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晤双亲芳心惊噩梦 完大事矢志却尘缘

上回书表的是安、何两家忙着上路,邓、褚两家忙着送别,一边行色匆匆,一边离怀耿耿,都已交代明白。一宿无话。次日,何玉凤黎明起来,见安太太婆媳合张太太并邓九公的那位姨奶奶都已梳洗,在那里看着仆妇丫鬟们归着随身行李。只有褚大娘子不在跟前,姑娘料是他那边张罗事情不得过来,自己便急急的梳洗了,要趁这个当儿先过去拜辞九公合褚大娘子,叙叙别情。及至问了问那姨奶奶,才知他父女两个起五更就进山照料起灵去了。

玉凤姑娘听了,说道:“我在这地方整整的住了三年,承他爷儿两个多少好处,此去不知今生可能再见,正有许多话说,怎么这样早就走了?走也不言语一声儿呢?”安太太道:“九公留下话了,说他们从山里走,得绕好远儿的呢。他同他家姑爷、姑奶奶合你大兄弟都先去了,留下你大爷在这里招护,咱们娘儿们就从这里动身,到码头上船等着。左右到了船上,他爷儿两个也要来的,在那里的有多少话说不了呢!”

姑娘听了无法,只得匆匆的同大家吃些东西,辞了那位姨奶奶,收拾动身。

来到大厅,安老爷正在外面等候,早有褚家的人同戴勤、随缘儿、赶露儿一班人把车辆预备在东边那个大院落里。安老爷便着人前面引路,一行上下人等就从那大院里上了车。当下安太太同玉凤姑娘同坐一辆,张太太同金凤姑娘同坐一辆,安老爷看众人都上了车,自己才上车,带了戴勤等护送同行。

便从青云堡出岔道口,顺着大路奔运河而来。通共十来里路,走了不上半个时辰,早望见渡口码头边靠着三只大太平船合几只伙食下船。晋升、梁材、叶通一班人都在船头伺候。又有邓九公因安老爷带得人少,派了三个老成庄客,还带着几个笨汉,叫他们沿途帮着照料,直送到京,这班人见车辆到了码头,便忙着搭跳板,搬行李。安老爷把大家都安顿在安太太船上。玉凤姑娘虽然跟他父亲到过一荡甘肃,走的却是旱路,不曾坐过长船;如今一上船,便觉得另是一般风味,耳目一新。

张太太进门就找姑娘的行李,张姑娘道:“妈合姐姐都在那船上住,行李都在那边呢。”张太太道:“我俩不在这儿睡呀?那么说我家走罢,看行李去。”说着,望卧舱里就走。安太太道:“亲家,不忙,那船上有人照看。你方才任甚么没吃。

等吃了饭再过去不迟。”他道:“我吃啥饭哪?我还不是那一大碗白饭!等回来你大伙儿吃的时儿,给我盛过碗去就得了。”说着,早过那船去了。

大家歇了一刻,只见褚大娘子先坐车赶来。一进舱门便说:“敢则都到了,我可误了,谁知这一绕,多绕着十来里地呢!”因又向玉凤姑娘道:“道儿上走得很妥当,你放心罢!倒真难为我们这个大少爷了,拿起来三四十里地,我们老爷子合你姐夫倒还换替着坐了坐车;他跟着灵,一步儿也不离。我那样叫人让他,他说不乏,又说二叔吩咐他的,叫他紧跟着走。你们瞧着罢,回来到了这里,横竖也遢邋了。”

安太太道:“他小孩子家,还不该替替他姐姐吗!”玉凤听了,心上却是十分过不去。正待合褚大娘子说话,忽听他问道:“张亲家妈那里去了?”张姑娘道:“他老人家惦着姐姐的行李,才过那船上去了。”褚大娘子道:“真个的,我也到那边看看去。”说着,起身就走。玉凤姑娘说:“你到底忙的是甚么,这等慌神似的?”一句话没说完,褚大娘子早站起来出舱去了。

不一时,晋升进来回说:“何老太太的灵已快到了码头了。”安老爷道:“既如此,我得上岸迎一迎。你大家连姑娘且不必动,那边许多人夫拥挤在船上,没处躲避,索兴等安好了再过去罢。”说着,也就出去。少时灵到,只听那边忙了半日,安放妥当,人夫才得散去。船上一面上槅扇,摆桌椅,打扫干净,安老爷才请玉凤姑娘过去。安太太合张姑娘也陪过去。

