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志过铭嫌隙成佳话 合欢酒婢子代夫人

上回书交代到安公子及第荣归,作了这部评话的第四番结束,这段文章自然还该有个不尽余波。

却说他这拜过父母便去拜见舅母,金、玉姊妹也一同过去。三个将进院门,早见舅太太在屋门口儿等着,见他们来了,笑道:“这可说得是个新贵了,连跟班儿都换了新的了。”

说着,公子进门,便让舅母坐下受礼。舅太太说:“我不叫你磕这个头,大概你也未必肯,就磕罢。”公子一面跪下,他一面拉住公子的手说道:“快快儿的升,早些儿换红顶儿。不但你们老爷、太太越发喜欢了,连我这干丈母娘可也就更乐了。”

公子被舅母紧拉着一只手说个不了,只得一手着地答应着行了礼。起来,舅太太便让他摘帽子,脱褂子,又叫人给倒茶。

公子说:“我不喝茶了,这时候怎么得喝点儿甚么凉的才好呢!”舅太太道:“有,我这里有给你煮下的绿豆,我自己包了几个粽子,正要给你送过去呢。”说着,便叫:“老蓝,就端来,大爷这里吃罢。”老蓝答应一声,便端了一碗凉绿豆,一碟粽子,又见那个丫头,原名素馨,改名绿香的,从屋里端出一碟儿玫瑰卤子,一碟儿冰花糖来,都放在公子面前。公子一面吃着,舅太太又说:“吃完了,再把脸擦擦,就凉快了。”

公子一时吃完,擦了脸,重新打扮起来。

舅太太道:“我这里还给你留着个顽意儿呢,不值得给你送去,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绿香从屋里一件件的拿出来。

一件是个提梁匣儿,套着个玻璃罩儿,又套着个锦囊。打开一看,里头原来是一座娃娃脸儿一般的整珊瑚顶子,配着个碧绿的翡翠翎管儿。舅太太道:“这两件东西,你此时虽戴不着,将来总要戴的,取个吉祥儿罢。”金、玉姊妹两个都不曾赶上见过舅公的,便道:“这准还是舅舅个念信儿呢。”舅太太道:“嗳,你那舅舅何曾戴着个红顶儿哟!当了个难的乾清门辖[辖:侍卫的意思],好容易升了个等儿,说这可就离得梅楞章京快了,谁知他从那么一升,就升到那头儿去了。这还是四年上才有旨意定出官员的顶戴来,那年我们太爷在广东时候得的。”张姑娘道:“敢是老年官员都没顶儿吗?这我可又知道了个古记儿。”何小姐道:“不然为甚么帽子要分个红里儿蓝里儿呢。”

说着,公子又看那匣儿,是盘百八罗汉的桃核儿数珠儿,雕的十分精巧,那背坠佛头记念也配得鲜明。公子很觉狠爱,便道:“这盘轻巧,我就换上他罢。”舅太太益发欢喜,就盘腿坐在那里,叫过他去,又叫他低了头,亲自给他换上。何小姐早把那个匣子打开,却是一分绝好了的飘带荷包手巾。舅太太道:“你们俩瞧瞧,这还是我二十年头里的活计”如今再叫我照这么个模样儿做一分,我可做不上来了。”何小姐道:“活计是不用讲了,难为娘怎么收来着,竟还好好儿的呢。”因合公子说道:“也换上罢。”说着,不由分说便给他换上。公子这才戴上帽子,谢了舅母,亲自拿着那个匣儿去回父母。舅太太又合他说道“回来我同你丈母娘请姑老爷、姑太太,还请你们作陪呢。”

公子一面答应,便过来把方才得的东西都请父母看过。安老夫妻自是欢喜,便催着他过后边去。安太太道:“我叫人把那个角门儿给你们开开了,俩媳妇儿都跟过去。一个也该到自己祠堂里磕个头,一个也该见见自家的父母。别自顾咱们家里热闹,叫人家养女孩儿的看着寒心。”二人答应着,带上一群丫头女人,又保驾似的跟了去。不一时到了何公祠,戴勤、宋官儿合一班家人早在那里伺候。公子告过祭,何小姐才上前磕头。张姑娘在姐姐跟前是断不落这个过节儿的,此刻有个不随着磕头的吗?二人一同拜罢起来,撤去祭筵,关好门户,便到何小姐当日住过半天儿的那个禅堂去坐。

