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装着农民,也被农民装在心里

心里装着农民,也被农民装在心里

摘要:1978年被称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元年,注定是亿万中国人要铭刻在心坎上的一年,一个依然年轻的共和国迈进了一个黄金时代,而此时已年近天命之年的袁隆平也进入了春秋鼎盛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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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的袁隆平。

这条通往稻田的路,在长沙东郊马坡岭的树木与田野间转弯抹角,我用脚步反复量过,从头到尾最多也就一公里多,但每次往这路上一走,又感觉特别漫长,这与我追踪的一个身影有关,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大半辈子了。“我不在家,就在试验田,不在试验田,就在去试验田的路上。”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带着特有的袁隆平式幽默,却也透出一股倔强的认真劲儿。

天增岁月人增寿,2016年,他老人家八十七岁了。兴许是多年来训练有素,哪怕走在狭窄的田埂上,他的脚步也很有节奏感。当我由衷赞叹他身体好时,他一点也不谦虚,“在这样稻田里工作,一定能长命百岁!”

一条路在他的脚下延伸着,仿佛一生都在抵达之中。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直在琢磨,那一直支撑着他的原动力到底是什么?你若问他,他便笑道:“这还真是很难说,我自己都不晓得,应该说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和抱负,可能也和我的性格有关吧,我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要挑战自己,想能有更多的突破,永远不会停下前进的脚步……”

此时,小暑已过,大暑将至,在火炉长沙,正值一年中气温最高且又潮湿、闷热的三伏天,这季节最好是“伏”在家中,静静地享受阴凉与清福。眼前这位老人不是没有这个福分,却没有这样的享受,因为那田里的稻禾让他牵肠挂肚。

“我就是个种了一辈子稻子的农民”

偌大一片稻田,在一座省城已经十分鲜见了。

这是杂交水稻的试验田,又何尝不是改革开放的试验田?1978年被称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元年,注定是亿万中国人要铭刻在心坎上的一年,一个依然年轻的共和国迈进了一个黄金时代,而此时已年近天命之年的袁隆平也进入了春秋鼎盛的岁月。这年早春,那被冬日的阴云长久笼罩的北京,云开日出,而那让人们期待已久的春风,也给在春寒料峭中匆匆行走的人们吹来了丝丝暖意。袁隆平也从他南方的稻田里匆匆赶来了,赶来参加他绝对不能缺席的一次划时代的盛会——全国科学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开幕,这是一个伟大时代启航的盛典,邓小平那充满了震撼力和穿透力的讲话,成为开启一个伟大时代的关键词,他指出“现代化的关键是科学技术现代化”,重申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这一马克思主义基本观点,再次明确提出“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就这几句话,让一向不关心政治的袁隆平猛然间有了切身的体验,他感觉那长期束缚着自己的无形的绳子终于松绑了,那长期禁锢着自己的桎梏也应声而解了。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了闭幕式和授奖仪式,袁隆平获得了全国科学大会奖,这也是袁隆平获得的第一个国家级奖项。在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那篇《科学的春天》充满激情、充满诗意的祝福与呼唤中,大会徐徐闭幕了,而“我们民族历史上最灿烂的科学的春天到来了。”后来有人评说,“全国科学大会是中国全面推进改革开放的先声,由此开启了一个大国从颓败到中兴的不朽神话。”

就在这一年,袁隆平晋升为湖南省农业科学院研究员,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试验田,从此,一位享誉世界的“杂交水稻之父”就在试验田里年复一年地耕耘、播种,把杂交水稻的种子播撒到九州大地和世界五大洲。他的世界其实就在稻田里,这是他生活的全部重心,甚至是世界的中心。

袁隆平弯着腰,把头长久地栽在禾丛里,古铜色的脸上绿光摇曳,连汗珠子也是绿色的。一个老农与稻禾之间发生的轻微碰触声,忽然触动了我记忆中的一个暗设机关,他这模样让我蓦地想起了我最熟悉的一个老农,那是我那种了一辈子稻子的父亲。怎么看,眼前这位老人,就像是我那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农田里耕耘了一辈子的农民父亲啊!

