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谭忠弼觐君北面 娄潜斋偕友南归

话说谭孝移午睡,做下儿子树上跌死一梦,心中添出一点微恙。急想回家,怕儿子耽搁读书。也知内人必请先生,但娄公一去,极难为继。又想王中是精细人,必不得错,但择师之道,他如何晓?又想孔耘轩关切东坦,必有妥办,又想大丧未阕,如何动转?或者程嵩淑、苏霖臣、张类村诸公,代为筹划,又恐筑室道谋,不能成的。左想右算,不得如法。欲将回去,又想保举一事,乃是皇恩广被,因儿子读书小事,辄想放下,那得一个穷庐书愚,竟得上觐龙颜,这也是千载一遇的厚福,如何自外覆载?少不得在读画轩上,日看柏公所送书籍,涤烦消闷。有时柏公来园说些话儿,添些老来识见。

猛的一日,邓祥、德喜儿飞跑上轩来,说道:“娄师爷来了。”抬起头来,只见娄潜斋已进的房来。正是他乡遇故知,况且是心契意合的至交,更觉欢喜。连邓祥、德喜儿,也都喜的呆了。叙礼坐下,两家家人各磕了头。孝移便道:“昨前阅邸钞,见潜老高发,喜不自胜。已从提塘那里,寄回一封遥贺的书信,未知达否?”潜斋道:“累年多承指示,侥幸寸进,知己之感,铭刻难忘。但弟是十月,即起身来京,所赐尊翰,实未捧读。”孝移道:“为何来京这般早?”潜斋道:“此中有个缘故。原是舍表弟宋云岫,有一宗天津卫的生意,今冬要与伙计们算账,携我同行。家兄也极愿意叫一搭儿来。且盛价王中,挂虑老长兄客寓已久,极力撺掇。多蒙嫂夫人赠赆二十两,曲米街王兄十两,即此鸣谢。还带了一个布缝的包封,一并交纳。”即命跟随的小厮多魁——“这就是旧年老哥到舍下,夸的学织荻帘儿那小孩子,如今也长成人了。”——将包封交与德喜。

孝移直觉得喜从天降,还疑是梦由心生。遂吩咐烫酒。邓祥早已安排停当,摆酒上来。吃酒中间,孝移问:“如今宋兄在何处?”潜斋道:“前二日,弟已同表弟午时进了京,寻店住下。舍表弟在外边去了半天,不知怎的探听得他的伙计,有些嫖赌的勾当,把本钱亏损。一夜也没睡得着。次日即上天津卫去。临走还说,没得工夫来看谭兄,着实有罪。待天津回京,即行拜谒。托弟先为奉达。弟在店中,并不晓得长兄寓处。长班们到晚间说,长兄在此作寓。他今日引的到门首。弟进来时,他说有一宗吏部紧文书,要去投递。”孝移道:“娄兄可搬到这里同寓。”娄潜斋道:“若地面宽绰可以联榻,自然遵命。”

孝移即吩咐邓祥道:“你可套车,同娄老爷的人,上店搬取行李到这里来。回来再铺一张床。”邓祥道:“知道。”二人自去办理。娄、谭杯酒往来,问些家中两学生读书功夫。潜斋也问了些各省保举曾否齐集,引见在于何日,守候日久作何遣适的话。酒已吃完,日色西沉,行李搬来,床帐设妥。二人晚间剪烛说话,至鸡鸣时方寝。

自此二人旅处不孤,各不岑寂,论文说经,顿觉畅快。不觉日月荏苒,早至正旦。虽肴核略具,仍未免动些乡思。到了灯节,两人晚间看灯一回,果然帝都繁盛,有许多想不到、解不来的奇景。转瞬到了二月初一日。孝移礼部过堂,方才晓得通天下保举贤良方正。时已齐集辇毂。回来告于潜斋,潜斋贺道:“面圣在即,不胜代为欣忭。”孝移答道:“文战有期,捷音不日到耳。”自此潜斋进场事务,孝移皆代为经营,不叫潜斋费心。无非俾之静养,以决一胜之意。及到了场期,孝移同至场门新寓。这送场,接场,俱是孝移亲身带人料理。三场已毕,复回读画轩候榜。写出头场文字,孝移看了,预决必定入彀,潜斋谦逊不迭。孝移道:“此举不胜,弟情愿绝口不复论文。你我至交,岂作场前盲赞之态。”潜斋亦知孝移是能文高手,赏鉴不差,本来场中就觉得意,因亦默为自负。

