并不复及稷契焉,何哉。或曰稷契乃尧之亲弟,计其年已高,其或不逮,是时也而卒,禹故弗及。不然,禹岂遗贤者哉。然愚考之《春秋内外传》展禽曰: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詹桓伯曰:我自夏以后稷魏骀芮岐毕吾西土也。祭公谋父曰:昔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稷固逮禹之世。即降而迁书亦云:契兴于唐虞、大禹之际,功业著于百姓。又云:后稷之兴在陶唐虞夏之际,皆有令德。吾意此二臣纵未必入夏朝,要当禹摄天子政,天下有浸浸然归于夏之势。此二臣必在故诸书俱斥言之伪作《大禹谟》者,止缘庄八年《传》有引《夏书》曰“皋陶迈种德,德乃降”,遂援之以作让皋陶,而不知与当日人物情事脱漏者多矣。

按《礼记·祭法》云“是故,厉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农,能殖百谷。夏之衰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夏之衰”当如《外传》作“夏之兴”为是。孔《疏》即从“衰”字曲为说,吾无取。尝熟顾大韶仲恭谓:世固有本书脱误而他书可证者,为益不小,其此类之谓乎。然予观《祭法》却又是取展禽语删润窜置之以成篇,特笔力高,可列为经。然间小有不及处,亦不可不参考。

又按作《大禹谟》者,以舜将荐禹于天断自在帝位三十有三载,最为巧合。盖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此《孟子》文也。五十载陟方乃死,此今文《尧典》文也。以五十载去十七,正得三十三载。摄位者须始正月元日,而禅位者又必于前一年有辞,后一年受命方成唐虞故事。人止见其显合《尧典》,而不知巧在阴用《孟子》,而人弗觉,但欠却稷契一让。遂来予掇拾其后于今日耳。

又按蔡《传》于“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载”云:舜至是年九十三矣。非也。盖舜生三十年,尧方召用。历试三载,年三十二。明年,居摄。摄二十八载,尧崩,年六十。遭尧三年之丧,毕三年之丧,其实二十五月耳。又二载是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时年六十三。越三十有三载,年已九十五矣,岂九十三乎。或曰:如此于三十在位颇不合。余曰:三十在位,乃自居摄数之以迄居丧。盖居丧仍居摄也。不见古君薨以听于冢宰之礼乎。臣居君丧,岂犹夫子居父丧,一无所为者乎。故曰,通三十年乃即帝位。若历试三载,当在征庸句之内。或曰:如此又于两三十字不合。余曰:此叙舜之历年,非计舜寿数也。既曰征庸矣,自包有历试在内。若必以历试与居摄合数,又三十一载,亦于三十不合。且安所置尧三年之丧地耶。抑竟忘此岁月耶。蔡氏闻之,亦应哑然自笑也。

又按舜生三十征庸一节为今文《尧典》,通篇大结束自“朕在位七十载”至“舜让于德弗嗣”,皆结于“三十征庸”一句。自“正月上日”至“四海遏密八音”皆结于“三十在位”一句。自“月正元日”至“分北三苗”皆结于“五十载陟方乃死”一句。余因益悟晚出《书》强析为二篇之非。又悟《中庸集注》舜年百有十岁亦少却居丧二载。又悟金氏《前编》书称五十载,盖自尧崩之后通数也,亦非。欧阳氏辩武王不上冒先君之元年,并其居丧称十一年,武王既尔,舜独不然乎。《竹书纪年》起自夏某年帝陟后定,空二年,第三岁方属嗣天子之元,夏既尔,唐虞独不然乎。又悟蔡《传》云尧在位通计一百单一年,以历试三载在七十载之外,故不知七十载既闻舜曰“我其试哉”。试始于此矣,七十二载试且毕,何得复增一年。此《前编》之以受终系于丙辰载为独得也。

