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老剑客松林管闲事 李士钧落难常德府

上回书说到:下云南拿二小、请国宝,王爷和海川在云南大道松林里避雨,忽然间树林外有脚步声噔噔噔往里走。有人说话:“哥哥您快走吧,这场官司我替您打啦。”“胡来!这种官司我都不打,能让你打吗?”“哥哥,官人追来啦,咱哥俩不能同归于尽哪,您走吧。”那个人说:“不行。”海川一怔,把双钺交与左手,探身子往外看,王爷也站起来,悄悄地挨着海川往外看。只见从东边走进两个人来,一个二十左右,中等个头儿,细腰窄背,身上穿白绵绸的裤子汗衫儿,脚下白袜子青缎靴,脖子上挂着脖锁儿,身上衣服有些不干净,可能是打官司坐牢跑出来的。这人长得十分俊美,圆脸膛儿,面如冠玉,两边浓眉,一双大眼睛,漆黑的一条大辫子。后边扶着他的这个人,大约三十岁,猿背蜂腰,身穿蓝绸子长衫,河南绸的裤褂儿,腰里煞着绒绳,刀鞘别在背后。右手提着把翘尖厚背雁翎刀。青鞋白袜,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面白似玉,剑眉虎目,辫子盘着,蓝色绢帕缠头。穿白的口口声声要打官司,穿蓝的口气坚决不让打官司。到底为什么啊?正在这时候,从他们的身后,噔噔噔跑进来一位老人,年纪六十往外,面如姜黄,两边浓眉,深眼窝,黄眼珠子放光,大鹰钩鼻子拴根绳能挂十斤的锤儿!手提一杆蜡杆儿红缨枪,枪头有八寸,十分锋利,八楞的枪挡,犀牛尾的大红缨儿。这枪杆由于用得时间长了,都被汗水沤紫啦,光滑万分。老人光头没戴帽子,花白剪子股的小辫垂于背后,倒是一派英雄气概。老人来到且近:“你往哪里跑?竟敢趁我一时疏忽劫走差事,看枪吧!”噜噜噜一颤蜡杆儿枪,枪走一条线,冷嗖嗖的枪尖儿对准穿蓝的胸前便扎。穿白袍的可喊:“哥哥您走吧!”穿蓝的一瞪眼:“贤弟,这老儿青红不分,皂白不辨,良莠不知,我宰了他。”说着话,一看枪到啦,上左滑步,往下一剁老者的手。老者往后一撤,反背斜劈,也从对面滑左步,枪尖点脑门,跟着夹枪带棒就咂。

穿蓝衣的并不躲闪,而是往前上步,右手反腕,刀走扫堂。老者“虎坐坡”往后纵身退出有五尺,四平的架子一端枪,穿蓝的“夜战八方藏刀式”,崩左腿躬右腿,左掌在前,两个人贴身进招打在一处。

王爷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问:“海川,你说这是怎么个意思?”海川看得很入神,使枪的招数不错,也是个久经大敌的人物,可他的枪招,在这使刀的面前发不上来,好像使刀的也精于枪法,甚或比使枪的还高明。这使刀的可受过真传实教,功夫扎实,年岁不大很老练。老者根本不是使刀的敌手,时间长了,老者真会败。海川现在听王爷一问,便说:“爷请看,这使枪的一定是个官人哪。”“对,我也这么想。”“穿白的还有脖链儿哪,一定是犯人,使刀的半途劫下,官人追来才打起来。”“对对!本爵我看不出来,你是行家,这两个谁强啊?”“使枪的远远不如使刀的。”“要是那样,就别袖手旁观啦,理应相助哇。”“可看着那二位也不是坏人。”“我也这么想,怎能使他们不打啦,问问谁是谁非。”“我想咱爷俩也是官人,也在办案,咱们跟这使枪的同病相怜,今天要帮了他,将来也会有人帮咱们,您说对吗?”“对对。”“那好吧,您还是在这儿藏着。”“我知道。”海川手捧双钺刚要往外纵身出来,就在这么个工夫,从西南大道上,月亮地儿一照,看得清楚,传来一阵哗哗楞楞串铃响,来了一位骑小黑驴儿的。这小驴翻蹄亮掌,四蹄蹬开,眨眼之间顺着大路从西南往东北一溜烟儿似地来到树林外边,“吁——”,小驴听话,站住了。喝,这头小驴儿,黑如墨染,浑身上下,一根杂色毛儿都没有,跟黑缎子一样。七层毡子的软屉儿,黄缎子包边儿,铁过梁上挂着一口宝剑,一巴掌宽,白沙鱼皮鞘,金什件,上面镶珠嵌宝,光华璀灿,黄带子缠把,吞口剑首都是真金的,黄色挽手垂着黄色灯笼穗儿。这小驴左右两只铜镫,牛皮蹬绳,合股笼头,蓝色缰绳,前胸挂着一串紫金的串铃,皮绊胸,皮坐垫,紫檀木的驴宙辊儿,十分神骏。上面坐着一位出家的道长,高身个儿,头戴九梁道巾,双飘绣带,正中一块美玉,流光泛彩。身穿黄色道袍白护领,内衬淡青色的衬袍,腰中系水火丝绦,左边搭丝绦扣儿,双垂灯笼穗儿,白色高筒袜护着膝盖,黄缎子的云履。面似三秋古月,两道修眉,一双朗目,不亚如两盏金灯,鼻如玉柱、唇若丹霞,一部银髯苫满前胸,不散不乱,根根见肉透风,跟缎子一样,发挽银丝,髯垂玉线,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右肩插着一个马尾拂尘,雪白的马尾儿,湘妃竹的杆儿。就见仙长腰里一提气,“唰”的一下从驴上下来,微晃两肩,一道白线似的来到二人作战之处,身法之快,无与伦比。老仙长探右手拔下拂尘,口诵佛号:“无量佛,二位檀越,一夜之间,因何在此争杀?难道非要流血而后止吗?贫道不明,暂且罢战,贫道给你们辨别是非曲直可以吗?”

