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卷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2)

颜俊才学虽则不济,这几句签诀文义显浅,难道好歹不知!求得此签,心中大怒,连声道:“不准,不准!”撒袖出庙门而去。回家中坐了一会,想道:“此事有甚不谐!难道真个嫌我丑陋,不中其意?男子汉须比不得妇人,只是出得人前罢了。一定要选个陈平、潘安不成。”一头想,一头取镜子自照。侧头侧脑的看了一回,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过了。把镜子向桌上一撇,叹了一口寡气,呆呆而坐。准准的闷了一日不题。

且说尤辰是日同小乙驾了一只三橹快船,趁着无风静浪,咿呀的摇到西山高家门首停舶,刚刚是未牌时分。小乙将名帖递了,高公出迎,问其来意。说是与令爱作伐。高赞问:“是何宅。”尤辰道:“就是敝县一个舍亲,家业也不薄,与宅上门户相当。此子年方十八,读书饱学。”高赞道:“人品生得如何?老汉有言在前,定要当面看过,方敢应承。”尤辰见小乙紧紧靠在椅子后边,只得不老实扯个大谎,便道:“若论人品,更不必言。堂堂一躯,十全之相,况且一肚文才,十四岁出去考童生,县里就高高取上一名。这几年为丁了父忧,不曾进院,所以未得游庠。有几个老学,看了舍亲的文字,都许他京解之才。就是在下,也非惯于为媒的;因年常在贵山买果,偶闻令爱才貌双全,老翁又慎于择婿,因思舍亲正合其选,故此斗胆轻造。”高赞闻言,心中甚喜。”便是令亲果然有才有貌,老汉敢不从命。但老汉未曾经目,终不放心。若是足下引令亲过寒家一会,更无别说。”尤辰道:“小子并非谬言,老翁他日自知。只是舍亲是个不出书房的小官人,或者未必肯到宅上。就是小子撺掇来时,若成得亲事还好,万一不成,舍亲何面目回转!小子必然讨他抱怨了。”高赞道:“既然人品十全,岂有不成之理。老夫生性是这般小心过度的人,所以必要着眼。若是令亲不屑下顾,待老汉到宅,足下不意之中引令亲来一观,却不妥贴。”尤辰恐怕高赞身到吴江,访出颜俊之丑,即忙转口道:“既然尊驾意决要会面,小子还同舍亲奉拜,不敢烦尊动履!”说罢,告别。高公那里肯放,忙教整酒肴相款。吃到更余,高公留宿。尤辰道:“小舟带有铺陈,明日要早行,即今奉别。等舍亲登门,却又相扰。”高公取舟金一封相送,尤辰作谢下船。

次早顺风,拽起饱帆,不匀大半日就到了吴江。颜俊正呆呆的站在门前望信,一见尤辰回家,便迎住问道:“有劳老兄往返,事体如何。”尤辰把问答之言细述一遍,“他必要面会,大官人如何处置。”颜俊嘿然无言。尤辰便道:“暂别再会。”自回家去了。

颜俊到里面,唤过小乙来问其备细,只恐尤辰所言不实。小乙说来果是一般。颜俊沉吟了半晌,心生一计,再走到尤辰家与他商议。不知说的是甚么计策?正是:

为思佳偶情如火,索尽枯肠夜不眠;

自古姻缘皆分定,红丝岂是有心牵。

颜俊对尤辰道:“适才老兄所言,我有一计在此,也不打紧。”尤辰道:“有何好计。”颜俊道:“表弟钱万选向在舍下同窗读书。他的才貌比我胜几分儿。明日我央及他同你去走一遭,把他只说是我,哄过一时。待行过了聘,不怕他赖我的姻事!”尤辰道:“若看了钱官人,万无不成之理。只怕钱官人不肯。”颜俊道:“他与我至亲,又相处得极好,只央他点一遍名儿,有甚亏他处!料他决然无辞。”说罢,作别回家。其夜,就到书房中陪钱万选夜饭,酒肴比常分外整齐。钱万选愕然道:“日日相扰,今日何劳盛设。”颜俊道:“且吃三杯,有小事相烦贤弟则个。只是莫要推故。”钱万选道:“小弟但可效劳之处,无不从命。只不知甚么样事。”颜俊道:“不瞒贤弟说,对门开果子店的尤少梅与我作伐,说的女家是洞庭西山高家。一时间夸了大口,说我十分才貌。不想说得忒高兴了,那高老定要先请我去面会一会,然后行聘。昨日商议,若我自去,恐怕不应了前言,一来少梅没趣,二来这亲事就难成了。故此要劳贤弟认了我的名色,同少梅一行,瞒过那高老,玉成这头亲事,感恩不浅,愚兄自当重报。”钱万选想了一想道:“别事犹可,这事只怕行不得。一时便哄过了,后来知道,你我都不好看相。”颜俊道:“原只要哄过这一时。若行聘过了,就晓得也何怕他。他又不认得你是什么人,就怪也只怪得媒人,与你什么相干。况且他家在洞庭西山,百里之隔,一时也未必知道,你但放心前去,到不要畏缩。”钱万选听了,沉吟不语。欲待从他,不是君子所为。欲待不从,必然取怪,这馆就处不成了,事在两难,颜俊见他沉吟不决,便道:“贤弟,常言道:天塌下来,自有长的撑住。凡事有愚兄在前,贤弟休得过虑。”钱万选道:“虽然如此,只是愚弟衣衫褴褛,不称仁兄之相。”颜俊道:“此事愚兄早已办下了。”是夜无话。次日,颜俊早起,便到书房中唤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都是绫罗绸绢时新花样的翠颜色,时常用龙涎庆真饼熏得扑鼻之香,交付钱青行时更换,下面净袜丝鞋,只有头巾不对,即时与他折了一顶新的,又封着二两银子送与钱青道:“薄意权充纸笔之用,后来还有相酬。这一套衣服就送与贤弟穿了。日后只求贤弟休向人说,泄漏其事。今日约定了尤少梅,明日早行。”钱青道:“一依尊命。这衣服小弟暂时借穿,回时依旧纳还。这银子一发不敢领了。”颜俊道:“古人车马轻裘与朋友共,就没有此事相劳,那几件粗衣奉与贤弟穿了,不为大事。这些须薄意,不过表情,辞时反教愚兄惭愧。”钱青道:“既承仁兄盛情,衣服便勉强领下。那银子断然不敢。”颜俊道:“若是贤弟固辞,便是推托了。”钱青方才受了。