姑娘进门一看,只见他母亲的灵柩,包裹的严密,停放的安稳,转比当日送他父亲回京倍加妥当,忙上前拈香磕头告祭。因是合安老爷一家同行,便不肯举哀。拜过起来,正要给众人叩谢,早不见了褚大娘子,因问:“褚大姐姐呢?索性把师傅也请来,大家一处叙叙。”安老爷道:“姑娘,你先坐下,听我告诉你。九公父女两个因合你三载相依,一朝分散,不忍相别;又恐你恋着师弟姊妹情肠,不忍分离,倒要长途牵挂,因此早就打定主意,不合你叙别。他两个方才一完事就走了,此时大约走出好远的去了。”说话间,只听得当当当一片锣响,晔拉拉扯起船篷,那些船家叫着号儿点了一篙,那船便离了岸,一只只荡漾中流,顺溜而下。

此时姑娘的乌云盖雪驴儿是跟着华忠进了京了,铜胎铁背的弹弓是被人借了去仗胆儿去了,止剩了一把雁翎刀在后舱里挂着,就让拿上他嗖的一声跳上房去,大约也断没那本领噗通一声跳下水去,只得呆呆望了水面发怔。再转念一想,这安、张、邓、褚四家,通共为我一个人费了多少心力,并且各人是各人的尽心尽力,况又这等处处周到,事事真诚,人生在世,也就难得碰着这等遭际。因此他把离情打断,更无多言,只有一心一意跟着安老爷、安太太北去。安老爷便托了张太太在船伴着姑娘,又派了他的乳母丫鬟,便是戴勤家的合随缘儿媳妇,带着两个粗使的老婆子伺候。安太太又把自己两个小丫头一个叫花铃儿的给了玉凤姑娘,一个叫柳条儿的给了他媳妇张金凤。这日安老爷、安太太、张姑娘便在船上陪着姑娘,直到晚上靠船后才各自回船。只苦了安公子,脚后跟走的磨了两个大泡,两腿生疼,在那里抱着腿哼哼。

话休絮烦。从这日起,不是安太太过来同姑娘闲话,便是张姑娘过来同他作耍,安老爷也每日过来望望。这水路营生不过是早开晚泊,阻雨候风。也不止一日,早到了德州地面。

却说这德州地方是个南北通衢人烟辐辏的地方。这日靠船甚早,那一轮红日尚未衔山,一片斜阳照得水面上乱流明灭,那船上桅杆影儿一根根横在岸上,趁着几株疏柳参差,正是渔家晚饭,分明一幅画图。恰好三只船头尾相连的都顺靠在岸边。那运河沿河的风气,但是官船靠住,便有些村庄妇女赶到岸边,提个篮儿,装些零星东西来卖,如麻绳、棉线、零布、带子,以至鸡蛋、烧酒、豆腐干、小鱼子之类都有,也为图些微利。

这日,安太太婆媳便过玉凤姑娘这船上来吃饭。安太太见岸上只是些妇女,那天气又不寒冷,便叫下了外面明瓦窗子,把里面窗屉子也吊起来,站在窗前,向外合那些村婆儿一长一短的闲谈。问他这里的乡风故事,又问他们都在那乡村住。内中一个道:“我那村儿叫孝子村。”安太太道:“怎么得这等一个好名儿?想必你们村里的人都是孝顺的。”他道:“不是这么着。这话有百十年了,我也是听见我那老的儿说,说老年哪有个教学的先生,是个南直人,在这地方开个学馆,就没在这里了。他也没个亲人儿,大伙儿就把他埋在那乱葬岗上子咧。落后来他的儿作了官,来找他父亲来,听说没了,他就挨门打听那埋的地方,也没人儿知道。我家住的合他那学堂不远儿,我家老公公可倒知道呢,翻尸倒骨的,谁多这事去?也就没告诉他在那儿。他没法儿了,就在漫荒野地里哭了一场,谁知受了风,回到店里一病不起,也死了,我村里给他盖了个三尺来高的小庙儿。因这个,大家都说他是孝子孝子的,叫开了,就叫孝子村。”

安太太听着,不禁点头赞叹。姑娘听了这话,心里暗道:“原来作孝子也有个幸不幸,也有个天成全不成全。只听这人身为男子,读书成名,想寻父亲的骸骨,竟会到无处可寻,终身抱恨。想我何玉凤遇见这位安伯父,两地成全,一丘合葬,可见‘不求人’的这句话断说不起。”这等一想,觉得听着这些话更有滋味,不禁又问那村婆儿道:“你们这里还有照这样的故事儿,再说两件我们听听。”

