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王春宇正论规姊 张绳祖卑辞赚朋

且说谭绍闻主仆到了家中,王隆吉正与姑娘王氏在堂楼说话。绍闻进楼,王象荩立在门外。

表兄弟为了礼,王隆吉道:“听说你从济宁回来,特来一看。”绍闻道:“多谢关心。”王隆吉道:“在路上受了惊惧,方才姑娘对我讲了,好不怕人。想是起的太早,自不小心。”

绍闻道:“像是咱城人,一个叫谢豹,一个叫邓林,一个叫卢重环。同行合伴,不料他们见财起意。”王隆吉道:“他肯对你说真名子,叫你指名拿他么?”王象荩道:“那就不是名子。”绍闻道:“口语却真是咱河南人。”王象荩道:“天爷呀!

咱若是陕西人,他就是关中话;咱若是山东人,他就是泰安州话,这叫做‘咬碟子’。俗话说:盗贼能说六国番语。怎的便与他答识上了。”绍闻道:“不是我,都是德喜勾搭上他们。幸我骑的是驿马,德喜几乎丧了性命。”王象荩道:“师爷怎敢放心,叫相公两个回来。”绍闻便把差人送到的话藏起,说:“大家看着不妨事。”王象荩道:“‘看着不妨’这四个字,也不知坏了多少大事。”王隆吉道:“即如你舅,如今有信来,说苏州起货,前五日要到汴梁。如今还未到家。我心中这个焦法,抓耳挠腮,也不敢对你妗子说。”王氏道:“你爹爹久走南边,有啥怕处?”隆吉道:“姑娘不知,船上更比旱路担心。我常常劝爹爹不用出门罢,上了几岁年纪,家中也颇可以过的日子,不如在家。爹爹不肯静坐,只说坐吃山空,日子便难过。”

王氏道:“你家便渐渐够过。这边便一日难似一日,南乡地七八分也清了,城内市房还有什么哩。像你姑夫在日,我何尝管这米面柴薪的事。你姑夫去世,我也没有管。今日想着管,竟是管不上来。”王象荩道:“奶奶正是因平日不曾管的惯。自今以后,便要整理家务。”王氏便住了口。绍闻向王象荩道:“你该向程爷那边去。”王象荩道:“程爷在家等着我,我该去了。”王象荩去讫。

绍闻道:“前日若叫王中去,路上未必遭凶险。”隆吉道:“到底该叫他还进来,你舅常对我说这话。”王氏道:“那王中一百年单会说这一号儿话,不管人受哩受不哩。”隆吉道:“姑娘要知道,口直的人心里无弊。他先说的那话,我听的也觉在理。”王氏无言,少迟问道:“王中如今上程家去做什么?”绍闻道:“程叔叫他说话。”王氏道:“这王中全吃亏你爹这一班朋友,夸哩他不认的自己。”王隆吉道:“天下自己不认的自己的人,多是吃夸的亏。但王中性子耿直,无非一心为咱家事,毕竟叫他进来才好。王氏道:“家中这半年,还像光景么?邓祥、蔡湘、双庆、德喜,个个要走,无日不强嘴。

福儿听的,也只装得没听的。再添上王中,一家子一发难动转,也养活不起。”隆吉道:“水浅鱼不住,这也无怪其然;老鸦鸭鹊拣旺处飞,他们自然要展翅哩。但我看王中那人,倒不论主人贫富,一心向上,甚为可用。他们既要走,就开发他四个走,叫王中进来。”王氏道:“他每日卖菜有了私积,也不肯进来。况且家中也万万养不起这一干人。”隆吉见姑娘说话蛮缠,也不敢过为剖析。且又忧虑父亲未回,起身要走。王氏母子打算款待,也不丰盛,亦不敢留,相送而去。

绍闻因说起孔宅送书一事,王氏道:“你前丈人,选了什么州州判。前日来拜别,你也没在家,也没一分盘费去送,还像亲戚哩。听说前月二十日上任去了,你二岳叔跟的去。他家没人在家,不去也罢。”

绍闻正在徘徊,忽然双庆来说:“轩上有几个客等着说话。”

绍闻道:“什么人?”双庆道:“左右是几个讨债的。”绍闻道:“你去对他们讲,我没在家,上文昌巷去了。”双庆道:“他们知道大叔在家里。”绍闻道:“若不是孔爷上任走,我此时不真真在文昌巷么?你该怎的说呢?”双庆道:“真真不在家,那便罢了。现今在家,我不会说瞎话。”王氏道:“央你哩,说这句不在家哩话,有何作难。”绍闻道:“快去罢,再迟一会便不像了。咱不是没银子,只是还不曾打算怎的一个还法。”双庆微笑而去。不多一时,果然听得哄的去了。

总因绍闻负欠已多,有找过息的,有还一半的,有本息已完微有拖欠的,有新债未动亳分的,二百五十两,除了承许夏鼎三十两外,大有杯水车薪之状。抑且常山之蛇,不知该击何处;山阴之道,不知应接何方。所以主意不定。想了一晚,只得上盛希侨处讨取前项,并可把夏鼎求助之意转达一番。