或问“昔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说者谓连不窋在内。谯周疑不窋至文王千余岁,仅十四世。不窋未必亲弃之子。余曰:否也。《外传》明云,不窋失官,当夏之衰。夏之衰指太康言。《内传》昭二十八年云,昔后夔取于有仍氏,实生伯,封有穷,后羿灭之,夔是以不祀后稷。后夔同时人,其子皆当夏之衰,一失官,一覆其祀,何疑之有。顾仲恭谓自公刘以后,世数必无误,惟不窋窜于戎翟间,其时不过西戎一部落耳。国无史官,家无谱牒,及传至鞠,不知凡几世矣。公刘迁豳,始复为声教之国,始有文字纪事,故后君长名氏悉历历可数。余谓是则辩矣。然史汉并称居豳由避桀,公刘至文王亦仅十二世。以十二世历商六百二十九岁,必每世在位皆五十许年,又必即位后二三十年生冢嗣,方可充其数。不然有一甫即位生子者,子且如百龄之文王,享国百年之穆王矣。以情以理实难据信。然则仲恭之论亦未必为定云。

或又问:禹、稷、契、皋陶、伯益品第的然如是,但《孟子》“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上文无皋陶,兹特补出,非为唯皋陶始足以配禹与。余曰:顾梦麟有云,独禹、皋并列者,亦大概之言,不屑分配耳。或古人原以并称而顺口因之。或曰: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且以道统属皋陶,益明非皋陶不足以配禹矣。余曰:读归熙甫,《孟子》此章叙道统不及周公,颜子论亦可恍然于其故矣。盖古之圣贤有遗言而无遗意,观言者诚得其意。太公望散宜生可以为见知,则周公不居其下矣。孟子以此自任,则颜子不在其后矣。吕散谓之见知非过也。然而虎踞鹰扬,视夫忻忻休休之气象,何如也。其不叙周公者,夫亦以文王言之,则周公之所师即敬止之家学,其视文王若一人焉。父子一道举乎,此可以该乎彼矣。《易》作于羲、文、周、孔,而班固曰,《易》更三圣。至于谈之与迁同称太史,彪之与固同号班书,盖昔人之恒辞也。苟执其辞焉,则武王何以不举乎。他日称三王而继之以思兼,孟子之意可知也。孟子之自任以道,非僭也。然而泰山岩岩,视夫和风庆云之气象,何如也。其不叙颜子者,夫亦以在我者言之,则孟子之私淑,盖自附于及门,其视颜子犹侪辈焉。彼此一道,方自论则不暇于及人矣。周有乱臣十人,而君奭曰,惟兹四人。至于序大孝则称曾子,论好学则独予颜渊,盖昔人之专辞也。苟执其辞焉,则曾子、子思又何以不举乎。他日论禹、稷而归之于同道,孟子之意可知也。妙哉论也。岂惟禹、皋并称,五臣中有以禹、稷并称者,躬稼有天下,当平世是也。意当舜朝,禹、皋陶相与陈谟帝前,无他人。不见其道之同乎。帝禹立稷契,俱已前卒,而举皋陶,荐之且授政焉。不又见其君臣同代乎。古以并称,其此故与。然则陆象山谓唐虞之际道在皋陶者,似止见谟有皋陶,而不知另有弃稷。又似笃信今《大禹谟》舜欲传位禹,而禹只让皋陶,不及稷契,遂专以道统归之。亦少过矣。

又按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禹、皋陶并称者,恒辞也。禹、稷躬稼而有天下,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禹稷并称者,专辞也。亦妙。