又一个老些的道:“我们德州这地方儿古怪事儿多着咧!古怪再古怪不过我们州城里的这位新城隍爷咧!”姑娘笑道:“怎么城隍爷又有新旧呢?”那人道:“你可说么!那州那县都有个城隍庙,那庙里都有个城隍爷,谁又见城隍爷有个甚么大灵应来着?我这里三年前头,忽然一天到了半夜里,听见那城隍庙里,就合那人马三齐笙吹细乐也似的,说换了城隍爷,新官到任来咧。起那天,这城隍爷就灵起来了:不下雨,求求他,天就下雨;不收成,求求他,地就收成;有了蝗虫,求求他,那蝗虫就都飞在树上吃树叶子去了,不伤那庄稼;到了谁家为老的病去烧炷香、许个愿,更有灵应。今年年时个,我们山里可就出了一只碜大的老虎,天天把人家养的猪羊拉了去吃。州里派了多少猎户们打他,倒伤了好几个人,也没人敢惹他。大伙儿可就去求他老人家去了。那天刮了一夜没影儿的大风,这东西就不见了。后来这些人们都到庙里还愿去了,一开殿门,瞧见供桌前头直挺挺的躺着比牛还大的一只死黑老虎,才知道是城隍爷把他收了去了。我们那些乡约地保合猎户们就报了官,那州官儿还亲身到庙里来给他磕头。

听说万岁爷还要给他修庙挂袍哩。你说这城隍爷可灵不灵!”

姑娘向来除了信一个天之外,从不信这些说鬼说神的事,却不知怎的,听了这番话,像碰上自己心里一桩甚么心事,又好像在那里听见谁说过这话的似的,只是一时再想不起。说着,天色已晚,船内上灯,那些村婆儿卖了些钱各自回家。安太太合张姑娘便也回船,玉凤姑娘合张太太这里也就待睡。

一路来,张太太是在后舱横床上睡,姑娘在卧舱床上睡,随缘儿媳妇便随着姑娘在床下搭地铺,当下各各就枕。可煞作怪,这位姑娘从来也不知怎样叫作失眠,不想这日身在枕上,翻来覆去只睡不稳,看看转了三鼓,才得沉沉睡去,便听得随缘儿媳妇叫他道:“姑娘,老爷、太太打发人请姑娘来了。”姑娘道:“这早晚老爷、太太也该歇下了,有甚么要紧事半夜里请我过船?”随缘儿媳妇道:“不是这里老爷、太太,是我家老爷、太太,从任上打发人请姑娘来的。”姑娘听了,心里恍惚,好像父母果然还在,便整了整衣服,不知不觉出了门。不见个人,只有一匹雕鞍锦韂的粉白骏马在岸上等候。

姑娘心下想道:“我小时候随着父亲,最爱骑马,自从落难以来,从也不曾见匹骏马。这马倒象是个骏物,待我试他一试。”

说着,便认镫扳鞍上去。只见那马双耳一竖,四脚凌空,就如腾云驾雾一般,耳边只听得唿唿的风声,展眼之间落在平地,眼前却是一座大衙门,见门前有许多人在那里伺候。姑娘心里说道:“原来果然走到父亲任上来了。只是一个副将衙门,怎得有这般气概?”心里一面想,那马早一路进门,直到大堂站住。

姑娘才弃镫离鞍,便有一对女僮从屏风迎出来,引了姑娘进去。到了后堂,一进门,果见他父母双双的坐在床上。姑娘见了父母,不觉扑到眼前,失声痛哭,叫声:“父亲!母亲!你二位老人家撇得孩儿好苦!”只听他父亲道:“你不要认差了,我们不是你的父母。你要寻你的父母,须向安乐窝中寻去,却怎生走到这条路上来?你既然到此,不可空回,把这桩东西交付与你,去寻个下半世的荣华,也好准折你这场辛苦。”说着,便向案上花瓶里拈出三枝花来。原来是一枝金带围芍药,一枝黄凤仙,一枝白凤仙,结在一处。姑娘接在手里,看了看道:“爹娘啊!你女儿空山三载,受尽万苦千辛,好容易见着亲人,怎的亲热的话也不合我说一句,且给我这不着紧的花儿?况我眼前就要跳出红尘,我还要这花儿何用?”

他母亲依然如在生一般,不言不语,只听他父亲道:“你怎的这等执性?你只看方才那匹马,便是你的来由;这三枝花,便是你的去处。正是你安身立命的关头。我这里有四句偈言吩咐你。”说着,便念了四句道:

“天马行空,名花并蒂;来处同来,去处同去。你可牢牢紧记,切莫错了念头!我这里幽明异路,不可久留,去罢!”

