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何玉凤毁妆全孝道 安龙媒持服报恩情

这回书紧接上回,表得是何玉凤姑娘自从他父母先后亡故,直到今日才表明他那片伤心,发泄他那腔怨气,抱了他母亲那口棺材哭个不住。邓九公见他哭得痛切,便叫女儿褚大娘子上前劝解。褚大娘子道:“倒莫忙,他这肚子委屈也得叫他痛痛的哭一场,不然憋出个甚么病儿痛儿的来,倒不好。”

说着,便叫人取些热汤水,又叫拧个热手巾来,这才慢慢过去劝着。劝了良久,那姑娘才止住哭声。大家围着,都让他先坐下歇歇。

只见他且不归坐,开口便问着褚大娘子道:“姐姐,你前日给我作的那件孝衣可还在手下?”褚大娘子道:“那天因为你执意不穿,立逼着我拿回去,我就带回去了。今日我连这东西合你的素衣裳以至铺盖鞋脚我都带了来了。不然你瞧我来的时候,作吗用带那样一个大包袱来呢!”说着,便一手拉了他到里间去。何玉凤这才毁却残妆,换上孝服。原来汉军人家的服制甚重,多与汉礼相同。除了衣裙甚至鞋脚都用一色白的。那姑娘穿了这一身缟素出来,越发显得如闲云野鹤一般,有个飘然出世光景。褚大娘子又叫人给他在地下铺了一领席,垫上孝褥子,他才在灵右守起制来。

邓九公此时是把一肚子的话都倒出来了,也没甚么可为难的了,觉得有点子泛上饿来了。便向他女儿道:“姑奶奶,咱们可得弄点甚么儿吃才好呢。你看你二叔合妹妹进门儿就说起,直说到这时候,这天待好晌午歪咧,管保也该饿了。”

褚大娘子道:“这些事等不到老爷子操心,连吃的带你老人家的酒,我临来时候都打点妥当了,叫他们随后挑了来。这时候敢怕早送来了,在外头收拾着呢。甚么时候吃,甚么时候现成。”邓九公听了,便摧着才给姑娘些东西吃。

岂知这位姑娘平日虽吃上看不破些儿,到了今日,心静身安,已经了安老爷这番琢磨点化,霎时把一条冰冷的肠子沍了个滚热,心里的事情都来了,那里还顾得到吃上?只在那里默坐,把心事一条条的理论起来。第一条,早就想起他那义妹张金凤,又急切要见见这位伯母安太太是怎样一个性情,怎样一个行径。便问着安老爷道:“伯父,你方才说我那伯母合张家妹子都在半途相候,不知他娘儿们此时在那里?怎的我得见见也好。”安老爷道:“不但你想见他们,他们也正在那里想见你。除了我们张亲家老夫妻二位照应行李不得来,其余都在庄上。”说着,便找褚一官着人送信请去。

恰好褚一官外面去了,不在跟前。一时找来,老爷便说明原由。褚一官道:“还等这会子呢?头晌午就来了!这里话设说结,我又不敢让进来,没法儿,我把他老人家娘儿两个让到隔壁林大嫂家坐着呢。方才打发人来问过两三回了。等我过去言语一句。”说着去了。

不上一盏茶时,安太太早到,褚大娘子便忙着迎出去,搀了进来。那安太太进门,一眼便看见姑娘哀哀欲绝的跪在那里。一时也不及参灵,便一直的奔了姑娘去。也顾不得那白褥子的忌讳,便蹲下身去,半跪半坐的把他一搂搂在怀里,“儿呀”“肉”的哭起来,。一面哭着,一面数落道:“我的孩子!你可心疼死大娘了!拿着你这样一个好心人,老天怎么也不可怜可怜你,叫你受这个样儿的苦哟!”姑娘听了这话,心里更酸,哭得更痛。褚大娘子劝了半日,才两下里劝住了。

便让太太坑上坐,太太那里肯?说:“姑奶奶,我好容易见着他了,你让我合他多亲香亲香!”说着,又拿小手巾擦眼睛。

褚大娘子便向炕上拿了一个坐褥,给太太铺好,又装了一袋烟过去。

太太便合姑娘对面坐了,手里拿着烟袋,且不吃烟,着实的给姑娘道了一番谢,说:“大姑娘,我就剩了心里过不去了!我实在说不出甚么来了!”姑娘此时倒也无可谦词,只说了个:“那时虽然彼此不知,方才听我伯父说起来,我两家原来是这样的世谊,便是侄女儿出些力,岂不是该的?侄女儿此后仰仗伯父、伯母的去处正多。还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方才我都求过我伯父了。”

安太太道:“大姑娘,凭你有甚么为难的事,都交给我合你大爷。你只别委屈,别着急,耽搁了身子,我就放心了。”