○第五十八

晚出《书》未论二十五篇杂乱,而即与马、郑、王三家本同者,亦多所增窜。三家本俱不传,仅散见一二于孔颖达《正义》。如《尧典》“帝曰:我其试哉”,三家本无“帝曰”二字。四岳之言也,以上文岳荐鲧云“试则此试哉”,亦属岳,郑康成《注》试以为臣之事。“慎徽五典”原接“帝曰钦哉”之下,试即指慎徽五典等。“下女于时”二语乃另一意,盖是时,帝女嫁及期,舜又未娶,其贤圣如此,可以为二女之观刑。原伪作者心必欲增以“帝曰”,不过以择婿大事,宜断自宸衷,非外廷诸臣所可与。不知唐虞朝大公何事不听其臣博议,况择婿乎。盖当师锡帝曰“有鳏在下”,已含有可妻也之意矣。又“佥曰:益哉”,三家本“佥”作“禹”。盖禹同治水者二人,曰益,曰稷。稷既命之仍旧职矣,益是时烈山泽之功又毕。虞适缺官,禹盖深知其才习于草木鸟兽,故特荐之。原伪作者心必欲窜为“佥曰”,不过以上文荐禹及垂下文荐伯夷皆属“佥曰”,此不宜别一例。不知唐虞朝大公众知其贤,则交口誉之,而不为朋党。若独知其贤,即越众以对,而亦不以为异。愚于是叹晚出《书》之纷纷多事也。

按《史记·五帝本纪》“尧曰:吾其试哉,皆曰益可”,晚出《书》正本此。

又按禹让稷、契、皋陶,舜不听其让,而下即命之仍播谷、敷教、明刑。伯夷让夔龙,舜不听其让,而下即命之典乐、作纳言。何垂让殳斨、伯与,益让朱虎、熊罴,舜止不听其让,而于彼七臣者漫无所命,岂舜竟遗才耶。既读《五帝本纪》云:舜遂以朱虎、熊罴为益之佐。则前殳斨、伯与为垂之佐,例可知也。因悟所谓“往哉,汝谐”者,“谐”不指其职,言“谐”则《皋陶谟》“同寅”之“同”,“协恭”之“协”,“和衷”之“和”,盖饬垂与益往就职,而并和其僚属耳。彼七臣者,蚤已统摄入此句内。圣朝无一才或遗,圣经无一字空设,其妙至如此。

又按朱子云:孟子说益烈山泽而焚之,是使之除去障翳,驱逐禽兽,未必使之为虞官。至舜命作虞。然后使之养育其草木鸟兽耳,洵是。但谓未必使之为虞官,孟子明言益掌火,陶唐氏掌火,官名火正。阏伯为尧火正,居商丘,见《左传》襄九年。舜登庸则益为之,舜即帝位后益又迁作虞,分明各为一职,何必致疑。盖缘朱子时已久无火官,故亦不暇详晰耳。古者,火官最重。高辛世祝融能昭显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周礼》,司爟掌行火之政令,四时变国火以救时疾。火不数变,疾必兴。圣人调燮微权,正寓于此。观一藏冰启冰间尚足和四时,而免夭札,况火为民生不容一日废者,其出之内之所关于气化何如乎。噫,后代庶官咸备,政独缺。饮知择水,烹不择火,民必有阴感其疾而莫之云救者,其不幸可胜道与。

又按陆德明《音义》谓益即皋陶之子,此自远从曹大家注《列女传》,高诱注《吕氏春秋》及《诗谱》得来。金仁山谓其果如是,则当楚灭六与蓼时。伯翳之后嬴姓,若秦、若徐、若赵,见存,何得臧文仲曰皋陶不祀乎。明非属父子,非也。臧文仲自伤楚强盛,日荐食上国,而为上国之祖者,祀亦废,非谓皋陶尽无后。何以验之。皋陶偃姓,群、舒皆偃姓,则自出于皋陶。灭六与蓼,见文五年《传》矣。而文十二年不犹有群、舒叛楚乎。或曰:皋陶偃姓,伯翳嬴姓,将父子异姓乎。愚曰:古者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尧,祁姓,丹朱为其胤子,自狸姓,何父子同姓之有。愚因又思舜五臣功皆高,德皆盛,当禹让于稷契暨皋陶,而不及益,盖以益为皋陶之子也。不然禹他年尚荐益于天,岂此日不堪宅百揆乎。又思舜五臣其四人沾新命,而益尚否,故禹当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之问,辄以益对。其情踪种种皆合。益信真古文之不可一字移易如此。