只见华嬷嬷从他家里提了一壶开水,怀里又抱着个卤壶,那只手还掐着一摞茶碗茶盘儿进来。公子道:“你就叫你媳妇儿帮帮不好吗,为甚么要累得这么阿哥的嬷嬷库忒累[库忒累:固执的意思]的娘模样儿呢!”他道:“可不是叫媳妇儿张罗来着吗,偏偏儿的这么个当儿芒种儿又醒了,赖在他妈身上只不下来,我嫌他们那孩子爪子的累赘,还没我自己干着爽利呢。”说着,便忙着给爷、奶奶倒茶。你道这芒种儿又是谁?前回书交代过的,何小姐过门的时节,那随缘儿媳妇正是将近三个月的双身子,所以不曾进得新房,屈指算到上年的芒种前后,可不正该养了?转眼今年又是芒种,那孩子恰好周岁儿,敢是也懂得赖在他妈身上不下来了。

话休絮烦。一时倒上茶来,张姑娘道:“茶不茶的倒不要紧,你们谁快给我袋烟吃罢。”说着,早见柳条儿装过烟来。

何小姐道:“喝他们口茶,给爹妈磕头去罢,这一袋烟又得半天。”说着,站起便去接他的烟袋。张姑娘笑道:“好姐姐,等我再吃两口。”一面把烟袋递给柳条儿,一面还回过头来,就他手里抽了两口。三个人才一同过张老那边去。

到了门首,他老两口儿早迎出来。原来张老因人少房多,只占了三间正房,六间厢房。那正房里当中供佛,一间住人,一间座客。当下公子夫妻进去,见堂屋里佛爷桌儿上换了簇新的黄布桌围,桌儿上的锡五供儿擦得镜亮,佛前点着日夜不断的万年海灯,佛龛两旁一边儿还立着一根干稻草,讲究说这是怕屋里有个不洁净,遮佛爷的眼目的,佛桌儿前早铺下了个蒲垫儿,老两口儿走到那蒲垫儿跟前就站住,等着姑爷行礼。

你道这是个甚么仪注?原来小户人家凡遇着大典礼,不大肯坐下受人的头,总是叫他朝着家堂佛磕。便是家里有个孩子,从散学里下了学,也得朝着佛爷作那个揖。这输户皆然,却为《礼经》所不载。更兼安公子中举的时候是在上屋给岳父母行的礼,此时如何想得到这个规矩?及至听他岳丈说了句:“姑爷来到就是,别行礼罢。”他才知是该朝佛爷磕的,便在那蒲垫儿上先给泰山磕了三个头。张老也说了几句老实吉利话儿,又说:“这也不枉你爷儿俩、他姐儿俩受那场苦哇!这都是佛天菩萨的保佑啊!”

公子起来,又给泰水磕头。俗语说的:“挨金似金,挨玉似玉。”今番亲家太太的谈吐就与往日不大相同了。只听他说道:“姑爷多礼,姑爷请起。这可实然的难为你!也不枉你家一场辛苦吃到底,也不枉我家‘行下的秋风望下的雨’,也不枉咱两家子这一嫁一娶。往后来我两口儿还愁甚么年少柴来月少米!可是人家说的,‘老天隔不了一层纸’,等明儿他姐儿俩再生上个一男半女,那才是重重见喜。谁也说不的这不是人情天理。”不想他一朝作了官亲,福至心灵,这几句官话儿倒误打误撞的说了个合辙押韵。

却说张老让他三个坐下,便高声叫道:“大舅妈,拿开壶来!”那个詹嫂听得公子来了,死也不敢出那个厢房门,连答应都怵着答应;答应一声,只叫他那孩子送了水壶来。那个孩子也是发讪,不肯进屋子,只在屋门外叫:“姑爹,你接进开壶去呀!”原来那孩子极怕张姑娘。张姑娘便叫道:“阿巧,进来。”他这才讪不答的蹭进来,一手提掳着水壶,那只手还把个二拇指头搁在嘴里叼着,嘻嘻的讪笑,递过壶去。张太太又叫他给公子请安,白说了,这他扭股儿糖似的,可再也不肯上前儿咧。何小姐道:“不用请安了。”因指着公子问他:“你只说这是谁罢?”那孩子又摇摇头。何小姐道:“我呢?”他倒认得,说:“你,你也是姐。”张姑娘道:“那么问着你那是谁,只摇头儿不言语,偏叫你说!”他这才呜呐呜呐的答道:“他是个老爷。”说着,张老沏了茶,他接过水壶去,就发脚跑了。