说着,便拉了他的手,问长问短。恰好一个婆儿送上茶来,安太太接来,便搁下那个茶盘儿,自己端着碗,送到他口边,让他喝两口热茶。一会儿又用手指头给他理理头发,一会儿又用小手巾儿给他沾沾脸上的眼泪,一会儿又说:“这一个褥子薄,再垫个坐褥罢,小心地下的凉气冰着。”一会儿又说:“没外人在这里,只管盘上腿儿坐着,看压麻了脚。”——也不知要怎样的疼疼那位姑娘才好。再不想姑娘的小脚儿天生的不会盘腿。更可怜那姑娘幼年丧父,正是用着母亲抚养照料的时候,母亲又没了;便是有,他那位老太太也是一个老实不过的人,及至逃难至此,一病不起,连他自己的衣食还得女儿照顾,姑娘何曾经过人这等珍惜怜爱过来?如今合安太太见了面,看了这番说话、行事、待人,才知道天底下的女孩儿原来还有这等一个境界,他心里顿觉甜苦寒暖大不相同,便益发合安太太亲热起来。

坐定了,便目不转睛的看着安太太。只见那太太穿一件鱼白百蝶的衬衣儿,套一件降色二则五蝠捧寿织就地景儿的氅衣儿,窄生生的袖儿,细条条的身子,周身绝不是那大宽的织边绣边,又是甚么猪牙绦子、狗牙绦子的胡镶混作,都用三分宽的石青片金窄边儿,塌一道十三股里外挂金线的绦子,正卷着二折袖儿。头上梳着短短的两把头儿,扎着大壮的猩红头把儿,别着一枝大如意头的扁方儿,一对三道线儿玉簪棒儿,一枝一丈青的小耳挖子,却不插在头顶上,倒掖在头把儿的后边。左边翠花上关着一路三根大宝石抱针钉儿,还戴着一枝方天戟,拴着八棵大东珠的大腰节坠角儿的小挑,右边一排三枝刮绫刷蜡的矗枝儿兰枝花儿。年纪虽近五旬,看去也不过四十光景,依然的乌鬓黛眉,点脂敷粉。待人是一团和气,和气的端庄;开口有几句谦词,谦词的尊贵。高华富丽,慈厚和平。合安老爷配起来,真算得个子子孙孙的天亲,夫夫妇妇的榜样。姑娘看了半日,心里暗暗的说道:“我给张家妹妹误订误撞说成了这等的一个人家,这样的一双公婆,也算对得住他了。”

他那里正待问安太太“我那妹子怎的不同来”?一句话不曾出口,只听外面一片哭声,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摇天振地价从门外哭了进来。姑娘从来不晓得甚么叫作“害怕”的人,此时倒吓了一跳,心里敁敠道:“我这里除了邓、褚两家之外,再没个痛痒相关的人,他两家都在眼前,这来的又是班甚么人?却哭的这般痛切?好生作怪!”自己又拘住礼法,不好探头往外看,只得低了头伏在地下陪着哭。

且住!这一片哭声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班人,果然都是谁呀?原来安太太过来的时候,安公子小夫妻合仆妇丫鬟都随过来了。只因里面地方过窄,要等安太太先见过了,然后大家才好进来,趁这个空儿,便在前厅换了衣裳。姑娘在灵旁跪着。只顾在这里应酬安太太,却不得知道消息。及至他自己伏下身去陪哭,安太太便站起身来。他哭着闪眼一看,早见一男一女拜倒在灵前,又是两个老少妇人跪在门里,一个男的跪在门外,都伏在地下痛哭,又各各的身穿重孝。姑娘泪眼模糊,急切里看不出谁是谁。口里既不好问,心里更想不出这是怎么一桩事。正在纳闷,却见褚大娘子把灵前跪的那个穿孝的少妇搀起来,那厢那个穿孝的少年也便站起身来,还在那里捂着脸擦眼泪。那少妇便拉了褚大娘子,一面哭着扑了自己来,便在方才安太太坐的那个坐褥上跪下,娇滴滴悲切切叫了声:“姐姐,你想得我好苦!”说罢,也是抱头痛哭。

何玉凤此时临近一看,又听得说话的声音,才晓得是他救的那个结义妹子张金凤,那厢站的那个少年,便是安公子。

一时心中万绪千头,才待说话,那后面跪的老少两个妇女也抢过来给姑娘磕头,扶着姑娘的腿哭个不住。门外的那个男的也磕了阵头站起来。姑娘且不及看门外那个,急得一手拉了金凤姑娘,一手推那两个妇女,道:“你两个先抬起头来,我瞧瞧是谁?”及至两个抬起头来,两下里看了一看,才晓得是他的奶母合他的丫鬟,门外那个却是他的奶公戴勤。姑娘此时断想不到这班人忽然在此地同时聚在一处,重得相见,更加都穿着孝服,辨认不清,到了他那个丫鬟——随缘儿媳妇——隔了两三年不见,身量也长成了,又开了脸,打扮得一个小媳妇子模样,尤其意想不到,觉得诧异。这一阵穿插,倒把个姑娘的眼泪穿插回去了,呆呆的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怔了半日,才问着张金凤道:“妹子,我难道合你们是梦中相见么?”张姑娘道:“姐姐,你且莫悲伤!定一定再说话。”这姑娘痛定思痛,良久良久,才重复哭起来。