又按金仁山辨伯益、伯翳为一人,史迁误析而二。又以史迁作《齐世家》,四岳为其祖,而总叙齐又伯夷之后,则是齐有二祖。亦误。愚谓其误亦远自《国语》来。仁山未知《周语》大子晋曰:胙四岳国,命为侯伯,赐姓曰“姜”,氏曰“有吕”又曰“申吕”。虽衰齐,许犹在。《郑语》史伯曰:姜,伯夷之后也。伯夷能礼于神,以佐尧者也。又曰:齐侯,姜之俊也。一以为四岳,一以为伯夷,同出一人手而错互至此。然则宜何从。曰:云四岳者是也。观太公望曰,吕尚子丁公。曰,吕伋系出四岳也。明甚。韦昭曰:伯夷,四岳之族也。讵便为一人。且伯夷典舜三礼,未闻佐尧,已明与《书》悖。他尚足信哉。

又按邵文庄《宝简端录》曰:周六卿,即虞九官也。冢宰禹,宅百揆也。司徒稷,播谷。契,敷教也。宗伯夷,典礼。夔,典乐。龙,纳言也。司马、司寇,皋陶作士也。司空垂共工,益作虞也。配合颇当。但以益作虞为司空,此不过习见近代工部有虞衡清吏司故云尔。不知《周礼》属地官。蔡氏则云在虞曰虞,在周曰虞曰衡,并属夏官,又不知所本是何等《周礼》。蔡《传》舛误,殊为章章。

或谓蔡《传》曾氏曰:新命者六人,禹、夷、垂、益、夔、龙,非稷、契、皋陶。稷、契、皋陶则旧职而已。愚曰:旧职也,而命则加新矣,故亦新之。

又按范祖禹《论立后疏》云:一曰族姓,一曰女德,一曰隆礼,一曰博议。博议盖专破此陛下家事非外人所预一辈人之语。愚谓择妇既尔,择婿何独不然。舜出虞幕,幕成天地之大功,其后为王公侯伯。是族姓贵也。父顽、母嚚、弟傲,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是士德著也。尧治装下嫁二女于妫北,使为舜妇,于虞氏之家,是礼之隆也。四岳及群臣诸侯同辞以对,是议之博也。一举而四善咸备,尚得谓之轻以天子女与匹夫,而尝试其观刑哉。故试乃别试以为人臣,非为人夫,于此尤易见云。

○第五十九

昆山顾炎武宁人著书言,自夏以前纯乎质,帝王有名而无号。商以下浸乎文,有名有号。尧、舜、禹皆名也,时未有号,故帝王皆以名纪,临文不讳也。考之《书》,帝曰“格,汝舜”“咨,禹”名其臣也。尧崩之后,舜与其臣言则曰帝,无言尧者,不敢名其君也。其说善矣。而亦未尽然也。尧、舜、禹亦皆有号,放勋也,重华也,文命也,三者即是也,何以别之。《孟子》引古《尧典》曰“放勋乃徂落”,许氏《说文》正同。他日引尧之言为“放勋曰”,则可知其以是为号也矣。唯至伪古文出,“重华协于帝,文命敷于四海”,不将“重华”、“文命”二字各断为句,与今文“放勋”字面一例,而竟连下文“协于帝”、“敷于四海”,自不得解作号,而谓是史臣赞颂之辞矣。予痛其以伪乱真,而并古帝王之休称鸿号冠绝千载者,亦掩没而不彰,岂不甚哉。

按《曲礼》,临文不讳。卢植《注》云:临文,谓礼文也。礼执文行事,故言文。陈氏《集说》云:不因避讳而改行事之语。盖恐有误于承用也。文字解如此,顾氏颇误用。要须易为《诗》《书》不讳耳。

