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王隆吉细筹悦富友 夏逢若猛上侧新盟

话说谭绍闻大醉之后,到次日早饭已毕,还爬不起来。王氏自去安顿别的家事去。绍闻向冰梅要茶水姜汤,要了两三遍。

到了近午之时,肿眼臃腮起来。口中不住干呕,头疼,恶心。

病酲其实难过,直如一场伤寒的病症相似。见了王中,想起昨日丑态,脸上毕竟有些羞意。忽而又想起昨日乐境,心里却也不十分后悔。

又过了五六日,王氏叫绍闻道:“你舅久不在家,咱也该备份水礼,看看你妗子。每日咱费他的礼太多,我心里也想着到东街走走。你去对阎相公说,要五百钱,叫双庆儿或是德喜儿,到街上治礼。套上车,你跟我走走去。”绍闻也正想与隆吉商量些话儿,听得一声,即如命办理。

吃了早饭,宋禄套车,邓祥担礼,母子二人,同上曲米街来。到了后门,王氏下车进去,曹氏迎至家中说话。王氏问了兄弟苏州贩货的话,并隆吉生意的话,因说起:“昨日盛宅请他兄弟们,不知隆吉醉不醉?这小福儿半夜到家、竟像死人一般,几乎把我吓死。到了三更后,才慢慢哩会动弹。他姑夫在时,也吃酒,只见脸上红红的,便说是醉了。谁知道酒醉是这个模样。我从来没见过。我只指头儿守着他一个,好不怕人!”

曹氏道:“到底端福儿是夜间回去的,这小隆吉儿第二日早晨才回来。他爹没在家,柜房又没人,我一个女人家,该怎的?

只恐怕柜房里有失错。他第二日回来,一头睡在我这床上,晌午才起来。我才看见他的新衣都污了。常日衣服是我洗的,这一遭衣服也不知是谁洗的,早已都弄干净。只是有两片涴的去处,到底洗不净。到明日,算他赴席的幌子罢。”

且说妗子要见外甥,姑娘要见侄儿,他两个初来时,都打了一个照面,三不知就不见了。原来二人来到前客厅中,商量请盛公子的话。隆吉道:“我那日大丢了丑,第二日才回来。

走到门首,偏偏哩大清晨,对门邢小泉伯来取绸子。看见我身上污的,说我像是出酒模样。又说:‘你爹没在家。生意人,小小年纪,不该如此。”我这几日,通不好意思在前柜上。对门值户的,怪不中看。”绍闻道:“你出酒时,我还记得。后来就天昏地暗,记不清了。到后半夜睁开眼,却在家里。你姑在床上坐。我叫冰梅与我弄的茶吃了。-两天过不来,像是害病一般。每日王中见了我,只低着头。双庆儿说,我在盛宅骂了他。”隆吉道:“盛大哥开口就骂人,又该怎的?这都是以往的事,说他作什么。但只是盛大哥请了咱,咱若不请他,还算什么朋友哩。今也该商量请他的话。”绍闻道:“我不想把盛大哥请到家里。那王中是你姑夫惯了的人,他遇着你姑夫那一时朋友,他偏会殷勤,若是盛大哥到我家时,我情知王中一定有些样子。若叫盛大哥看透了,他笑我待手下人没规矩。”

隆吉道:“我也不想请盛大哥到家。你看他那宅子,直像个衙门用些家人小厮,俱是有道理的。若到我这里,先怕他家人笑话。”绍闻道:“盛大哥曾在这屋子坐过,这也不妨。”隆吉道:“表弟不是这般说。彼一时,水米无交,是生意人,他是主户人家,那有何妨怕今成了朋友,凡事要搭配的上。就是不怕盛大哥,也怕他那管家哩眼里不作人。倒是表弟那边,还是绅衿体统。你又赚王中碍眼。”绍闻道:“端的是要请的,难说放下不成?表弟想个法子。”隆吉道:“前日范姑子还想起蓬壶馆抬席,咱也把盛大哥请到蓬壶馆罢。现成的戏,咱定下一本,占了正席,叫厨上把顶好上色的席面摆一桌。中席待家人。盛大哥他是公子性情,一定好看戏的。事完了,咱与馆上算算账,你我同摊分赀何如?”绍闻道:“好!好!就是这般主意,你就办理。定了日子,你就把帖子开上咱两个名字。叫进财悄悄的与我送个信,我就来。我只摊现成分金,别的事我不管。”

隆吉道:“是罢。”

两人又到后边。曹氏向隆吉道:“你姑要请地藏庵范姑子说句话儿,你就没影儿。我叫进财去了,不中用,说师徒二人俱没在家。”隆吉道:“我在前院与表弟说话,谁往那里去?”