安太太便叫张姑娘:“好生劝劝你姐姐,不要招他再哭了。”褚家娘子合他奶娘也来相劝。姑娘这才止住悲啼,拉了张金凤,觉得心中有万语千言,只不知从那句说起。只见他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安公子夫妻,忽地失惊道:“阿呀!岂有此理!我这奶公、奶母合这丫鬟罢了,你二位,现在伯父、伯母双双在堂,岂不嫌个忌讳,怎生也穿起这不祥之服?快快脱下来才是!”安公子跪在那里答道:“我两个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无路可报,今日遇着婶母这等大事,正该如此。况又是父母吩咐的,怎敢违背!”姑娘连连摆手,说:“这事断断行不得!”张姑娘又道:“姐姐,便是你我,又合嫡亲姐妹差些甚么?姐姐不必再讲了。”两人只管这等说,姑娘那里肯依?急得又向安老爷、安太太说:“伯父、伯母,这事礼过于情,不要说我何玉凤看了不安,便是我的母亲九泉有知,也过不去。求你二位老人家吩咐一句,一定叫他们脱了才好。”

安老爷道:“姑娘,你且不必着急,听我说。你道这事‘礼过于情’,按古礼讲,古人的朋友本就有个‘袒免之服’。怎的叫作‘袒免’?就如如今男去冠缨,女去首饰,再系条孝带儿,戴个孝髻儿一般。按今礼讲,你只看内三旗的那些人家,遇见父母大事,无论亲戚朋友跟前,都有个递孝接孝的礼。再讲到情,你我两家不但非寻常朋友可比,比起那疏远的亲戚来,只怕情义还要重些。便是你尊翁灵柩到京的时候,我也曾在我那坟园上供养他几日,也曾叫我这孩儿去了缨儿,穿身孝服,替我早晚祭奠。这是你奶公、奶娘眼见的。那时姑娘你又从那里不安去?何况姑娘你救了他两个性命,便同救了他两个父母、公婆。他两个如今止于给你令堂穿身孝服,就论一报一施,你道孰轻孰重?这几身孝,正是我昨日听得你令堂的事,合你伯母商议,特特的赴做成的。你我骨肉一般,还讲得到甚么忌讳?便是忌讳,我这一儿一媳当日在那能仁寺双双落难,果然不是你来搭救,只怕今日之下,想穿这两身孝服也没处穿,我同你伯母求着这样忌讳也求不到。我再合姑娘你掉句文,这就叫作‘亡于礼者’之礼也,故曰‘其动也中’。”安太太也道:“是这样。”不叫姑娘谦让,又怕他着急,便亲自走过来安抚了他一番。

这且不表。却说邓九公方才见公子合张金凤穿了孝来,也自诧异,及至安老爷说了半日,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昨日安老爷把华忠叫在一旁说的那句梯己话,合今早安老爷见了安太太老夫妻两个说的那句哑谜儿,他在旁边听着干着了会子急不好问的,便是这件事。便向姑娘道:“姑娘,师傅总得站在你这头儿,咱们到底是家里,我再没说架着炮往里打的。这话你伯伯可说的是,咱们不用再说了。”姑娘还待再说,褚大娘子也道:“我可不懂得这些甚么古啊今啊、书哇文的,还是我方才说的那句话,人家是个老家儿,老家儿说话再没错的,怎么说咱们怎么依就完了。你说是不是?”

姑娘见一个人扭不过众人去,心里想道:“我从来看了世界上这些施恩望报的人,作那些春种秋收的勾当,便笑他是有意沽名,有心为善;所以我作事作起来任是潮来海倒,作过去便同云过天空。即如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张姑娘的性命,给他二人联姻,以至赠金借弓这些事,不过是我那多事的脾气,好胜的性儿,趁着一时高兴,要作一个痛快淋漓,要出出我自己心中那口不平之气!究竟何曾望他们怎的领情,怎生报答来着?不想他们竟这等认真起来。可见造因得果,虽有人为,也是上天暗中安排定的。”想到这里,也就默默无言,只得跪起来给安公子合张姑娘行礼叩谢,慌得他两个还礼不迭。然虽如此,姑娘此刻是说勉强依了,他心里却另有个不愿意的意思。他这不意愿,想来不是为方才给安公子、张姑娘磕那两个头。究竟他是个甚么意思?这位姑娘心里弯子转子过多,我说书的一时摸不着门儿,无从交代。等这书说到那个场中,少不得说书的听书的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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