又按蔡《传》载苏氏曰:《史记》以文命为禹名,则敷于四海者为何事耶。此亦是过信晚出《书》故尔。其实《五帝本纪》曰:虞舜者,名曰重华。《夏本纪》云:夏禹名曰文命。名者,号也。言虞舜号曰重华,夏禹号曰文命云尔。唐孔氏《疏》,人有号,谥之名。余谓名曰重华,名曰文命,此生号之名也。孟子名之曰幽、厉,此死谥之名也,皆得谓之名。

又按《孟子》足信不待论。而屈原赋二十五篇亦近古,《离骚》曰“就重华而陈词”,《九章》涉江曰“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怀沙》曰“重华不可醩兮”,重华凡三见,皆实谓舜,岂得如放勋。集注曰“重华本史臣赞舜之辞,屈子因以为舜号”也乎。

又按汉之群帝有号有谥。如太祖,其号也,高皇帝,其谥也。此既葬后,孝惠与群臣至太上皇庙,上其父之称,著见《史记》,迁忽讹而为高祖。班固撰《汉书》即正之曰:《高帝纪》但史文,未尽厘正耳。夫迁世掌史官于本朝,开天之圣曰号曰谥犹不能置辨,而况魏晋间及齐时人远论上古帝王乎。其误会也固宜。

又按《汉书》较《史记》加严,而《霍光传》尤其第一作。予读之,昭帝崩,昌邑王未立,斯时仅有皇后上官氏,无皇太后也。《传》却云:即日承皇太后诏,迎昌邑王贺。光薨,宣帝已立六七年,久尊上官氏为太皇太后,斯时无皇太后也。《传》却云上及皇太后,亲临光丧。史文之不易核实也如是。

又按宋有真宗,即玄宗也,盖避其圣祖讳。故唐有代宗,即世宗也,盖避太宗之讳。故尝私讶明既有世宗矣,而弘光朝又上景帝号曰代宗,不重出乎。虽宋仁宗前有文贞,无文正,仁宗来易为文正,继宋之代,两谥并行,然正与贞可以两义解,而代与世不可以两义解也,终属重意。牧斋宗伯掌邦礼,或不应至此。诒书兴化李公清问之。公复书曰:此当日出顾瑞屏手,瑞屏时文名家,未谙旧典,宜来吾子之讥耳。老夫耄矣,幸及未死,得闻高论。其虚如是,洵有前辈风范云。

○第六十

《孟子》“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一段,玩其文义,自以伊尹放之于桐三年为句,于桐处仁迁义为句,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为句。盖太甲被放后三年始悔过,又三年惟伊尹训是听,盖凡六年始复归于亳,践天子位焉。亦犹孟子“昔者孔子没”一节,有两三年字。《史记·孔子世家》谓子贡凡六年然后去是也。虽《殷本纪》载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首三年字指初即位后,不指被放之后,与《孟子》少异。要为六年之久,复辟亲政,则与《孟子》无异。古大臣格君非之难如此。伪作古文者,生于魏晋间,时皆以《书序》为孔子作,故所撰二十五篇尽依傍之。此《序》则云“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思庸伊尹,作《太甲》三篇”,遂将放桐事撰于上篇中。三年复归事撰于中篇中。以合《书序》而不顾不合《孟子》。夫成王幼而即位,未闻失德若太甲比,然且一闻流言,听周公居东二年,罪人已得矣。又后《鸱鸮》之诗已见矣。犹未悟也,直至风雷示变,然后迎公以归。曾谓太甲固颠覆典刑者,才放桐宫,而即翻然改悟,有如是其易乎哉。

按《殷本纪》注引郑康成曰“桐,地名也。有王离宫焉”似注《书序》之语。宫字则从《史记》得来,初不指桐,为汤葬地。魏晋间孔《传》出,始有是说。愚谓此说果真,是汉武帝时已知汤葬处矣。奈何博极群书如刘向告成帝犹曰“殷汤无葬处”乎。盖直至哀帝建平元年,大司空御史长卿案行水灾,因行汤冢,始得之。刘向固不知也。向且不知,而谓孔安国知之乎。其谁欺。