张老端过茶来,公子连忙站起来要接,见没茶盘儿,摸了摸那茶碗又滚烫,只说:“你老人家叫他们倒罢。”及至晾了晾,端起来要喝,无奈那茶碗是个斗口儿的,盖着盖儿,再也喝不到嘴里。无法,揭开盖儿,见那茶叶泡的岗尖的,待好宣腾到碗外头来了。心想,这一喝准闹一嘴茶叶,因闭着嘴咂了一口,不想这口稠咕嘟的酽条咂在嘴里,比黄连汁子还苦,攒着眉咽下去,便放下碗,倒辜负了主人一番敬客之意。张老又给他姊妹送了茶,便从佛桌儿底下掏出一枝香根儿,自己到厨房掏了个火来,让姑奶奶抽烟儿。柳条儿这里给张姑娘装烟,戴嬷嬷便张罗给亲家太太装烟。亲家太太抽着烟儿,何小姐就问道:“妈,你老人家今儿个吃的这个烟怎么不像那老叶子烟儿味儿了?”张太太道:“可说呢,都是你那舅太太呀,我到了他屋里,他就闹着不兴我吃我的烟,只叫吃他的。昨儿个他又买了十斤渣头送我,我吃着倒怪香儿的呢。就只不禁吃,一会子又怪燎嘴的,大是吃惯了也就好了。”

当下宾主酬酢礼成。公子才致谢了岳父母的迎接夸官的盛意,他老两口儿也谦不中礼的谦了两句。公子便要告辞过前头去。何小姐因问张太太说:“妈不是回来还同舅母请公婆吃饭呢么,为甚么不趁早角门儿开着一块儿走呢?省得回来又绕了远儿。”张太太便道:“使得。”说着,用俩指头撵灭了那根香火,又叫道:“大舅妈,我不来家吃饭了,晚饭少打半碗来罢。”说罢,便一同过这边来。

到了上房,安老爷正合安太太、舅太太在那里长篇大论谈得高兴。见公子来了,便要帽子褂子,待要穿戴好了亲自带他出去拜谢他的业师程老夫子。正说着,人回:“程师老爷穿了公服过来了,现在腰房里候着,说一定要进来登堂给老爷、太太贺喜。”

列公,你道这位程老夫子从那里说起又穿起公服来?原来他当日本是个出了贡的候选教官,因选补无期,家里又待不住,便带了儿子来京,想找个馆地。恰值那年安老爷用了榜下知县要上淮安,又打算叫公子留京乡试,正愁没个人照料他课读。见程师爷来了,是自己幼年同过窗的一位世兄,便请他在家下榻。那程师爷见修馔不菲,人地相宜,竟强似作个老教去吃那碗豆腐饭。因此一住四个年头,宾主处得十分合式。安老爷又是位崇师重道的,平日每逢家里有个正事,必请师老爷过来,同诸亲友一体应酬,从不肯存那“通称本是教书匠,到处都能雇得来”的浅见。因此,师老爷也就“居移气,养移体”起来,置了一顶鸭蛋青八丝罗胎平鼓洼时样纬帽,买了一副自来旧的八品鹌鹑补子,一双脑满头肥的转底皂靴。这日欣逢学生点了探花,正是空前绝后的第一桩得意事,所以才纱其帽而圆其领的过来,定要登堂道贺。

安老爷因自己还没得带儿子过去叩谢先生,先生倒过来了,一时心里老大的不安,说道:“这个怎么敢当!”低头为难了半日,便合太太说道:“这样罢,既是先生这等多礼,倒不可不让进上房来。莫如太太也见见他,我夫妻就当面叫玉格在上屋给他行个礼,倒显得是一番亲近恭敬之意。”太太也以为很是。

