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司农忠愤大兴兵 梁武幽囚甘饿死

诗曰:

愤发捐躯报国恩,何期天不祐忠贞。

山河指日归他姓,社稷须臾没虏尘。

幽闭深宫愁莫识,节裁御膳渴难禁。

最怜一代兴邦主,至死方知佛不灵。

话说傅司农奉旨发兵出战侯景。次日平明,全身披挂,手持长枪,坐下乌骓马,率领先锋施大用等,马步羽林军三万,大开北门迎敌。侯景见城里有兵出敌,即退一箭之地,排成阵势,立马于门旗之下。左首丁和,右首马之俊,两阵对圆。傅妓亦排成阵势,争先出马。怎生打扮?有《鹧鸪天》为证:

金甲金盔衬锦袍,乌雅马上骋英豪。忠贞贯日三秋烈,壮气如虹万

丈高。 藏豹略,隐龙韬,赤心为主敢辞劳!只因不忍金匝坏,双手

擎还归圣朝。

傅岐大喝:“侯景逆贼何在?”侯景纵马出阵,应道:“你是何人,大胆骂阵?”傅岐见侯景身躯魁伟,相貌堂堂,盔甲鲜明,声音响亮,乃喝道:“看你一表非俗,受朝廷大恩,不思尽忠,反为叛贼。今日天兵在此,快下马投降,姑饶一死。”侯景大笑道:“你等狂徒,不知天命。主上佞佛,烟尘四起,百姓受其涂炭,西北有倒悬之危。我今日应天顺人,特来吊民伐罪,诛戮奸邪,神人共快。速宜倒戈卸甲,迎接大军入城,不失封侯之位。倘或执迷,打破城池,玉石俱焚,悔之晚矣。”傅岐大怒,回顾道:“谁人与我擒此逆贼?”已见鸾铃响处,先锋施大用舞刀跃马出阵,大喝道:“小将诛此狂贼。”侯景更不打话,挺起长枪,直取施大用。施大用将大杆刀劈面砍来。两个一来一往,杀至三十余合,不分胜败。樊武瑞在阵前见施大用赢不得侯景,舞动浑铁九节钢鞭,拍马夹攻。那边丁和见了,手持大斧,喝一声,跃马接住樊武瑞厮杀。四员大将,奋勇鏖战。只听得金鼓之声震地,施大用阵后大乱,军士奔走,却原来是临贺王正德,率领三万余军,抄过城西。傅岐首尾受敌,不能救应,只得单骑奔入城内。临贺王不追傅岐,催督三军,抄施大用、樊武瑞阵后杀来,杀得梁兵七断八续。施大用见阵势已乱,不敢恋战,败阵而走。侯景不舍,奋勇赶来,施大用兜住马,拈弓搭话,觑侯景来得渐近,一箭射来,正中侯景左腿。侯景大怒,带箭骤马赶来。施大用措手不及,被侯景一枪,刺于马下。樊武瑞见施大用败走,也牵转马头,奔回本阵。丁和背后紧紧追赶,却好两个马尾相连,樊武瑞回身,将鞭照头劈下,丁和躲闪不迭,一鞭打伤左臂,丁和弃斧而走。樊武瑞见兵势已败,不敢追袭,鸣金收军进城。背后侯景拥大军压来,势如山倒。樊武瑞只领得一半军马入城,将城门闭上,其余尽被杀散,降者不计其数。侯景大胜一阵,依旧将皇城四面困住,喊杀之声,震动天地。

却说傅岐单骑进城入朝,到了金銮殿上,喘息不定。武帝惊道:“贤卿为何如此狼狈,莫非出兵不利么?”傅岐俯伏哭道:“臣力竭矣!被逆贼侯景,叛臣正德,前后夹攻,因此大败。施先锋等不知下落。”武帝道:“朕从早至今,日已过午,不退朝以待卿报捷,却原来大败而回。此天亡我也。”傅岐道:“臣初督军出战,施大用与侯景舍命厮杀,未见胜负。樊武瑞奋勇助阵,那边一少年将迎敌。正厮杀之际,不期临贺王领生力军,从城西抄路杀来,将臣军马冲作两截,锋不可当,因此抵敌不住,臣只得退回。施、樊二将陷在阵内,不知生死若何。”武帝跌足道:“早不听贤卿之言,以致今日众寡不敌,非卿之罪,实朕之过也。快打探施、樊二将消息,速来覆朕。”只见飞骑来报,施大用阵亡,樊武瑞战败而回,俯伏午门待罪。武帝教快宣进殿。樊武瑞进得殿上,大哭道:“施先锋被侯景所杀,军马三万,折其大半。非臣不肯尽力,奈彼众我寡,势不能当,以致大败。”武帝叹道:“此乃天败,非人力所能支也。朕今已年老,死不足惜,只是遗笑于后世,岂能无恨?目今贼势猖獗,城内军少,难以再战。勤王之师,一时未集,傅司农与卿等用心督军守护,待朕静思良计,以破此贼。众卿暂退。”傅岐、樊武瑞和众文武,俱辞帝出朝,分头守城,不在话下。