又按赵岐注桐为邑,亦不云是葬地。余读后汉《郡国志》,梁国有虞县,有薄县。虞则有空桐,地有桐,地有桐亭,薄下注云:有汤冢。虽相去未远,判然各为一县所有,岂得指桐为汤陵墓地乎。缘孔《传》欲附会太甲居近先王,则训于义,至生此说。后儒见有居忧字,并谓桐宫乃谅阴三年之制,非关放废,显悖《孟子》,尤为怪矣。

又按亳有三:一南亳,后汉梁国谷熟县,是汤所都也。一北亳,梁国蒙县,是即景亳汤所盟地。一西亳,河南尹匽师县,是盘庚之迁都也。郑康成谓汤亳在偃师。皇甫谧即据《孟子》以正之曰:汤居亳,与葛为邻,葛即今梁国宁陵之葛乡也。若汤居偃师,去宁陵八百余里,岂当使民为之耕乎。亳今谷熟县是也。其说精矣。《史记》注谓汤即位都南亳,后徙西亳。余即如皇甫谧以正之曰:放太甲于桐,桐在今虞城县,去偃师亦八百余里,伊尹既以身当国于偃师,又焉能时时于桐训太甲乎。仍属谷熟方近。或曰:注曷由而误。余曰:误自《史记》正文。正文云,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注》遂谓汤亦曾都偃师,以实其说。不知《盘庚》三篇,一则曰新邑,再则曰新邑,曷尝有复故居字面。止下篇云,古我先王,将多于前功,适于山。蔡《传》谓先王即汤,适于山即往于亳殷。亳殷三面依山,郑氏谓东成皋,南 辕,西降谷是也。汤复往居此,不知此原泛言,古者我之先王将欲多大于前人之功,是故徙都,而适于山险之处。如上所迁五邦多是,非必定指汤。或曰:即指汤,汤或者曾有意亳殷,山险往视之。如武王告周公,营周居于雒邑,而后去。后成王卒成其志,周则仍都丰镐。商或类此,故当日致有三亳,鼎称二在。梁国一在河洛之间,俱不出邦畿千里之外,非必汤亲身徙西亳,若徙西亳,终无以为《孟子》于桐解矣。凡此皆商有天下,规模形胜之大者,余不可以不论。

或献疑曰:康成以汤都必在偃师者,非独本汉《地理志》,实以《商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其《笺》云,自契至汤八迁,始居亳之殷地,而受命。亳之殷地,止可谓偃师,不得及谷熟与蒙。既宅殷土,是汤亲曾居此矣。康成说所自来,子何独于此说而必违郑。余曰:是则然矣。汤有天下,厥号曰商。盘庚徙都,改号曰殷,盘庚以前不得有殷称也。然《史记·殷本纪》首称殷契,《吕氏春秋·仲夏纪》称殷汤,盖作文字者,以后代子孙所建之号通称其先人,岂得执契与汤之时已有此号。岂惟此二,《书·无逸》篇云,昔在殷王中宗。又云,自殷王中宗。中宗太戊远在盘庚前,周公已不妨以殷加之,则《玄鸟》之诗作者出武丁后,又何妨以武丁所都之地名上归其先人乎。且上既云“降而生商”,下自不得云“宅商土芒芒”。易商为殷,文字宜然。凡读书固须论世而观文字,尤不可不会其意也。

又按“昧爽丕显”见《左传》昭三年,为谗鼎之铭。谗鼎乃鲁鼎。“坐以待旦”见《孟子》,乃周公中夜以思此理忽得,不复寐,遂坐以待旦。昧爽云者,欲明未明之时也。旦,早也,明也,相去时仅几希。此何足以见成汤忧勤惕厉之盛,而举以告嗣王乎。朝辨色始入,君日出而视之。辨色黎明之时,日出则曰旦矣。虽分有先后,实相去无几。若《汉·刘向传》,专积思于经术,昼诵书传,夜观星宿,或不寐达旦。《郑当时传》,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明旦。《赵广汉传》,天性精于吏职,见吏民或夜不寝至旦。《晋·傅玄传》,每有奏劾,或值日暮,捧白简,整簪带,竦踊不寐,坐而待旦。皆自夜至旦,或竟自昼日日暮至旦,历时甚久,故史志其异,岂所谓于昧爽与旦之间哉。连缀此语者,不惟文理弗通,亦大不晓事矣。