颜俊是日约会尤少梅,尤辰本不肯担这干纪,只为不敢得罪于颜俊,勉强应承,颜俊预先备下船只,及船中供应食物和铺陈之类,又拨两个安童伏侍,连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三人,绢衫毡包,极其华整,隔夜俱已停当。又吩咐小乙和安童到彼,只当自家大官人称呼,不许露出个钱字。过了一夜,清早就起来催促钱青梳洗穿着。钱青贴里贴外都换了时新华丽衣服,行动香风拂拂,比前更觉风雅,正是:

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掷果回。

颜俊请尤辰到家,同钱青吃了早饭,小乙和安童跟随下船。又遇了顺风,片帆直吹到洞庭西山。天色已晚,舟中过宿。

次日早饭过后,约莫高赞起身,钱青全柬写颜俊名字拜帖,谦逊些加个晚字。小乙捧帖到高家门首投下,说:“尤大舍引颜宅小官人特来拜见。”高家仆人认得小乙的,慌忙通报。高赞传言快请。假颜俊在前,尤辰在后,步入中堂。高赞一眼看见那个小后生人物轩昂,衣冠济楚,心中已自三分欢喜。叙礼已毕,高赞看椅上坐,钱青自谦幼辈,再三不肯,只得东西昭穆坐下。高赞肚里暗暗欢喜:“果然是个谦谦君子。”坐定,先是尤辰开口,称谢前日相扰。高翁答言多慢,接口就问道:“此位就是令亲颜大官人?前日不曾问得贵表。”钱青道:“年幼无表。”尤辰代言:“舍亲表字伯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高赞道:“尊名尊字,俱称其实。”钱青道:“不敢!”高赞又问起家世。钱青一一对答,出词吐气,十分温雅。

高赞想道:“外才已是美了,不知他学问如何?且请先生和儿子出来相见,盘他一盘,便见有学无学。”献茶二道,分付家人:“书馆中请先生和小舍出来见客。”去不多时,只见五十多岁一个儒者引着一个垂髫学生出来。众人一齐起身作揖,高赞一一通名:“这位是小儿的业师,姓陈,见在府庠。这就是小儿高标。”钱青看那学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道:“此子如此,其姊可知。颜兄好造化哩!”又献了一道茶,高赞便对先生道:“此位尊客是吴江颜伯雅,年少高才。”那陈先生已会了主人之意,便道:“吴江是人才之地,见高识广,定然不同。请问贵邑有三高祠,还是那三个。”钱青答道:“范蠡、张翰、陆龟蒙。”又问:“此三人何以见得他高处。”钱青一一分疏出来。两个遂互相盘问了一回。钱青见那先生学问平常,故意谈天说地,讲古论今,惊得学生一字俱无,连称道:“奇才,奇才!”把一个高赞就喜得手舞足蹈。忙唤家人,悄悄吩咐备饭,要整齐些。家人闻言,即时拽开桌子,排下五色果品。高赞取杯箸安席,钱青答敬谦让了一回,照前昭穆坐下。三汤十菜,添案小吃,顷刻间,摆满了桌子,真个咄嗟而办。你道为何如此便当?原来高赞的妈妈金氏最爱其女。闻得媒人引颜小官人到来,也伏在遮堂背后张看。看见一表人才,语言响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预先准备筵席,一等分付,流水的就搬出来。宾主共是五位,酒后饭,饭后酒,直吃到红日衔山。钱青和尤辰起身告辞,高赞心中甚不忍别,意欲攀留数日,钱青那里肯住。高赞留了几次,只得放他起身。钱青先别了陈先生,口称承教;次与高公作谢道:“明日早行,不得再来告别。”高赞道:“仓卒怠慢,勿得见罪。”小学生也作揖过了。金氏也备下几色嗄程相送,无非是酒米鱼肉之类,又有一封舟金。高赞扯尤辰到背处,说道:“颜小官人才貌更无他说,若得少梅居间成就,万分之幸。”尤辰道:“小子领命。”高赞直送上船,方才分别。当夜夫妻两口说了颜小官人一夜。正是:

不须玉杵千金聘,已许红绳两足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