此时礼部启奏科场事务,并附奏天下保举贤良方正共九十四人,俱已到部,伏请引见之期。奉旨于二月二十五日带领引见。一时礼部预集保举人员,到部演礼,谕以拜跪务要整齐,奏对务要清朗。到了二十五日,礼部司官,带领一班保举人员,午门肃候。嘉靖皇帝御了便殿,一起人员俱按省分挨次而进,十人一班,各奏历履。天颜有喜,目顾阁臣说道:“各省抚臣,遴选尚属详慎,可嘉。”须臾圣驾还宫。礼部引一起人员出朝。

迟了几日,各长班俱向礼部打听消息,钞出部臣奏议朱批回寓。

只见上写:

礼部奏,为遵旨速议事。臣部于二月二十七日申刻,接到内阁奉朱批:“这所保举贤良方正,其如何甄别擢用之处,着该部速议明白具奏。钦此。”臣部钦遵。谨查宣德二年保举之例,在内以中、行、评、博用,在外以通判、同知用;其有年衰病情愿终养者,听其回籍,许以正六品职衔荣身。臣部请照例办理。如蒙俞允,臣部秉公详验,甄别内外,另行启奏,即将各保举年貌册籍,移交吏部,按缺选授。谨奏。

奉旨:“知道了,依议。”

却说旨意一下,各省保举人员,有静候验看者,有营运走动者。内中亦有投呈礼部情愿终养者,有自陈年愈五十不能称职者,亦有告病者。孝移也要投递告病呈子。这邓祥、德喜儿正打算随主荣任,办理行头,忽闻这话,急的要不的。长班也极为拦阻。孝移写就呈子,递于潜斋看,潜斋道:“这个如何使得?前代以选举取士,这是学者进身正途。异日展布经纶,未必不由此发脚。况守候年余,今日方被皇恩,如何忽而以病告休,实所不解。”孝移道:“告病原非虚捏。弟自昨年进京,水土不与脾胃相宜,饮食失调,且牵挂家务,心常郁郁,因有胃脘疼痛之症。潜老不信,请问两个小价。”邓祥接口道:“去年八九月,原有两三次胸中不爽快,入冬以来,再也不曾犯着。”潜斋道:“这样说,乃是偶尔小恙,何足介意,为何遽然告病?长兄无非留心家计,其如皇上天恩何。”孝移吩咐家人:“你们外边伺候,我与娄爷说一句话。”邓祥等退避。

孝移移近潜斋道:“年来阅邸钞,向来海疆不靖。近日倭寇骚动的狠,沿海一带州县,如嘉兴、海盐、桐乡,俱被荼毒。

原其所始,总由日本修贡入中国,带有番货至内地,由市舶司太监掌之。这太监们那晓得朝廷柔远之道,其贪利无厌,百倍于平人,断断未有不秉权逞威而虐及远人者。即令太监少知自敛,而跟从之厮役,差使之胥皂,又决乎没一个好的。中土无业之民,失职之士,思藉附外以偿夙志。如宋素卿、徐海,麻叶,皆附外之最著者,竟能名传京师;所宠之妓,如王翠翘、绿珠,亦皆雷灌于沿海将军督抚之耳,思贿之以得内应,则倭寇之虐焰滔天可知。看来日本之修贡,非不知来享来王之义,而导之悖逆者,中国之刁民也。贡人之带贩番货,不过以其所有,易其所无,思得中国之美产,以资其用,而必迫之窘之,使怀忿而至于攻劫者,阉寺之播毒也。总之阉寺得志,其势先立于不败之地,官僚之梗直者,若必抗之,则触祸;塌冗者,又必媚之以取容。今竟至于开边衅,而沿海半壁天为之不宁矣!

