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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为什么能快乐?

2013-08-06 08:36 编辑:张婉

说到苏东坡,我认为他并不一定快乐,但是豁达。他这一辈子遇到的坎坷实在是太多了,把这么多坎坷放在一个人身上,有时候真的会觉得不公平。但是站在千秋万代之后去眺望北宋的天空,又会觉得这是大公平,因为这个人是不可复制的苏东坡。

林语堂先生所作的《苏东坡传》起笔就说,“我写这本书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只是喜欢他而已”。那么他说谁是苏东坡呢,他是那个著文章的诗人、文学家,还是一个对老百姓抱有道德心的政治家;是一个在党争之中不断地流离失所的人,还是那个打通了儒道释的哲学家。他是月下行吟的诗人吗?所有这一切都是苏东坡,又都不是苏东坡。

那么谁是苏东坡呢?只要提起这三个字,中国人都会露出会心的微笑。为什么要在今天这个时代说苏东坡,是因为今天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很多人都会觉得什么是日子啊?“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所以大家都说,今天活得很郁闷、很纠结、很迷茫、不快乐。那好,我们去看看谁的不快乐还能大过苏东坡。但苏东坡又是怎么安顿他这一生的?我们看古人,就是通过借鉴一个生活坐标,来给我们启发。

苏东坡生在仁宗的时代,后来经历了短暂的英宗。神宗继位后,他出仕做官。到了哲宗,他屡升屡降。最后徽宗刚继位一年,他去世,之后二十五年北宋灭亡。所以他见证了一个时代的更迭,历任这五个皇帝,政见都是不同的,所以他就一直浮沉在党争之中。

苏东坡这个人之所以了不起,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比前面讲过的陶渊明、李太白更像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因为他入仕,他担当,他受苦难,但是他在苦难中涅槃,这是我深深敬仰苏东坡的地方。他的洒脱,并不是因为避世,而是在穿越沧桑。其实苏东坡这一辈子,纠结最深的就是党争:他属于司马光元佑党人,相对比较保守,被称为旧党;而新党的率领者意气风发,也是当时的一位大文人,唐宋八大家中的王安石。

这儿,我们说个题外话。大家关注一下中国古代,就是一根独木桥——一端是知识分子,一端是官员。可以说中国所有的文人都是失意的政治家,而所有的政治家都是得了志的文人。人的浮沉,有时候是自己不能掌握的,但可以掌握的是什么呢?就是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价值观是稳定的。北宋正是因为宋太祖黄袍加身的兵变,所以到宋太宗的时候,才着力加强文人的力量——开科取士,一下放开了极大的幅度,让一大批文人做了官。比如庆历新政的主持者范仲淹,我们在背他的诗篇,背他的词章,看他写的“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说他《岳阳楼记》上那样一种忧乐观,你把他当文人看吗?但他又是亲历庆历新政始终的变革者;欧阳修,是苏东坡的老师,并钦点他做官,同时也能写一手好词章,那样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何等的深情啊!可他是政治家呀!我们说的王安石,放下他这些严苛的新法,他在金陵怀古的时候,看见“六朝旧事随流水,漫嗟荣辱”,那样的“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寒烟衰草凝绿”,那是何等的情怀心迹啊!写一首多漂亮的文章啊!他的对手司马光,是大史学家,今天谁研究历史不读《资治通鉴》?往下写词《珠玉词》的“大晏”晏殊,那也是一任宰相呀!

所以,我们看一看北宋,就会发现那个时候的官员都是知识分子出身,“宰相须用读书人”。而他们一旦在党争中,在政治风波中落魄了,照样是心忧天下。我想这一点给我们很大的启发,就是当一个官员,内心有稳定的价值观,有真学问的时候,就会在他的职位上,真正秉承自己的良知去做事。其实,有时候我们问一问,贪官为什么会贪呢?我们看见了很多被查处的贪官。与其愤慨,不如说你悲悯他们的可怜。如果不在官职上赶紧聚敛更多的财富,交换更多的权力,一旦不做官了他就什么都不是。我们今天看见有好多贪官,做权和钱的交易,权和权的交易,权和色的交易。有这一点权,他拥有一切,没了,他还是谁?