却说安老爷家向来最是内外严肃,外面家人非奉传唤,等闲不入中堂。在上屋伺候的都是一班仆妇丫鬟,此外只有茶房儿老尤的那个九岁的孩子麻花儿,在上屋里听叫儿。当下众人听得师老爷要进来,一个个忙着整坐位,预备掀帘子。安太太一班内眷带了众丫鬟都到东里间暂避,其余的老婆儿小媳妇子们都在靠西一带远远的伺候着。此时替那个长姐儿计算,他自然也该跟了太太进里间去才是,无如他心里另有他一桩心事。你道为何?原来他自从去年公子乡试,头场出来,打发戴勤回家请安的那天,他听戴勤回老爷话,说了句“师老爷说大爷准中”,落后见大爷果然中了不算外,并且一直中到探花了,他心里便着实的感佩这位师老爷。难得今日这个机会,他便不进屋子,合那班仆妇站在外间,想瞻仰瞻仰这位师老爷是怎的个老神仙样子。

只听老爷先吩咐人预备开正门,又道:“就请师老爷罢。”

家人答应出去,老爷早带了公子迎到二门台阶下候着。此时长姐儿心里打着:“这位师老爷连我们大爷都教得起,纵然不能照戏上扮的刘备老爷的那位诸葛军师那么个气派儿,横竖也有书上说的岳老爷的那位教师周先生那么个光景儿,掉在地上,也不至于像《春香儿闹学》上的陈最良。”只不错眼珠儿从玻璃里向二门望着。

正盼望间,但见外面家人从二门旁边跑进来,回了一声说:“师老爷进来了。”紧接着吱喽喽屏门大开,就请进那位师老爷来。他一瞧,先有几分不满意。原来那位师老爷生得来虽不必“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那双眼睛也就几乎“视而不见”;虽不道得“鞠躬如也”,那具腰也就带些“屈而不伸。”半截真搀假的小辫儿搭在肩头,好一似风里垂杨飘细细;一片银镀金的浓胡子绕来满口,不亚如溪边茅草乱蓬蓬。

穿一件本色裎乡茧单袍子,套一件茄合色羽纱单褂子,他自己赶着这件东西却叫作“羽毛外套”。那件外套上便钉着那副自来旧的补子,又因省了两文手工钱,不曾交给裁缝,只叫他那个馆僮给钉的,以致钉得一片齐着二道褂钮儿,一片齐着三道褂钮儿,便是朱夫子见了,也得给他注明说:“此错简,当在第三道褂钮儿之上。”他看了看,似乎合“亵裘长,短右袂”的本义,也还说得通,就那么“言其上下察也”的套在身上。头上只管是明晃晃一项金角大王般的纬帽,那帽襻儿从带上便“放之则弥六合”的来了。脚下那双皂靴底儿上的泥,只管腻抹了个漆黑,帮儿上倒是白脸儿扯光的一层尘土,虽然考较不出他是那年买的,大约从上脚那天直到今日,自来也不曾掸掸刷刷,“去其旧染之污而自新”。长姐儿仔细一看,回头合随缘儿媳妇说道:“这是怎么话说呢?一个人就砢碜,也得砢碜出个样儿来呀!难为咱们大爷,怎么合他一个屋里混混来着!”

这个当儿,里间儿的内眷也在那里远远儿的从玻璃里望外看。舅太太一见。先就说道:“敢则这是姑老爷天天儿叫得震心的他那位程大哥呀!这还用满到是处找着瞧海里奔[海里奔:指希奇之物]去吗!”张太太只问:“咱儿了?”金、玉姊妹合丫头们已经笑不可仰。便是安太太那等厚道人也就掌不住要笑,只合舅太大摆手儿说:“你悄悄儿的,看人家听见。”说着,大家又望外看。只见他从二门屏风台阶儿上一步步用脚试着擦拉下来,到了平地,一副精神早已贯注到上屋跟前,却不曾留心旁边儿还有个主人在那里迎接呢。安老爷只得迎了两步,把手一拱,叫道:“大哥,我这里正要带小儿到馆竭诚叩谢,倒劳吾兄枉道先施,请屋里坐。”他听了,才连点头儿带哈腰儿,嘴里嘁嘁测测,一阵有声无词,不甚可辨,大约说的是“岂敢岂敢”,却又没个里儿表儿。

你道这是甚么原故?原来汉礼到了人家里,无论亲友长幼,或从近处来,或从远方来,或是久违,或是常见,以至无论庆贺吊慰,在院子见了主人,从不开口说话,慢讲请安拉手儿了。当下他只嘁测了那一阵,便奔了上房来。两房伺候的两个女人忙把帘子高卷起来,伺候师老爷进屋子。