目今料朝中必有挑拨人员,兵前听用之举,若说弟有心规避,这效命疆场,弟所不惮,此情固可见信于兄;但行兵自有主将,而必用内臣监军,弟则实难屈膝。此其隐衷一也。况弟即做官,未必能升擢,万一做起去了,遇见大事,若知而不言,不惟负君,亦负了先父命名忠弼之意;若以言获罪,全不怕杀头,却怕的是廷杖——这个廷杖之法,未免损士气而伤国体。况且言官无状,往往触怒皇上,昨年因议大礼,廷杖者竟至一百八十人。虽武宗时舒殿撰谏阻南巡之事,也不过此。又有四五位科道,为参奏汪太宰,俱行罢斥。内中有位冯道长讳恩者,为人忠正,天下闻名,老兄想也是知道的,所言尤为直切,独被遣戍。背后听的人说,这个太宰汪鋐,奸邪异常,宠任无比。当九卿在阙门会讯冯公之时,仍命汪某在首班秉笔,因冯公面斥其奸,汪鋐竟下座亲批其颊。像这等光景,忠义何存?将来在上之人,必至大受其祸,履霜坚冰已有兆矣。此其隐衷二也。

若说留心家事,看来不做官,便当以治家为首务。既做官,则州县以民事为首务;阁部以国事为首务。弟岂庸庸者流,求田问舍,煦煦于儿女间者?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此其所以告病也。况实在心口儿上,有一块作祟。”

潜斋知孝移心曲已素,也愁良友郁结。未及回答,忽的一个客进门,潜斋认得,孝移却不认得,行了相见之礼,潜斋道:“这就是舍表弟宋云岫。”孝移虽不认得,却是谊关桑梓,不胜忻然。让坐已妥,彼此略叙寒温。宋云岫便向潜斋道:“真正的,三里没个真信儿。天津这份生意,在咱省听说伙计们伤了本钱,急紧到京,见熟问信,话也恍惚。到了天津,谁知伙计们大发财源。买了海船上八千两的货,不知海船今年有什么阻隔,再没有第二只上来,咱屯下的货,竟成独分儿,卖了个合子拐弯儿利钱。昨伙计算了一算,共长了一万三千五百二十七两九钱四分八厘。天津大王庙、天妃庙、财神庙、关帝庙,伙计们各杀猪宰羊,俱是王府二班子戏,唱了三天。”谭、娄拱手同声道:“恭喜,恭喜。”宋云岫道:“托福,托福。别的不说,总是二公盘费休愁。只要中进土,拉翰林,做大官,一切花消,都是我的,回家也不叫还。”说着早不觉哈哈大笑起来。谭、娄共道:“这个很好。”德喜捧茶上来,宋云岫道:“这是咱家里人么?”谭孝移道:“是。”宋云岫道:“娃娃认得我么?我在曹门大街路北大门楼儿住,我姓宋。”德喜道:“认得。”一面散茶,一面磕下头去。邓祥也磕了头。宋云岫笑道:“转筒好二爷,好二爷。”大家都笑起来。又说道:“你们在这里住,我从沙窝门进京,再找不着。昨日到尤老爷、戚老爷处,才问明白在悯忠寺后街。今日才着门儿。到明日,我请二位老爷到同乐楼看戏。叫你们跟班也看看好戏。”

娄潜斋道:“表弟如今在京,别有什么事体?”宋云岫道:“别的无事。我当初二十岁,随你表伯在京走过,今年十七年了。

如今到京里瞧瞧,住上一个月,还要到天津,同伙计张老二,回咱祥符。”谭孝移道:“这里房子宽绰,就搬行李,移在一处何如?”宋云岫道:“我是要到京里看看,各人便宜。”

须臾,摆上饭来。让坐吃饭。饭完,宋云岫就要起身。德喜道:“宋爷跟的人,还没吃完饭哩。”捧茶上来,宋云岫接茶在手,说道:“我今日出去看条子,拣好班子唱热闹戏,占下座头。不请别人,就是咱三人。我亲自来请,与二位添些彩头,好做官。我异日路过衙门,唱堂戏回敬我,不准推辞。我走罢,我还去看看宋门上荇洲汪老爷去。”孝移道:“明日不能看戏。”潜斋极力撺掇,孝移方才应允。云岫说罢就走,二人送至大门口。云岫上的车,还说道:“只管放心盘缠,现今咱发了财。来时全然不料有这。”乘车而去。

二人回来坐下,孝移道:“少年豪爽的很!”潜斋道:“这表弟是个最好的。为人心无城府,诸事豪爽。他却不妄交一人,不邪走一步。将来还有个出息。”

到了次日傍午时,宋云岫来了。恰好二公在寓,进门来拱手道:“我今日来请看戏,江西相府班子,条子上写《全本西游记》。我亲自进同乐楼拣的官座占定。二公只穿便服,娃娃们带上垫子,咱就同去。”立催二公各带一仆,邓祥套车送去。