却说侯景杀败羽林官军,刺死施大用,军威大振。丁和打伤左臂,侯景着人抬入营中医治,亲督军士昼夜攻城不息。守城军士因赏罚不明,粮食不继,渐渐逃亡去了。傅岐又在阵上吃了惊,回衙呕血斗余,卧床不起。梁武帝只在后殿弥陀阁上吃斋诵咒,看弥陀经、消灾忏,拜斗禳星,以求佛力护祐,观音菩萨救苦,止望暗退敌兵,保安社稷,再无他计。

却说朱异、张绾被武帝面辱一番,心怀惭忿。当下见侯景布云梯飞炮,攻城甚急,看来城已将陷,势不可支,两个私身计议。朱异道:“即今贼势浩大,国祥颠危,城破只在旦夕。我两个见机而作,守些甚么?不如令人出城暗通消息,献了城门,迎接军马入内,庶不失富贵。不然城破之日,不见得你我为侯景出力的好处,徒死无益。”张绾道:“仆射主见极高,宜速为之。”连晚写下降书,差一个心腹健儿,装做卖柴村民,夜半吊下城去,被侯景军士捉住。送入寨里来。健儿道:“小人是朱仆射差来见大王的,有机密大事相报。”侯景见说,即教去了绳索,问:“朱仆射差你来,有甚话说?”健儿在头发里取书献上。侯景拆开看时,写道:

君候起仁义之师,吊民伐罪,四海引领而望,孰不归心?今城内兵

粮两尽,惟赖傅岐筹画守御,又遭病剧不起。君侯可于明日辰时,驱兵

大进,不佞开宣政门以迎大驾。非为身谋,特救满城生灵之命耳。薰沐

恭候,切勿失期,以误大事。枢密院左司农朱异、司空张绾再拜。

侯景看罢大喜,重赏健儿。分付道:“拜上你主人,明早攻城,不可失约。事成之后,不愁富贵。”健儿叩头谢赏,出得寨门,到原吊处,已有人在彼伺候,复吊上城来。见了朱异、张绾,将侯景言语说了,二人大喜。

次日平明,侯景号令众军,摇旗呐喊,金鼓震天,攻打宣政门甚紧。只听得城里炮声响处,城门大开,朱异、张绾驱家憧并本院军士助力,迎接侯景军马入城。侯景纵军掳掠,放火杀人,满城百姓,尽遭茶毒。侯景率领猛士五百,径入朝堂。正殿上不见武帝,急搜太极殿中。此时武帝盘膝坐于禅床上,合掌念佛,见侯景来到,安坐不动。侯景稽颡拜于殿下。武帝道:“朕待卿不薄,何以至此?朕年已九十,视死如归。卿欲篡位,何不斩朕首去?”侯景俯伏地上,不敢抬头,汗流满面。连声道:“臣该万死。今日臣起军马,非敢为叛,欲斩不忠负国之臣,以清殿陛,并无他意。”武帝道:“贤卿如此忠孝,虽周公、伊尹,何以加焉。朕年迈力衰,不能理政,得卿辅佐,实惬斯怀。”侯景道:“臣暂告退,清理军务。明日早朝,再见陛下。”说罢,叩头退出朝门外来。正走之间,御道上遇着朱异,幞头象简,身着朝衣,足穿朱履,见侯景来到,慌忙跪下道:“小臣失迎大王龙驾,伏乞宽有。”侯景双手扶起,笑道:“朱仆射不须如此。孤与公总是朝廷大臣,何出此言,使孤含愧多矣。”