曹氏道:“你两人没吃两盅么?”隆吉道:“俺两个何尝是吃酒的人。只是盛大哥酒太壮,让的又恳,因喝醉了。管情再一遭,就不敢了。”王氏道:“可也使不的,着实怕人。”绍闻道:“再不醉了就是。”

曹氏命厨妇收拾了一桌饭儿,打发王氏吃饭。进财儿请的储对楼上年娶的云氏,抱着一个孩子也来了。曹氏还要请侯冠玉女人董氏,王氏不叫。云氏见了王氏拜了两拜,口口只称姑娘,着实亲热。上席时候,云氏道:“爽利叫两个外甥儿也在这边坐,没有外人。谭外甥还小哩,我也不怕他。省的进财一个人两边齐跑。”曹氏道:“也罢。都是亲戚们哩,也不妨。”

王氏首座,云氏陪座,曹氏就坐了东横,谭绍闻就与云氏靠边坐了西横,王隆吉北面相陪。

席完之后,说些闲话。日西坐车而回,曹氏与云氏送至后门。云氏也顺便儿走讫。

却说王隆吉次日到蓬壶馆定了桌面,要占正座。又与瑞云班子定了一本整戏。讲明价钱,先与定钱。即写一个“二十四日理芹候光”帖儿,下列愚弟王、谭两个人名字,送到盛宅。

方想着差进财与谭绍闻送信,不多一时,只见宝剑儿拿着一个拜匣,内中有个辞帖,说:“俺少爷二十四日不得闲,改日讨扰罢。”隆吉道:“那日有什么事?”宝剑儿道:“不知道。这是俺少爷叫满相公写的帖,叫我送来。”隆吉大发急,说道:“这帖我不收,你回去拿着,就说我不依。”宝剑道:“我不敢拿回去。”撇下帖子,拿起拜匣就走。隆吉道:“你休走,我就跟你去。”宝剑道:“这却使得。”

隆吉跟宝剑到了盛宅。见了希侨,坐下便道:“我也顾不得谢前日的扰。毕竟二十四日,大哥有什么事,俺们请你就不去么?”希侨笑道:“其实也没啥事。”隆吉道。“既没啥事,为何叫人送辞帖?”希侨笑道:“那日北街戴秃儿家,新来一个人物头儿,约我瞧去。还有一场子好赌。我想往那里去。既是贤弟亲自来请,我就不往北街去,扰贤弟就是。”隆吉道:-再无更改?”希侨道:“啥话些。”隆吉方才放下心。又吃了一杯茶,起身要走。希侨道:“我不留你,我还有一点紧事儿。贤弟你一发走了,我也爽快好去办。”隆吉不敢再问,出门而去。还回头道:“二十四日再无更改,我只着人来请罢。”

希侨道:“何用再说。”二人作别。

隆吉到家,着进财与绍闻送信。

到二十四日,绍闻起来,就悄俏的叫双庆跟着,上曲米街来。隆吉却也是五更起来,天明就上蓬壶馆安置。两人恰遇在铺门。到家中坐下,吃了早饭,叫进财儿送速帖,只怕盛少爷不肯就来。却不料盛希侨随着进财儿到了。骑着一头新买的好骡子,跟着宝剑、瑶琴两个小娃子。到客室坐下,便笑道:“这不像请客的模样,桌椅都散放着。”隆吉道:“其实席没在家里。”希侨道:“又在地藏庵么?”隆吉道:“在蓬壶馆里。”

希侨道:“贤弟,你是做生意人,请那苏。杭、山、陕客人,就在饭园子里罢了。你我兄弟们,如何好上饭铺子里赴席?”

隆吉脸红道:“只因哥好欢乐,那里有戏,所以请在那里。”

希侨道:“贤弟一发差了。我们要看戏时,叫上一班子戏,不过费上十几千钱,赏与他们三四个下色席面,点上几十枝油烛,不但我们看,连家里丫头养娘,都看个不耐烦。若是饭铺子里,有什么趣处?”绍闻道:“俺已是定下席面,戏本都说明白,大哥若不去,就难为死人。”希侨笑道:“谁说不去?贤弟休着急,要去如今就去。”隆吉道:“戏子也只怕等着咱开本哩,咱一同起身。”

到了蓬壶馆,走堂的见了说:“爷们来了?”隆吉道:“咱就坐在正面桌儿上。”走堂拿了一壶茶上来,宝剑儿道:“只要一壶开水。”走堂的道:“爷们有带的叶子么?”又拿一壶滚水来。三人吃了自己泡茶,只见戏台上下来一个老生,方巾大袍,上前跪了半跪,展开戏本,低声道:“求爷们赏一本,小的好扮。”隆吉让希侨,希侨让绍闻。绍闻脸早已又红起来,说:“我不懂的。”希侨接过戏本,一面看,一面问道:“你们旦角有多大年纪呢?”老生道:“年轻,有十五六岁了。”

希侨道:“好不好?”老生道:“他小名叫玉花儿,难说爷们不知道么?”希侨道:“好不会说话。我们见的班子多了,竟不知你这班子。你不认的我们么?”老生低声道:“盛爷满城中皆知,小的岂有不认的。当日老太爷在日,小的常在府上伺候。”希侨道:“我不点你的戏。你就拣玉花儿好戏唱罢。”老生道:“玉花儿唱的《潘金莲戏叔》《武松杀嫂》,好做手,好身法,爷们爱看么?”希侨道:“你就唱这本。”老生上了戏台,锣鼓响动,说了关目,却早西门庆上常希侨道:“我说这个狗攮的没规矩,不来讨座了。”隆吉道:“戏园子的戏,担待他们些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