云岫坐在车前,一径直到同乐楼下来。将车马交与管园的,云岫引着二公,上的楼来。一张大桌,三个座头,仆厮站在旁边。桌面上各色点心俱备,瓜子儿一堆。手擎茶杯,俯首下看,正在当场,秋毫无碍。

恰好锣鼓响处,戏开正本。唱的是唐玄奘西天取经,路过女儿国。这唐僧头戴毗卢帽儿,身穿袈裟僧衣,引着三个徒弟——一个孙悟空,嘴脸身法,委的猿猴一般。眼睛闪灼,手脚捷便。若不是口吐人言,便真正是一只大玃猴。一个猪八戒,长喙大耳,身穿黑衣,手拿一柄十齿钯子。出语声带粗蠢,早已令人绝倒。一个沙僧,牵着一匹小白马,鞍屉鞦辔,金漆夺目。全不似下州县戏场,拿一条鞭子,看戏的便会意,能“指鞭为马”也。师徒四人,到女儿国界,一个女驿丞,带着两个女驿子接见。孙悟空交与天朝沿路勘合,到一国,国主要用印,过站还要迎接管待。女驿丞双手接住勘合,回朝转奏国主。这个猪八戒的科诨俳场,言语挑逗,故作挝耳挠腮之状。这众人的笑法,早已个个捧腹。女驿丞回朝,这女主登殿。早奏细乐,先出来四个镇殿女将军,俱是二十四五岁旦脚扮的,金胄银铠,手执金瓜铜锤,列站两旁。又奏一回细乐,四个女丞相出来,俱是三十岁上下旦脚扮的,个个幞头牙笏,金蟒玉带,列站两旁。又打十番一套,只见一个女国王出来,两个宫女引着,四个宫女拥着。这六个宫女,俱是十七八岁年纪扮的,个个油头粉面,翠钿仙衣。那两个引的宫女,打着一对红纱灯前导,那后边四个宫女,一对日月扇,一对孔雀幢,紧拥着一个女儿国国王出来。这女主,也不过二十岁,凤凰髻,芙蓉面,真正婉丽自喜,且更雅令宜人。再看那些旦脚,纵然不下侪于曹桧,只可齐等乎虢秦。女王霓裳霞矞,看者目为之夺;环珮宫商,听者耳为之醉。六个宫女围住上场,念了一套《鹧鸪天》引子,才轻移莲步,回转到主位坐下。这女驿丞奏明天朝活佛,路过本国,勘合用印的情事。女王俞允,便与四大丞相商量,款待天朝高僧的事宜。四丞相奏了仪注,传旨,明日迎迓,到柔远厅上筵宴。即着女驿丞投启订期,速回驿伺候;若是有慢,即行枭首为令。

做完此出,下一出即是女主郊迎玄奘师徒,到柔远厅上摆筵。话要捷说。到了排宴之时,玄奘正坐,左边是孙悟空、猪八戒、沙僧三席,右边是女主一席,仰面斜签相陪。这个场中,猪八戒口中不吃素席,摇耳摆腮;眼中却艳女臣,神驰意羡。

这孙悟空再三把持,怕八戒失仪,却又不敢手扯口斥。这个光景,早令人解颐不已。那边席上,女主含着个伉俪之情意,有许多星眼送暖,檀口带酸的情景。这陈玄奘直是泥塑木雕,像是念《波罗蜜多心经》。这一出真正好看煞人。

再一出,更撩人轩渠处,乃是八戒渴了,曾吃了女儿国子母河的水,怀孕临盆。上场时,只见孙悟空搀着大肚母猪,移步蹒跚可笑,拘腹病楚可怜。这潜斋欲解孝移的胸中痞闷,笑道:“孝老看见豕腹彭亨么?”孝移笑道:“今日方解得‘豕人立而啼’。”彼此大笑不已。只见这孙悟空扶八戒坐在一个大马桶上,自己做了个收生稳婆,左右抚摩,上下推敲,这八戒哭个不住,宋云岫道:“怎的不见女儿国女人?”潜斋道:“豕四月而生,想是过了女儿国了。”孝移又复大笑。少时肚子瘦了,悟空举起大马桶细看,因向戏台上一倾,倾出三个小狗儿,在台子上乱跑。孝移笑道:“‘三豕’讹矣。”潜斋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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