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坐怀能不乱 秉正自无偏

《易》著如兰,《诗》咏鸟鸣。涤瑕成徵媺,厥唯友生。贫贱相恤,富贵勿失。势移心贞,迹遐情密。淡疑水而固疑潦,斯不愧五伦之一。

《朋友箴》

当初刘孝标曾做《广绝交论》,着实说友道的薄:财尽交疏,势移交断;见利相争,见危相弃;忽然相与,可听刎颈,一到要紧处,便只顾了自己。就如我朝阉宦李广得宠,交结的便传奉与官。有两个好朋友,平日以道学自励的。谈及李广得宠之事,一个道:“岂有向阉奴屈膝之理?”到次日,这个朋友背了他去见时,不料已先在那里多时了,此是趋利。就是上年逆党用事时,攻击杨、左的,内中偏有杨、左知交;弹射崔、魏的,内中偏有崔、魏知已。此岂故意要害人?不过要避一时之害。不知这些人原也不堪为友的。友他的也就是没眼珠,不识人的人。若是我,要友他,毕竟要信得他过。似古时范张,千里不忘鸡黍之约;似今时王凤洲与杨焦山,不避利害,托妻寄子。我一为人友,也要似古时庞德公与司马徽,彼此通家,不知谁客谁主;似今时马士权待徐有贞,受刑濒死,不肯妄招。到后来徐有贞在狱时,许他结亲,出狱悔了,他全不介意。这才不愧朋友。若说一个因友及友,不肯负托,彼此相报,这也是不多见的人。

如今却说一个人,我朝监生,姓秦名翥,字凤仪,湖广嘉鱼人氏。早年丧母,随父在京做个上林苑监副,便做京官子弟纳了监在北京。后边丁忧回家,定了个梅氏,尚未做亲。及至服满,又值乡试,他道待乡试回来毕姻。带了一个家人,叫做秦淮,一个小厮叫做秦京,收拾了行李,讨了一只船,自长江而下。只见:

水连天去白,山夹岸来青,

苇浦喧风叶,渔舲聚晚星。

一路来,不一日,已到扬州。秦凤仪想起有一个朋友,姓石,名可砺,字不磷,便要去访他。不知这石不磷也是嘉鱼人,做人高华倜傥,有胆气,多至诚,与人然诺不侵。少年也弄八股头做文字,累举不第,道:“大丈夫怎么随这几个铜臭小儿,今日拜门生,明日讨荐书,博这虚名。”就撇了书,做些古文诗歌,弹琴、击剑,写字、绘画。却不肯学这些假山人、假墨客,一味奴颜婢膝的捧粗腿,呵大卵胞;求荐书,东走西奔;钻管家,如兄若弟。只因他有了才,又有侠气,缙绅都与他相交,常往来两京。此时侨寓在扬州城砖街上。

秦凤仪到钞关边停了船。叫秦淮看船,带了秦京,拿了些湖广土仪:细篦、莲肉、湘簟、鲟鳇鱼鲊之类,一路来访石不磷。

却也有人晓得他,偶然得个人,说了住处。寻来,凑巧石不磷在家。

数间厅事,几株花木,虽无车马盈门,却也有求诗的、乞画的、拜访的高朋满座。一见凤仪,两个是至交,好生欢喜。忙送了这些人,延入书斋留饭。问些故乡风景,平日知交,并凤仪向来起居。随即置了酒,携妓同游梅花岭。

盘桓半晌。秦凤仪别了要下船。石不磷道:“故人难得相遇,便在此顽耍数日何妨?”

秦凤仪道:“怕舟子不能担待。”

只见石不磷停了一会,便想些什么道:“这等,明日兄且为我暂住半晌,小弟还有事相托。”

凤仪道:“拱候。”

次日,船家催开船,凤仪道:“有事,且慢。”

将次早饭时,石不磷却自坐了一乘轿,又随着一乘轿,家人挑了些箱笼行李之类,来到船边。恰是石不磷和一个二八女子。这女子生得:

花疑娇艳柳疑柔,一段轻盈压莫愁。

斜倚蓬窗漫流盼,却如范蠡五湖游。

下了船,叫女子见了秦凤仪,就在侧边坐了。石不磷道:“这女子不是别人,就是敝友窦主事所娶之妾。扬州地方人家都养‘瘦马’。不论大家小户,都养几个女子,教她吹弹歌舞,索人高价。故此娶妾的都在这里讨人。寻个媒妈子,带了五、七百开元钱,封做茶钱,各家女子出来相见,已自见了她举动、身材、眉眼,都是一目可了的。那媒妈子又掀她唇,等人看她牙齿;卷她袖,等人看她手指;挈起裙子,看了脚;临了又问她年纪,女子答应一声,听她声音。费了五七十个钱浑身相到。客冬在北京,过临清,有个在京相与的内乡窦主事,他管临清钞关,托我此处娶妾。小弟为他娶了此女,但无人带去,担延许久,只道小弟负托。如今贤弟去,正从临清过,可为小弟带一带去。”

秦凤仪听了,半日做不得声。心里想道:“她是寡女,我是孤男,点点船中,怎么容得?况此去路程二千里,日月颇久,恐生嫌疑?”正在应不得、推不得时节,只见石不磷变色道:“此女就是贤弟用了,不过百金,怎么迟疑?”取出一封与窦主事书,放在桌上,他自登岸去了。

一叶新红托便航,雨云为寄楚襄王,

知君固是柳下惠,白璧应完入赵邦。

这时秦凤仪要推不能,却把一个湿布衫穿在身上,好生难过。就在中舱另铺下一个铺与她歇宿,自己也就在那边一张桌儿上焚香读书。那女子始初来也娇羞不安,在船两日,一隙之地,日夕在面前,也怕不得许多羞,倒也来传茶送水,服侍秦凤仪。凤仪好生不过意。

行不过一二日,早是高邮湖。这地方有俗语道:“高邮湖,蚊子大如鹅。”湖岸上有一座露筋庙。这庙中神道是一个女子,生前姑、嫂同行避难,借宿商人船中。夜间蚊子多,其嫂就宿在商人帐中,其姑不肯。不期蚊子来得多,自晚打扑到五鼓。身子弱,弄得筋骨都露,死在舟中。后人怜她节义,为她立庙,就名“露筋娘娘”。

秦凤仪到这地方,正值七月天气。一晚,船外蚊子飞得如雾,响得似雷,船里边磕头撞脑都是。秦凤仪有一顶纱帐,赶了数次,也不能尽绝。那女子来船慌促,石不磷不曾为她做得帐子,如何睡得?凤仪睡了,听她打扑再不停手,因想起露筋娘娘之事。恐怕难为了她,叫她床中来宿。女子初时也作腔,后边只得和衣来睡在脚后。那家僮听得,道:“我家主今日也有些熬不过了。这女儿子落了靛缸,也脱不得白了。”倒在那里替主人快活,替女子担忧。

似此同眠宿起,到长淮,入清河,过吕梁洪,向闸河,已去了许多日子。

来到临清,只见秦凤仪写了个名帖,叫小厮拿了石不磷这封书,来见窦主事。小厮把书捏捏道:“只怕不是原封了。”

到了衙门,伺候了半晌,请相见。见了,送上石不磷这封书,留茶,问下处,说在船中。

窦主事就来回拜。看见是只小舟,道:“先生宝眷也在舟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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