那么说回来。苏东坡为什么在党争里,敢于坚持己见呢?这个人就算他不做通判,就算他不做知府,就算他不做翰林学士,那么他是谁呢?论文章,欧苏并举,他是唐宋八大家;论词章,苏辛并举,他是豪放派的代表领军人物;论书法,苏黄米蔡并举,他是宋四家的第一家。所有这一切,让你知道,他是苏东坡这就够了,跟他的官职无关,他的名垂青史,不一定是因为他的官职。

其实在他的政治生涯中,某种意义上他是一个失败者,但是他坚持了真自我。变法者王安石最大的主见就是一下推了十项变法的新主张,从均输法到青苗法,再到农田水利法,为的是什么呢?就是把资金都拿到国库里来,让一个积贫积弱的北宋王朝国库里面有银两,能够国强。但是司马光抱得更多的是一种民本思想:他说就这么点财富,让这些财富在民间,在老百姓的手里不好吗?为什么要穷征暴敛,立这么多的名目非得往国库去征钱呢?当然,苏东坡以他的出生和胸怀,他是站在司马光这一派的,甚至王安石自己的弟弟都是在这一派的。但是王安石当时是得到了神宗的首肯,所以新法还是执行了。因此,旧党这一批人,在此之前一直是在遭贬的,仕途是不顺利的,就是因为他们的坚持己见。

所以,大家都说苏东坡在杭州那儿多美呀,其实他做杭州通判的这三年并不快乐。但是他依然写出了“淡抹浓妆总相宜”的西子湖,他在那里真是看见了自己心路的成长。接下来,他不停的贬官——从杭州通判,到山东密州,又到了徐州,从徐州又回到浙江,到了湖州,而在湖州遇到了一件更倒霉的事情:因为他写诗,所以人家说他的诗词里面含有讽刺新政的意思,所以把他下了御史台。因为御史台的人都穿黑衣服,所以那个地方也叫“乌台”,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从夏末一直关到年底十二月份,关了一百三十余天,都差点丢了性命啊!那个时候他不过四十三四岁,您看一看,他何曾顺利过?从那里出来以后,到了黄州。在黄州,住在定慧寺他写了大量的诗词。

其实在他年轻,包括他三十八九岁意气风发的时候,在密州他也不舒服,但能做什么呢?他不能去保家卫国,只能带着民众去打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他只能在这样一种打猎过程中,把心性发挥出来。“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他在等着朝廷用他那一天,他说那一天真来的时候,“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一定要射下天狼星,一定要平定边关,要保护他的民生。所以一个人即使落魄的时候,也没有放下过他的志向,没有放下过他的坚持。而他从“乌台诗案”里再走出来的时候,内心经历了多大的动荡啊,但是他不悔初衷。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前面就算是千军万马我去,我按照我的主张,我还是要去的。

其实,宋代是中国儒学,特别是礼学大兴的时候,宋儒张载《西铭》中有著名的四句绝叫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刚才所说的北宋那一大批知识分子,其实都是这样的践道者。他们可以流离失所,他们可以困厄,但是他们知道一颗心是为天地立的,他为百姓承担了使命,他继承的绝世之学有着生命的意义。现在就算遭贬,就算倒霉,但是所做的是开万世太平中间的一步路。所以万世太平在未来等待,他做的事情值得。

我想那是一个国家并不富强的时代,到了徽钦宗二帝的时候,王朝风雨飘摇,皇帝从汴京一直逃到了杭州啊,北面半壁江山全都没有了。但是文人的心里有江山,那是一个用信念完成最后坚守的时代。所以苏东坡之所以让我钦佩,就是他九死一生不改初衷。经历这么大的风波,到了黄州他写过著名的《定风波》。大夏天大家在外头游玩,遇上了大雨,大家都跑了,只有他一个人缓缓走过风雨。他说风雨大怕什么?大的无非是点动静,动静大你可以不听啊,“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你要是自己心里不怕,脚下是草鞋,手中是竹仗,照样可以一蓑烟雨走过坦荡从容的平生。穿越风雨又怎么了?穿过去的人会看见在风雨中四散奔逃的人看不见的风景。所以下篇他说“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四散奔逃的人是不能看见彩虹在风雨之后的,而他一阵风吹醒了酒,定睛一看晚照相迎,那是多么温暖的景象。

大家四散奔逃,一片狼藉的地方,只有他可以归去。一心磊落的人是回得去的。所以在他看来,也不曾有过风雨,他也并不在乎晴天。一生中人有多少风雨晴晦,要靠自己的心去穿越。