次日,带了双庆,上盛宅来。满相公迎进账房,齐口便说:“你是取那一百二十两来了?”绍闻道:“实不相瞒,原为这个。”满相公道:“他前月十五日已上山东去了。因那里舅老爷浙省上任,寄书叫他去说要紧话。他对我言明,你若取银子,等他山东回来,万不能误你的事,叫你心下休挂念。忽昨日有字来,说是往浙江送家眷,来人说,这是他在舅老爷面前,讨出的差事,原是他要去看看西湖的意思。”绍闻大失所望,只得强说几句,怅然而归。

又过了一日,巳牌时分,那王春宇自苏州贩货回汴,听得外甥济宁归途遇贼的话,卸完了载,交与隆吉管待脚户,骑了骡子,来看姐姐外甥。包了些南省东西做人情。进了后门,叫了一声绍闻,径上楼来。

却见兴官儿在楼台上坐个低座儿,手拿一本《三字经》。

看见王春宇,扯住衣服叫道:“舅爷,你对我说一行,我念。”

王春宇低头看道:“‘融四岁,能让梨。’好孩子,跟我来。”

扯着小手,进的楼来。与姐姐见礼坐下。王春宇顾不的说别的话,先取了荷包、手巾、香袋、带子,笑道:“我不晓的你肯念书,没有与孩子带些笔墨,算舅爷老无才料。再次与你捎好笔好墨。”这兴官接过来,扭头就与舅爷唱喏。绍闻已到,说:“还不磕头谢舅爷。”王春宇喜的没法。

只见兴官把四样东西,交与王氏道:“奶奶给我收拾着。”

依旧拿起书来,指着道:“舅爷再念与我一行。”王春宇又念一行,兴官仍欲楼台上去念。王春宇又喜又惊道:“你爷爷若在时,见这个孩子,一定亲的了不成。”王氏道:“他爷若在,未必——”便住了口。王春宇那里深听,又扯住问道:“谁教你读书?”兴官道:“蔡湘,书也是他给我买的。”王春宇道:“你爹没对你说么?”兴官道:“爹顾不着。我寻不着蔡湘,就认不的,不得念。”这王春宇听了这一句,不觉怒从心起,站起来说道:“绍闻,你这个人,天地间还要得么?当日你爹爹在时,为你这个读书,只是心坎中第一件事。今日你这孩子,才会说话,便会读书,这就是世代书香人家千金买不来的珍宝。

怎的书是家人买的,字是家人教的?你这个畜生,岂不是上亏祖宗,下亏儿孙的现世报!”这句话早触动了王氏护短的旧症,却又不肯得罪自己的胞弟,说道:“舅爷也不必恁说,像如姑爷在日,也不曾见得读书什么好处;像舅爷把书丢了,也不见如今不胜人。”王春宇把头点几点,叹道:“姐姐呀,兄弟不曾读书,到了人前不胜人之处多着哩。像如咱爹在日,只是祥符一个好秀才,家道虽不丰富,家中来往的,都是衣冠之族。今日兄弟发财,每日在生意行中,膺小伙计的爷,骑好骡子,比爹爹骑的强,可惜从不曾拴在正经主户门前;家下酒肉比当日爹爹便宜,方桌上可惜从不曾坐过正经客。每当元旦焚香、清明拜扫时节,见了爹爹神主、坟墓,兄弟的泪珠,都从脊梁沟流了,姐姐你知道么?”王氏道:“一辈比不得一辈,谁家老子做官,儿子一定还做官么?”王春宇道:“官可以不做,书不可以不读。像姑爷这样门第,书更不可以不读。”王氏道:“世上只要钱,不要书。我是个女人,也晓的这个道理。”

王春宇被女兄缠绞急了,说:“咱爹不读书,姐姐先不得享谭宅这样福。”王氏道:“如今福在那里?”王春宇道:“都是绍闻作匪,姐姐护短葬送了。”

不言楼上姐弟争执,单说东楼下巫氏听的,向冰梅道:“冰姐,你听王舅爷胡说的。像俺曲米街,如今单单俺巫家与王家是财主,两家倒不曾读书。前月俺家不见了骡子,值五六十两银子。后来寻着,与马王爷还愿唱堂戏,写的伺候大老爷昆班。真正城内关外,许多客商、住衙门哩,都来贺礼,足足坐了八十席。谁不说体面哩。”冰梅也少不的答道:“好。”

心中却想起当日孔慧娘贤明,喉中退悲,眼中缩泪,肚内说道:“只苦了我,再不得听一句明白话。”

再说王春宇在楼上想了一想,也就不肯再往下说,只道:“绍闻,绍闻,我说的你都句句明白,凭你怎的昧住良心做去。家业也如此凋零,门户也如此破落,我不过是你一个亲戚,我该把你怎的?随你罢!走,走。”这王春宇也不料今日送苏州物件,问济宁惊恐,却被兴官念《三字经》,弄得姐弟、舅甥,不乐而散。绍闻送王春宇去后,不上堂楼,径回自己卧房来。冰梅揭开布帘,绍闻进去,同巫氏坐下。冰梅送过茶来。兴官提一包苏州物件,说:“奶奶说,这是舅爷与娘及姨妈送的人情。”

冰梅接来递与巫氏,巫氏看了一遍,俱是一色两样,说道:“兴官,都给了你姨妈罢,我不要。”冰梅揭开板箱,贮放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