这个当儿,里间儿的女眷都过槅扇跟前来,隔着那层槅扇绢望外瞧。只见他一进门,不说长不道短,便举手擎天毛腰拖地的朝上就是一躬,这一躬打下去,且不直起腰来,却把两只手凑在一处,就着地儿拱送,嘴里还说道:“恭喜,恭喜,叩叩,叩叩,叩叩。”大家一看,这可是个希希罕儿,都在那里纳闷儿。安老爷懂得这个,说了句:“岂敢。”连忙赶过去,合他膀子靠膀子的也那么闹了一阵,口里却说的是:“还叩,还叩,还叩。”讲究这叫作:“宾请拜,主人辞;宾再请拜,主人再辞;三让三辞,然后相揖而退。”是个大礼。

安老爷合他彼此作过揖,便说道:“骥儿承老夫子的春风化雨,遂令小子成名,不惟身受者顶感终身,即愚夫妇也铭佩无既。”只听他打着一口的常州乡谈道:“底样卧,底样卧!”

论这位师老爷平日不是不会撇着京腔说几句官话,不然怎么连邓九公那么个粗豪不过的老头儿,都会说道他有说有笑的,合他说得来呢。此时他大约是一来兢持过当,二来快活非常,不知不觉的乡谈就出来了。只是他这两句话,除了安老爷,满屋里竟没有第二个人懂。

原来他说的这“底样卧,底样卧”六个字,“底”字就作“何”字讲,“底样”,“何样”也,犹云“何等”也;那个“卧”字,是个“话”字,如同官话说“甚么话,甚么话”的个谦词。连说两句,谦而又谦之词也。他说了这两句,便撇着京腔说道:“顾(这)叫胙(作)‘良弓滋(之)子,必鸭(学)为箕;良雅(冶)滋(之)子,必雅(学)为裘’。顾(这)都四(是)老先桑(生)格(的)顶(庭)训,雍(兄)弟哦(何)功滋(之)有?伞(斩)快(愧),伞(惭)快(愧)!嫂夫纳银(二字切音合读,盖“人”字也)。面前雅(也)寝(请)互互(贺贺)!”

老爷便吩咐公子:“请你母亲出来。”幸亏是安太太素来那等大方,才能见怪不怪,出来合他相见。便忍了笑,扶了儿子出来,从靠南一带绕到下首,才待说话,只听他那里问着老爷道:“顾(这)个秀(就)四(是)嫂夫呐银(人)?”

原来大凡大江以南的朋友见了人,是个见过的,必先叫一声;没见过的,必先问问:“这个可是某人不是?”安老爷见问,忙答道:“正是山荆求见。”他这一肃整威仪,乡谈又来了,说道:“顾(这)四(是)要顶(庭)(参)格(的)。”庭参者,行大礼也。说着,只见他背过脸儿去,倒把脊梁朝着安太太,向北又是一躬。慌得安老爷还揖不迭,连说:“代还礼,代还礼。”安太太此时要还他个万福罢,旗装汉礼,既两不对帐,待摸着头把儿还他个旗礼,又怕不懂,更弄糟了。想了想,左右他在那里望着影壁作揖,索兴不还他礼。等他转过脸来,才说道:“师老爷多礼!我们玉格这么个糊涂孩子,多亏师老爷费心,成全了他,一总再给师老爷道谢罢。”他只低了头,红了脸,一时无话。

安老爷便让道:“大哥请坐,待愚夫妇教小儿当堂叩谢。”

他又道:“底样卧,底样卧!”公子早过来站端正了,向他拜了四拜。他又答了两揖。等公子起来,他才笑呵呵的说道:“四(世)雍(兄),恭喜!恭喜!武(我)哈(合)你袜(外)涅(日)呢,叫胙(作)‘日(石)呐恩(二字切音合读,“能”也。)攻虐(玉)’,今涅(日)真头叫胙(作)‘亲(青)测(出)于蓝’哉,阿拉?”(阿拉者,可是如此之词,转问之意也。)老爷又向他打了一躬,说道:“‘此夫子自道也’,改日还当竭诚奉请。”

列公,你看这位安老先生,也算得“待先生其如此恭且敬也”了。谁想他自己心里犹以为未足,还要叫太太带两个媳妇来拜见老夫子。太太却有些不愿意了,只得说道:“我才打发他们俩到佛堂里撤供焚钱粮去了,得会子过来呢,怎么好倒劳师老爷尽着等他们呢?先请坐下,改日再叫媳妇儿拜见罢。”安老爷见如此说,这才罢了。太太一面叫人倒茶,一面自己也就进了里间儿。舅太太迎着笑说:“姑太太,你真是个好人,直算救了俩媳妇儿一场大难!”