无奈这二位势在拼死,仙长的话如同耳旁风。老仙长说了几遍都不听。仙长把脸一沉:“无量佛,既然不听,贫道就要强求了。”说着话,往两个人当中插去。海川一看,偌大年纪太危险。使刀的这位机灵,往后一撤,使枪的还是不依不饶,“叭”,颤枪就扎。这仙长有些生气,就看他用马尾刷儿这么一甩腕子,正缠在枪杆上,仙长微用内力,一扬手腕儿,这条枪脱手而飞,出去好几丈,落在地上。海川一惊,好充沛的内功啊,看来这仙长不一般,定是武林高手,风尘的侠隐。老头儿没枪啦,说道:“仙长爷,他们是十恶不赦的采花淫贼,身背十几条命案。我是云南府八班役总头孙亮,奉命办案,您老人家主持公正,就该协助在下才是。”老仙长一听:“无量佛,他们是贼,凭你一说,空口无凭,山人不信,这样吧,山人要问个明白。”老仙长来到两弟兄近前道:“看你们堂堂仪表非俗,小小年纪,竟敢杀伤人命?”

那个犯人一瞪眼:“他胡说八道,信口雌黄。”“无量佛,他说得既然不对,你可以说说,叫山人明白。”这年轻人无法,便说出一番话来。明里暗里的人都听得伤心落泪,无不赞叹。真是惊天地剑客出世,密松林巧逢奇案。

湖南常德府北门里路东,有一条胡同,叫凤尾巷,路北第二家,住着一个年轻人,姓白名洁字玉如。他幼年丧父,父亲名叫白阔章,为人忠厚,精明强干,挣下了不少家私,在常德城里,开个绸缎店,还有米粮行。除了自己住的一所房,还有五所住房,另外还有二十多万两银子的储蓄,在常德府城里虽说熬不上前三户,可也有了名气。只因操劳过度,才到中年,便身染痨病而死,那时儿子白洁才七八岁。安人郑氏很贤惠,持家有法,教子有方。

他们家住的前后两个大院子,好几十间房,有人劝老安人雇个仆人,老安人不愿意。可对街坊邻居,甚至本城的乡亲就不然啦,只要你困难,来到白家借多少给多少,到时能还就还,不能还绝对不去讨,下次再来照样还借。白洁自幼秉承母训,知书达理,通晓人情,循规蹈矩。家里闲房虽多,不敢招街坊,防微杜渐,怕招来不务正业的。白少爷从小喜欢练武,如果出去见人家卖艺的打一趟拳,回家之后,总在院里蹦蹦跳跳,老安人也不管。后来十多岁啦。街坊有位刘三哥,夫妻两个,由于刘三哥爱练武,却遇不上明师,自己胡练,把功夫练坏啦,他右胳膊练得像麻秸杆,一碰就折,可左胳膊练得像小房梁似的,碰谁一下,谁都受不了,因此叫左胳膊刘三。他们夫妻经常到白家借个钱儿,白家有活儿,夫妻都抢着给做,两家走得很近乎。有时白洁要跟刘三哥学两手,刘三不敢答应:“兄弟,我要把功夫都教左了,对不起老太太。你要练习武艺,首先起早遛弯,换换空气,别的我也不会。”

