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冰梅思嫡伤幽冥 绍闻共子乐芹拌

却说篑初到家,上的堂楼,奶奶父亲看见是光彩模样,怎不喜欢。王象荩把几十套书一一放在桌面。撕了匣子上小封条,乃是元宝六锭,一个红帖儿,上写着“婶太太大人甘旨之敬,侄绍衣顿首。”展开毡包,乃是表里四匹。

篑初把银花、彩绸、湖笔、徽墨放在神主橱前,向父亲说:“这该告我爷说一声。”绍闻遂率着兴官,推开神主橱门,行了两揖四叩常礼。王氏喜极,说道:“我也该向祖先磕个头儿。”也行了礼。巫氏与悟果,各喜笑不止。老樊只是大笑,在院里拍手。

这冰梅偷拉兴官回自己住的私室,指着孔慧娘神牌说:“磕头。”兴官磕下头去。冰梅泪如泉涌,不能自止,说道:“你向堂楼瞧奶奶去罢。”兴官出来。冰梅将欲出来,争乃喉中一逗一逗,自己做不得主。难说合家欢喜,我一个婢妾独悲,是什么光景?因此倒在床上,蒙上被子,越想越痛,暗自流泪。

孔慧娘临死时,叫兴官儿再看看,又说长大了记不清的话,—一如在眼前。那母子诀别之痛,嫡庶亲昵之情,放下这一段,想起那一宗;搁下这一宗,想起那一段,直悲酸到三更时候。

好冰梅,真正的难过也。

到了次晨,绍闻兴官依旧要上学念书,王氏道:“你们吃完早饭再上学,趁王中住下,他来商量一句话。”兴官叫王象荩到堂楼,靠门站下。王氏道:“昨晚道台送绸缎四匹,说是我的衣服;银三百两,说是我的吃食。我算计了一夜,怕闲花消了,你看该怎么摆布呢。”王象荩说了两个字。那两个字呢?

曰:“赎地。”王氏道:“赎那一宗呢。”王象荩道:“张家老二那一宗地,是二百八十两当价,这元宝银子成色高,只给他二百七十两便可回赎。余下三十两,这做衣服的裁缝工钱,线扣贴边花费,是必用的。况且奶奶年纪,比不得旧年,这早晚鸡鱼菜果点心之类,是少不得的。赏小厮丫头零碎散钱,也是短不得的。奶奶随意使用,才不枉了道大老爷这一点孝心。三十两银子净了,这赎的地收打的粮食,便接续上了。”楼上男女,无不首肯心折,齐道:“是,是。”绍闻细看王象荩,鬓角已有了白发。正是:漫道持家只等闲,老臣谋国鬓同斑;须知用世真经纶,正在竹钉木屑间。

王象荩吃了早饭,上堂楼禀于王氏道:“我去南乡回赎那份地,就叫当主拿典约来,到这里收价撤约。”王氏道:“你与你闺女带回一匹绸子去。我还与他收抬了些绸缎碎片儿,你也带着。女孩大了,还没个名子,我与他起个名叫做全姑,叫着方便些。”王象荩磕了头,说:“谢过奶奶。”自行去讫。

不多一时,只听的有女人声音,喊着看狗,早已自己进了堂楼。磕了头,起来说道:“奶奶还认的小女人不认的。”王氏道:“一时恍榴。”那女人道:“小女人是薛窝窝家。”主氏道:“你坐下。”薛婆道:“太太赏坐,小女人就坐下回话。这几年不曾来问安,老太太一发发了福。”王氏道:“你却不胜旧年光景,牙也掉了。”薛婆道:“天生的伺候人的奴才命,天爷再不肯叫断了这口气儿。家里人口又大,每日东跑西跑赶这张嘴。小女人如今老了,不当官媒婆了。这官差是第四巷老韩家顶着哩,县上女官司,都是他押的。只为小女人说话老实,这城里爷们喜事,偏偏还着人叫小女人去商量。小女人说我老了,牙都掉了,说话露风,还中什么用呢。这些奶奶们就吆喝说:‘你不管,叫谁管?”这也怪不得爷奶奶们肯寻我。”因移座向王氏附耳低声道:“奶奶看我当日送你这位姐,如今生的小少爷,昨日自道台老爷衙门坐轿出来,满街都夸奖说,是送韦驮的,再没一个不说是状元、探花。天给我一个受穷的命,却给我一张有福的嘴。”冰梅听见媒婆声音,上的楼来。薛婆接住一拜,躬身虚叩,说道:“姐姐大喜。”冰梅因伊是从来之自,倾身实叩。薛婆急忙扶住说:“折煞了我!”老樊提上茶来,看见薛婆笑道:“有劳你罢,我要另跳个门限儿。”薛婆道:“眼看挂‘贞节匾’哩。”老樊笑道:“我是实话。”薛婆大笑道:“有个主儿,只是远些。”老樊道:“在那里?”

薛婆道:“在山东东阿县。”老樊笑的去了。

王氏道:“你两个说的,我不省的。老樊说他要跳门限儿,想是不愿意在我家做饭了?”薛婆道:“他说笑,是另嫁主儿。

我说东阿县,是熬皮胶,骂他哩。”王氏道:“我全不省的。”

薛婆道:“闲打牙,与你老人家解心焦,连正经要紧话还没说哩,真正是小女人活颠倒了。原来是一宗亲事,我来提提。行不行,在老太太。只是八十妈妈,休误了上门生意。奶奶休嫌絮联,待小女人把这一家愿意做亲的人——也不提他姓名,奶奶有了口气儿,小女人才好说个清白。这人是咱城中一个财主,山货店有他几股子生意,听说京中,也有几个铺的本钱。一个女儿,今年十七岁了,高门他不攀,低门他不就。所以还不曾有个婆家。这位爷只有一个女儿,过继的一个侄子。这陪妆都是伙计们南京办货另外带的,首饰是北京捎的,不是咱布政司东街打造的银片子。单等有了女婿,情愿供给读书,读成了举人、进土,情愿将几处庄子陪送作脂粉地。”王氏道:“女孩何如?”薛婆道:“那人材标致,只看咱家小少爷,就是一对天生的金童玉女。”王氏道:“孙子又是一辈人,我不敢管,等他爹下学回来,我对他说。你只说这家在那道街,那个胡同,姓什么,叫他爹自行打听。”薛婆道:“亲事成与不成,小女人如何敢预先说明。万一不成,人家是女家,不好听。俗语说,‘媒婆口,没梁斗’。小女人却是口紧。”王氏执意要问,薛婆道:“西门大街,姓张。”王氏道:“我对大相公说就是。”薛婆见王氏不肯深管,说:“老太太休错了主意,好大一注子银钱哩!小女人且回去,好事儿不是一时一霎就成的。”王氏道:“吃了饭回去。”薛婆道:“小女人今日还要发财哩。北门赵爷,说明今日要赏小女人十两银哩。”冰梅也留不住,叫道:“樊嫂看狗。踩百家门的人,吃饭工夫也没有哩。”冰梅送至后门,薛婆还嘱咐道:“姐姐是天生的造化人,我知这亲事将来必成的,改日再来讨喜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