姑娘低头听完了那四句偈言,正待抬头细问原由,只见上面坐的那里是他父母?却是三间城隍殿的寝宫,案上供着泥塑的德州城隍合元配夫人,两边排列着许多鬼判。吓得他攥了那把花儿,忙忙的回身就走。将出得门,却喜那匹马还在当院里,他便跨上,一辔头跑回来,却是失迷了路径。

正在不得主意,只听路旁有人说道:“茫茫前路,不可认差了路头!”姑娘急忙催马到了那人跟前,一看,原来是安公子。又听他说道:“姐姐,我那里不寻到!你父母因你不见了,着人四下里寻找,你却在这里顽耍!”姑娘见公子迎来,只得下马。及至下了马,恍惚间那马早不见了。安公子便上前搀他道:“姐姐,你辛苦了!待我扶了你走。”姑娘道:“唗!岂有此理!你我男女授受不亲,你可记我在能仁寺救你的残生,那样性命呼吸之间,我尚且守这大礼,把那弓梢儿扶你;你在这旷野无人之地,怎便这等冒失起来?”公子笑道:“姐姐,你只晓得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可记得那下一句?”姑娘听了公子这话,分明是轻薄他,不由得心中大怒,才待用武,怎奈四肢无力,平日那本领气力一些使不出来,登时急得一身冷汗,“嗳呀”一声醒来,却是南柯一梦!连忙翻身坐起,还不曾醒得明白,一手攥着个空拳头,口里说道:“我的花儿呢?”

只听随缘儿媳妇答应道:“姑娘的花儿我收在镜匣儿里了。”姑娘这才晓得自己说得是梦话。听得他在那里答岔儿,便呸的啐了一口,说:“甚么花儿你放在镜匣儿里?”他却鼾鼾的又睡着了。

姑娘回头叫了张太太两声,只听他那里酣吼如雷,睡得更沉。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来,把梦中的事前后一想,说:“我自来不信这些算命打卦圆梦相面的事,今夜这梦作的却有些古怪!分明是我父母,怎的不肯认我?又怎的忽然会变作城隍呢?这不要是方才我听见那村婆儿讲究甚么旧城隍新城隍咧闹的罢?”想了半日,又自言自语的道:“且住,我想起来了,记得在青云山庄见着我家奶公的那日,他曾说过当日送父亲的灵到这德州地方,曾梦见父亲成神,说的那衣冠可就合我梦中见的一样,再合上这村婆儿的话,这事不竟是有的了吗?但是既说是我父母,却怎么见了我没一些怜惜的样子,只叫我到安乐窝另寻父母去?我可知道这安乐窝儿在那里呢?再说又告诉我那匹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这又是个甚么讲究呢?到了那四句话,又像是签,又像是课,叫人从那里解起?这个葫芦提可闷坏了人了!”

姑娘本是个机警不过的人,如此一层层的往里追究进去,心里早一时大悟过来,自己说道:“不好了!要照这个梦想起来,我这番跟了他们来的,竟大错了!那安乐窝里面的话可不正合着个‘安’字?那安公子的名便叫作安骥,表字又叫作千里,号又叫作龙媒,可不都合着个‘马’字?那枝黄凤仙花岂不事着张姑娘的名字?那枝白凤仙花岂不又正合着我的名字?那枝金带围芍药不必讲,自然应着功名富贵的兆头,便是安公子无疑了。且莫管他日后怎样的富贵,怎样的功名,但是我这作女孩儿的,一条身子,便是黄金无价,一点心,便是白玉无瑕。想我当日在悦来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里,不过为着父亲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个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儿。不作则已,一作定要作个痛快淋漓,才消得我这副酸心热泪!这条心,可以对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尝为着甚么安公子不安公子来着呢!如今果然要照梦中光景撞出这等一段姻缘来,不用讲,我当日救他的命也是想着他,赠金也是想着他,借弓也是想着他,偏偏的我又一时高兴,无端把个张金凤给他联成一双佳耦,更仿佛是我想着他才把他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兴迤逦迤逦的跟了他来了!就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没得解说的,又焉知他家不是这等想我呢?我何玉凤这个心迹,大约说破了嘴也没人信,跳在黄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凤的身分了!这便如何是好?”又呆了会子,忽然说道:“不要管他,此刻半路途中,有母亲的灵柩在此,料无别法。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们给我找那座尼庵,那时我身入空门,一身无碍,万缘俱寂,去向佛火蒲团上了此余生,谁还奈何得我!只是这一路上我倒要远远避些嫌疑,密密加些防范,大大留番心神才是道理。”说罢,望了望张太太,又叫了声随缘儿媳妇,正在那里睡得香甜,自己重复脱衣睡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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