白玉如真听话,次日清早起来,梳洗已毕,带好街门,到北门过吊桥,顺河沿一直往东,来到东北城角,晨星尚且未退,自己就活动开了,弯腰踢腿,瞎蹦一气。天亮把长衫穿好,溜溜达达地进城,每天如此。

凤尾巷西口路西有个包子铺,掌柜的姓仇,名良,字国栋,三十多岁,身体健壮。玉如来到包子铺,找张桌儿坐下。仇掌柜的立即过来:“哈哈,白少爷早哇,吃几个包子吗?”“仇掌柜的,您给我来十个,再要一碗粥。”

仇良答应着给端上来问:“您上哪去啦?”玉如边吃边说:“我每天到城外去遛弯儿。”“喝,您遛早弯儿,太好啦,听说您还练武哪?”“是啊,我就喜欢练艺。”“哈哈哈,不过练武艺,可不同您读书,读书遇到个昏庸的老师,只不过念几个白字儿,可练武要遇到糊涂师父,要把身体练坏了。老安人愿意您练武吗?”白洁点点头:“家母倒是不拦阻。”“好,那么您是跟哪位师父练的?”“嗨!干什么还找师父,我就是自己瞎练,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这些日子我觉着浑身长劲,掌柜的不信,您看看。”

说着白洁一攥拳:“您看多大劲儿,这要打在人的身上,可受不了哇!”仇良一听大笑:“哈哈哈,少爷您算了吧,就您这无师自练哪,能把身子骨练坏了,您胡同里的左胳膊刘三爷就是个榜样。即使练不坏,就您这练法,几年都白练。就拿攥拳来说,拳经上说,伸手如瓦拢,攥拳如卷饼,你这是什么拳哪?这么办,现在包子也没熟,饭坐儿也没上哪,咱二位开个玩笑,您打我试试。”仇良骑马兜裆式站好,“您打吧,打动了我,算您有功夫,打不动,证明我说得有理。来吧,照我胸口上使足了劲打。”玉如一摇头:“仇掌柜,您别犯傻气,别看我拳头小,打上人可厉害,您可经不住。打坏了多没意思,不是闹着玩儿的。”仇良摇头:“没关系,真的打坏我也不讹您,老街旧邻的您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吗?”白洁站起来道:“这可是您说的,那咱就试试。”“来吧,您只管用力打,绝无妨害。”玉如也搭着是个孩子,年轻气盛,把袖面儿一挽:“您注意,我可要打啦。”他紧握右拳,用了八成劲,冲着仇良胸前真打上啦。玉如想:给仇掌柜一拳会受不了,没想到他连身形都没晃一晃。面带笑意:“怎么?白少爷,你没多大劲儿呀!噢,大概是没吃包子,要不吃饱了再打。哈哈哈,没劲没劲。”玉如的脸一红:“掌柜的,我怕把你打坏,不敢用力呀。”“唉,您随便发力。”“那好。”玉如第二次真的用十成劲儿,啪的一下,仇良仍然纹丝不动。“哈哈,怎么样?”

玉如真怔啦,“仇掌柜的,让我再打您一下试试。”仇良不在意:“行啊,少爷您使足了劲。”白洁这回用了十二成的劲抡圆了拳头,嘭的一声,人家仇良照样不动。白玉如都有点儿喘啦:“仇师父,您是了不起呀!大概您的武功可称第一啦,您要不嫌弃,白洁愿拜您为师,跟您学习武艺,不知您肯不肯把金玉都授于我。”说着,白洁把袖面放下,跪下就磕头。仇良一下子把他抱起来道:“白少爷,我可不敢当,您看出什么来啦,要拜我为师?”

“我刚才打您,就像打在硬牛皮鼓上,我越用力打,我的手越疼,看来您的功夫深啦,您收下我吧。”仇良摇头道:“您让我收您做弟子,天胆我也不敢!我没有多大本领,只练了四五年。再说您令堂郑老安人救了我一家,给我盖房子,又拿本钱让我做这个小买卖,使一家五口不受冻饿之苦。您愿学,我是倾囊相助,不过不准对别人去讲。”

次日,白洁来到包子铺。仇良把白洁邀到后院北房,推门进去一看,喝!

屋里摆着兵刃架子,各种兵器擦抹得很亮,三合土砸的地,十分平坦。仇良先给白洁盘腰窝腿,有了腰腿,再学拳脚花单枪刀。日积月累,白洁工夫渐长,一晃都四、五年啦。一天,仇良说:“白少爷,您可以回家练啦,从明天起,您就别来啦。”玉如一听吓坏啦,问:“仇师父,您怎么不教我啦?”