又按《太甲》三篇,标出篇名为《礼记》所引者四:一《表记》“民非后,无能胥以宁。后非民,无以辟四方”。一《缁衣》“毋越厥命以自覆也,若虞机张,往省括于度,则释”。又“天作孽,可违也。自作孽,不可以逭”。一《大学》“顾諟天之明命”。今古文于“顾諟天之明命”上有“先王”字,于“毋越厥命以自覆也”无“也”字,有“慎乃俭德,惟怀永图”二语。于“无能胥以宁”,则重《盘庚》上篇为“罔克胥匡以生”。使古文果真,吾不知作《礼记》者必于“先王顾諟天之明命”去“先王”字,于“毋越厥命以自覆”下增“也”字,去“慎乃俭德”等语,于“罔克胥匡以生”不使之重《盘庚》,易为“无能胥以宁”,是何心也。

又按余少尝有一论,其略曰:人主不患其有过,惟患其不悔。苟有过而悔,未有不卓然为一代之令主者。天子之悔过,商太甲尚矣,周穆王次之。一以桐宫之放而悔,悔而作《太甲》。一以《祈招》之诗而悔,悔而没祗宫。是皆待人而悔者也。其为从谏如流之美,则一也。诸侯之悔过,卫武公尚矣,秦穆公次之。一以饮酒而悔,悔而作《宾之初筵》。一以师败于殽而悔,悔而作《秦誓》。是皆因事而悔者也。其为陈其既往之失,则一也。逮后世汉武帝悔于轮台,唐太宗悔于辽左,或举其生平而悔之,或偶惩一事而悔之,是皆有绝人之智,屈己之勇,而后能如此。虽然,诸君皆悔之于锐气既衰,善念易萌之日,固犹未足为难也。惟商太甲悔之于蚤年,成之于六载,上以法其祖,下以顺其师,褒称太宗,配天亡极。是诚为不可及也夫。喜其不涉伪古文中一事录之。

又按或者闻余谓武丁都西亳,引诗《玄鸟》“景员维河”,《殷武》“陟彼景山”,以为都当在景亳。景亳者,北亳。是以《括地志》《寰宇记》《玉海》为证词,甚辩。余曰:此第读朱子《诗集传》熟耳。《集传》两处并云,景山名商所都也。不知《毛传》训景为大,陟彼景山是使人升彼大山之上,姑勿论,而即真属山名,取彼松柏成兹寝庙,何必近在郊之间。下文是断是迁,说者曰,断之于生植之处,迁之于造作之所。一“迁”字非无谓,证以《鲁颂·翙宫》“徂来之松,新甫之柏,是断是度,是寻是尺”。徂来在今泰安州,新甫在今新泰县。余屡经过之,去鲁都曲阜尚遥,未尝不可抡其材木以成鲁新庙。侯国既然,天子抑又可知。而必以就近始得者,书生寒俭之语,可发一笑耳。至“景员维河”,《集传》始云未详下方。有或曰,景山名一段,此惟孔颖达《疏》最合云郑氏转“员”为“云”,“河”为“何”者,以撝弁既醉言,“维”、“何”者皆是设问之辞,与下句发端。此下句言“殷受命咸宜”,是对前之语,则此言“维何”当与彼同不得为水傍“河”也。故知“河”当为“何”,“维何”既是问辞,则“大员”是诸侯大至口之所云,亦不得如毛《传》为“大均”,且古文“员”与“云”同字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