将土簇拥侯景,同入枢密院中。堂上坐下,即出号令,救灭城中余火,禁止军士剽掠,犯令者斩。军令遍示城中,稍得宁贴。侯景又聚集满朝文武,如有一人不到,枭首示众。文武官僚,畏惧侯景威势,悉到枢密院中听令。侯景在众官中看了一遍,问道:“司农卿傅岐怎么不见?”张绾道:“傅司农不知进退,抵拒大王,战败受惊。今早大军入城之际,病重身故。”侯景呵呵大笑道:“却便宜了这厮。先锋樊武瑞何在?”朱异道:“想已逃窜,乞大王遣军追获,明正其罪。”侯景道:“这厮乃网中之鱼,无能鼠辈,何足介意。你众官在此,孤有一事和尔等商议,不知合众论否。”众官齐躬身道:“愿听大王钧旨。”侯景道:“孤兴兵到来,非有他意,只因主上重佛轻儒,朝政废弛,境外于戈日竞,盗贼蜂起,国家危在旦夕。孤故不远千里,欲除君侧首恶,选诸太子中有才高德尊者,早正大位。主上听其修行自便。众官以为何如?”朱异、张绾当先谄佞道:“大王之论极是,乃伊尹、霍光之举,名正言顺,大合人心,有何不可!”众官也只得齐道:“随大王主裁,谁敢不服。”侯景又笑道:“孤欲除君侧之奸,汝等以为何人?”众官面面相觑,不敢回答。侯景正色道:“朱异、张绾,背主忘君,滥叨爵禄,卖国市恩,苟图富贵,天地间第一罪人也。此等奸臣,留之误国。”喝军士将二人绑出,枭首示众。号令才出,只听得一声喊,将朱异、张绾簇下,绑出斩了。须臾间两颗首级献上,众官惊得股栗不安,俱面如土色。侯景道:“诸君不必惊惶。孤除此佞臣,以儆其余,与众官无预。”当下大小公卿,尽皆散讫。

侯景暂于枢密院中住扎,聚集一班儿将官谋士商议。丁和向前道:“主公今欲何如?”侯景道:“孤自从征战以来,千军万马之中,枪刀密布,剑戟如林,生死须臾,不以为惧。今见萧公,使人自慑,不敢仰视,岂非天威难犯?自今以后,不可再见之矣。”丁和、王僧贵一齐道:“主公攻破京都,取天下已在反掌,何不杀了武帝,早正大位?”侯景道:“孤有此心久矣。奈武帝牙爪未除,须索缓缓图之。”众人道:“主公所见甚明,臣等不及。”自此之后,侯景将心腹亲近之人,布满诸路,据守各处紧要关隘。朝廷政务,皆自掌管,故旧大臣,黜退不用。从正月至五月,将武帝幽囚于静居殿中,拨四名亲随牙将看守。凡富人侍卫,一概不许近前。饮食衣服之类,亦各裁节,不能应用。武帝每日暗暗垂泪,只是念佛以捱朝暮。侯景拥甲士横行街市,每出外,家家闭户,为之罢市;入朝,百官俯伏以待。武帝受尽凄凉,苦楚万状。

当下却值太清三年五月十八丙辰日,武帝受饿数日了,早晚止吃得一碗糜粥,并无他物。心下忿怒,只觉心隔饱胀,咳嗽不止,又无一个心腹之臣问候,亦无一个官人伏事。武帝叹气道:“朕当初多少英雄,赤手打成天下,身登九五,威倾朝野。也只为孽海无边,冤愆有报,故此皈依我佛,要目圆寂后,径归西方净土极乐世界,莲花化生。谁想遭遇侯景逆贼,将朕幽闭在此,求衣不得衣,欲食不得食,历尽艰难。昔日英雄何在?想必天地有所不容,佛教亦无益也。”说罢,泪如雨下,愈觉心头饱闷,咳嗽喘息不止,倒在御床上。回头问庖人道:“朕口甚渴,有蜜水可将一碗来暂解。”庖人道:“宫中止有血水,焉有蜜水!陛下要止渴,只有一杯浊水在此。”武帝道:“就是浊水,聊且将来解渴。”庖人将半碗浊水,递与武帝。武帝喝了一口。但觉秽气触鼻。仔细看时,却是半碗浑泥浆,内有两头虫盘跳。一时怒气攻心将碗掷于地上,愤怒道:“一代帝王,却被小人困辱!早知今日佛无灵,悔却当初皈释道。”再欲说时,神气昏聩,口已含糊,舌头短缩,不能言语,但道“荷……荷……荷……”,遂气绝而崩。可怜立国英雄,饿死于台城之静居殿中。有诗》证:

梁君崇释斥儒风。岂料身空国亦空。

作傀已无君与父,又何执法责臣忠?

后贤又有诗叹曰:

干戈四境尚谈经,国破家亡佛不灵。

覆辙满前殊未警,浮屠犹自插青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