“不瞒您说,凡是我会的,全都教给您啦,在哪儿练都一样。”白洁只得答应。

白洁跟母亲要了点钱,把东院的两间小房子收拾出来,请木匠师爷也做了个兵器架儿,刀枪剑戟的买了几件,自己埋头练功。

这天,白洁贪练功夫,睡得晚啦,一觉醒来,窗纸发白,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早起,赶忙穿好衣服下床梳洗,等出来一看哪,嗨,原来起早啦!下弦月亮还没落,刚好喊开城。来到北门,带红缨帽把门的官兵,都认识白洁:“白少爷起早啦?”“诸位辛苦,我还认为天亮了哪。”出了城,依然奔东北城角树林子练功。把煞腰的绒绳解下,大衫儿脱下来,都挂在树枝子上。

不大会儿,东方破晓,村子里鸡叫了。就在这么个工夫,白洁听见树林子里边有人哼哼,可把他吓了一跳。等来到树林的东边儿一看,这个人在草地上靠着一棵大树半躺半卧,一身三串通扣夜行衣,寸排骨头钮儿,前后用蓝色绒绳勒成十字绊,斜背着一个蓝绸子包袱,脊背后有个空刀鞘,打着裹腿。

看上去脸色蜡白,黄豆粒大的汗珠子往下掉。一丈开外扔着一口厚背雁翎刀。

这人三十多岁,细条身材,长眉朗目,通关的鼻子,四方阔口,五官端正。

只是在左腿肚子上钉着一只三楞凹面透风毒药镖。白洁看到这夜行人无神的目光,渴望求助的神态时,激起了他的义胆侠心。他慢慢地走过来:“朋友,你这是怎么啦?”这人摇摇头:“大兄弟,我的遭遇非三言两语能说清,即使能说清。我与你素昧平生也是无用。请问你这位兄弟为何来到此地?”“我是常德府本城人,每天早晨在此练功,刚才听你哼哼,才到这儿来的。”这人艰难的动一动说:“唉,这位恩公,你是练武的,咱俩有缘,天下练武是一家,所谓人不亲刀把还亲。我虽然身穿夜行衣,但不是坏人。咱二位总算有幸相会,我有一事相求,你肯答应吗?”

白洁心里很纳闷,这旷野荒效,四下无人,只有我一个,他渴望活命,却不对我苦苦的哀求,也不摇尾乞怜,更不低头相求,看来这人是条硬汉子。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便说:“朋友,你说吧,只要是我办得到的,我一定答应。”这位面带惨笑道:“兄弟,我只求您一件事,您能办到,在下没齿不忘大恩。”“朋友,你说吧。”“您把那口刀拿来,把我致于死地,就对我有莫大之恩了。”白洁一听:“朋友,这怎么可能呢?”“恩公,您把我杀了,咱二位结个鬼缘儿,您杀我是对我施恩哪。”白洁一摆手:“这万万不成啊,即便我跟您有血海之仇,当你在危难之际,我也不能乘人之危,做此投井下石之事!何况我与你邂逅相遇,素不相识,何能下此毒手?”

这人听完,长叹一口气:“唉!朋友,你请看,这镖乃是毒药镖,只要中镖见血,无论何处,子不见午,午不见子,六个时辰准死,而且在死时痛苦。您就修好吧,把刀给我拿过来,转身就走,我自刎而亡,您也算修好积德。”“这个……”白洁是个有血性不怕死的好男儿。“朋友,除去自杀之外,中了毒镖就不再有救了吗?”“当然有办法治好,也不必去请郎中,我祖传秘方就能治。可您没看见我的样子吗?谁肯冒这么大的风险,把我这快将命绝的人背到他府上,为我奔走,救我于垂死之时呢?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但我身逢绝路,只是无可奈何呀!”白洁听了这受伤人的一席话,激起自己的侠义心肠:“朋友,巧得很,你真能自己医治,在下不才,倒可以把你背到舍下,有人盘问,就说你是我的朋友,因练武摔伤。”“若此则感恩非浅,只是我这衣服,怕被人看出来呀!”“没关系,您身上把长衫穿好,您的刀我来佩戴。”说着白洁先到树林边上把自己的长衫穿好,绒绳扎住,把这人的小包袱解下来,刀鞘取下,然后把刀拿过来入鞘,挎在自己身上。“朋友,你身上的镖是毒药的,我想把他取下来,免得碍事。”“恩人,千万不能取呀,只要取下来就准得受风,风追药力,发作得更快。您把我的裹腿带子解下一根来,把镖系住,绑在腿上。”白洁解裹腿,稳住毒镖,把这人背起来,大步流星,直奔北门里凤尾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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