所以经过历练,他的生命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从容,越来越坦然。当然他也很孤单,可一个人在寂寞的时候,又能够看清自己的内心。他的《卜算子》说“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我记得在二〇〇七年的时候,网络上有一首歌曲《寂寞沙洲冷》,那今天的我们是不是真的懂得他寂寞的心?那种“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他内心无情有恨到底是什么呢?林语堂在给他写传记的时候说过,我很奇怪呀,这个苏东坡到晚年给弟弟子由写信的时候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从玉皇大帝到田间要饭的,不管我跟谁聊天,看谁都好。林语堂说,他倒了这么多霉,你说他不恨谁吗?林语堂也了不起,最后得出结论:苏东坡也有他的恨,但是他恨世不恨人,因为恨人是无能的表现。

大家看看我们今天的时代,有太多太多令人不满意的现象。现在大家都有微博,人人都是一个信息的发布中心,我们看见了那么多的事象,也希望一个更光明的未来。但是我们就斤斤计较只去恨一些人吗?我们应该追问,这样的事件,这样的人性,是在什么土壤下出现的?今天这件事出在张三的身上,明天是不是还有李四王五重蹈呢?那我们能做的是什么?是用我们的力量让制度更好一点,再用好的制度去鼓励好的人性,所以我们要痛恨的是这类事情,而不见得是这个当事人。某种程度上来讲,干坏事的当事人本身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因为有人会因这种恶劣的事情付出生命的,有的时候他要有多少仇恨才有这样冷酷的心,你以为他幸福、快乐吗?所以,向苏东坡学一点恨世而不恨人,竭尽自己全力让社会变得再好一点吧。

苏东坡这辈子有多倒霉?他后来越贬越远,并且一个月之内连降三次职,就在哲宗亲政之后,他因老病之身先贬到了广东的惠州,接着贬到了海南的儋州,我们现在去三亚的时候,在鹿回头那儿都能够看见他题的“天涯海角”,那可真是天涯海角啊。后又拖着老病之身流落岭南,那时的岭南是什么地方啊?这一辈子够失败的了吧,自己到了暮年,生命似乎都能望得见头。在这样的地方,你说他会怎么想?他一看那样的山水环境,他自己说,这样一个地方,“兹游奇绝冠平生”,我没来过这样的山水,所以我“九死南荒吾不恨”,我就算是九死一生在蛮荒之地,我没什么可抱憾的时候,因为此一番壮游冠绝平生。在那个地方,没有人给他送礼过节了,他说“菊花开时乃重阳,凉天佳月即中秋”,今晚要是有月亮,咱就过中秋,今天要是开菊花,咱就过重阳。所以他自嘲:我这一辈子有什么功业呀?“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我这一辈子的功业不就是贬官吗?但是贬到天涯海角,他的心照样有古今。你想想他能够“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他的心还关注着“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这是他仰望苍天;而他俯瞰大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所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他手中的酒上告苍天,下祭长江,他的心多浩荡啊。我们看苏东坡这个人,走到哪儿都能发现他这点乐趣,所以他用松露和蜜酿过无数的酒,他的人生酣畅就在于到任何地方都能找到安顿自己生命的可能。所以,谁是苏东坡呢?这是林语堂抛给我们的一个提问,但是我们人人都会给他一个会心的微笑。

苏东坡死后的十年继续寥落,包括他在内的元佑党人的名字都刻在碑上——这些人的子女永远不得做官,甚至不能与皇族通婚。这就像耻辱柱一样钉在那里。但是十年以后呢?元佑党人的家族都以碑上有先辈的名字而感到骄傲,苏东坡的字和画,从皇室到民间都在收集,都在流传。所以一直到北宋灭亡,王朝更迭至南宋的时候,徽钦二帝都带走了他的很多真迹,今天更不用说,苏东坡为我们人人敬仰。所以,人生困顿有时在所难免,但是我们能不能从中学到这样一份磊落旷达呢?

苏东坡是一个高瞻远瞩的人,凭借性情铸就他的不朽,不是今天所有人都能写出他的词章,但想想他生命中的骨气和坚持,就足以让我们流泪;想想他生命中的豁达幽默与天真,就足以让我们绽放笑容。这样一个让我们哭,让我们笑的人,我们还不深深爱他吗?爱他的入仕,爱他的坚持,爱他的苦难,以及爱他苦难中的穿越。当我们深爱这一切的时候,苏东坡就是我们永远的朋友。

Tags: 大V直播间    于丹    苏东坡    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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