按下这里。却说安老爷见一切礼成,才让师老爷归坐,请升了冠。一时倒上茶来,老爷见给他倒的也是碗普洱茶,早料到这桩东西师老爷一定是“某未达,不敢尝,”忙说:“师老爷向来不喝茶,你们快换碗姜汤来罢。”仆妇们连忙换上姜汤来。那等热天,他会把碗滚开的姜汤唏溜下去竟不怎的不算外,喝完了,还把那块姜捞起来,搁在嘴里嚼了嚼,才“”的一口唾在当地。旁边一个婆儿连忙来拣,看了看,不好下手,便从袖口儿里掏了张手纸,叠了四折儿,把那块姜捏出去。安老爷这才合他彼此畅谈。只这一谈,师老爷一阵大说大笑,长姐儿又留神瞧见他那一嘴零落不全的牙了。敢则是一层黄牙板子,按着牙缝儿还渍着许多深蓝浅绿的东西,倒仿佛含着一嘴的镀金点翠。长姐儿合梁材家的皱着眉道:“梁婶儿,你回来可好歹好歹把那个茶碗拿开罢,这可不是件事!”说着,只恶心得他回过头去向旮旯儿里吐了一口清水唾沫。

这个当儿,又听老爷叫取师老爷的烟袋荷包去。当下两三个仆妇答应一声,便叫那个小小子儿麻花儿去取,大家都在廊下等着。一时,麻花儿取进来,众人一看那个蓝布口袋,先恶心了一阵。且不必问他是怎的个式样,就讲那上头的油呢,假如给了剃头的,便是使熟了的绝好一条杠刀布,却又合他那根安着猴儿头烟袋锅儿、黄白加黑冰裂纹儿的象牙烟袋嘴儿、颤巍巍的毛竹烟管两下里拿着。这件东西,说书的要不费些考据注疏工夫解出来,听书的可就更听不明白了。

请问烟袋锅儿怎么叫作“猴儿头”呢?列公,你只看那猴儿,无论行住坐卧,他总把个脑袋扎在胸坎子上,倒把脖儿拱起来。然则这又与师老爷的烟袋锅儿何干?原来凡是师老爷吃烟,不大懂得从烟袋荷包里望外装,都是从那个口袋里捏出一撮子来,塞在烟袋锅儿里。及至点着了,吃完了,他可又不大懂得往地下磕,都是一撒嘴儿顺着手儿把那烟袋锅儿往地下一墩,那锅儿里的烟灰墩的干净也是这一墩,墩不干净也是这一墩。假如墩不干净,回来再装,那半锅儿烟灰可就絮在生烟底下了。越絮越厚,莫讲辰年到卯年,便一直到他“盖棺论定”,也休想他把那烟袋锅儿挖一挖。为甚么他一天到晚烟只管吃得最勤,却也吃得最省?请教一个烟袋锅儿有多大力量?照这等墩来墩去,有个不把脑袋墩得伛偻回来成了猴儿头模样儿的吗?此他那个烟袋锅儿之所以名“猴儿头”也。

那个象牙烟袋嘴儿又怎么是“黄白加黑冰裂纹儿”的呢?

这就得晓得驯象所宠然一物的那个大象了。象这种畜生,他那张嘴除了水、谷、草三样之外,不进别的脏东西,所以象牙性最喜洁。只要着点恶气味,他就裂了;沾点臭汁水儿,他就黄了。怎禁得起师老爷那张嘴不时价的把他叼在嘴里呢!何况遇着赴席,喝着酒还要吃袋烟,嘴里再偶然有些倒不过窖来的东西,渍在牙床子、嘴唇子的两夹间儿,不论鱼肉菜蔬、干鲜乳蜜,都要借重这个象牙烟袋嘴儿去掏他。及至掏出来,放在眼底看看,依然还要放在嘴里咂咂咽下去。那个雪白的象牙合他那嘴牙是两个先天,怎的会不弄到半截子焦黄,裂成个十字八道?此又他那个象牙烟袋嘴儿之所以成了“黄白加黑的冰裂纹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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