不是像,他老人家就是这样说的,“其实我就是一个在田里种了一辈子稻子的农民”!

诚然,他又绝非我父亲那样的普通农民,这样一位依然健在的人,早已提前进入了民间信仰,在无数吃饱了肚子的老百姓心中,他就是一个当代神农,一个活生生的“米菩萨”。这可让他犯难了,他一听这话就连连摆手说:“不敢当,实在不敢当啊,菩萨在老百姓心中是能救苦救难的,我又何德何能,我不过是中国稻田里的一介农民而已。”

“这个奖比诺贝尔奖的价值更高”

袁隆平一直把自己当作亿万农民中的一个,他的故事其实就是一个农民和亿万个农民的故事。他有很多农民朋友,也有许多素昧平生的农民慕名而来找他。他的门永远是向农民敞开的,他也没有关门的习惯。可他实在太忙了,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只能替他挡挡驾。有一次,几个来找他的农民在袁隆平办公楼的门口被挡住了,袁隆平听见楼下的动静,赶忙下楼,把那几个鞋子上直掉泥渣子的农民迎进自己的办公室,又是让座,又是倒茶。几个农民开始还有些紧张拘谨,一看袁隆平这样平易近人,模样也跟自己差不多,一个个都放开了手脚,有的还跷起二郎腿,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每次送走了这些农民朋友,他办公室的地板就会落下许多带着泥土的脚板印。袁隆平却笑着对那些脸色有些难看的工作人员说:“这就是接地气啊,我们这些搞农业科研的,不能关起门来搞试验,要多与农民打交道,农民比我们更清楚种子好不好,我们不但要按照农民的需求来培育种子,还要知道农村粮食生产方面最新、最真实的情况啊!”

由于长年累月与农民打交道,农民心里想啥,袁隆平心里很清楚,用农民的话说,“饿肚子的时候想吃饱,吃饱了肚子想发家”。心思对路了,才会聊到一块儿。农民说,杂交水稻可以吃饱肚子却挣不来票子,由于种粮食不挣钱,很多粮田都种上烟叶了,还有些好端端的田地都抛荒了。这也是袁隆平最大的担忧,一方面,谷贱伤农,如果粮食减产就是致命的问题,长了嘴的都是要吃饭的,饭碗里一粒米都不能少。另一方面,光靠种粮确实很难致富,为此,他多年来琢磨出了一个法子,就是让农民“曲线致富”,譬如说他发明的“种三产四”工程,三亩田的水稻就能打出四亩田的稻子,以前一亩田也养活不了一个人,如今三分地就能养活一个人。这样就可以把节省下来的田地和劳动力用来搞多种经营,种蔬菜、水果、茶叶等经济效益更高的作物,这样农民不就富起来了吗?

他多年来担任湖南省政协副主席、全国政协常委,一直在为农民的利益鼓与呼。尽管他在“2016年两会再次请假,已连续缺席三次”成为媒体关注的一个新闻,但他对农民的关心从未缺席。就在今年两会召开之际,他再次发声,呼吁要改变现行的“吃大锅饭”般发放粮食直补资金的做法,只有把钱补贴给那些真正种植粮食的农民,才更有利于调动那些真正种植粮食的农民的种粮积极性,只有保护粮农的利益,才能确保国家粮食安全。而在如何让农民增收的同时,他也一直为如何减轻农民的种子钱而精打细算。他所在单位研发出了一种高产优质新品种,原打算每斤稻种定价十二元,在征求袁隆平意见时,他一下发火了,“一斤十二元,为什么卖这么贵?这不是坑农吗?农民有这么多钱吗?”最后,减到了每斤九元钱的微利销售,他还问有没有降价空间。

一个心里装着农民的人,也被农民装在心中。2012年秋收过后,几个农民从远在湘西溆浦县的乡下赶到长沙,他们就像进城里走亲戚一样,给袁隆平送来了土鸡和土鸡蛋。袁隆平待这些农民也像亲戚一样,他们这么远送来的东西,他也会收下,但都会折算成钱给他们,这不是买卖和交易,而是亲人间的人情往来。不过,这些农民还不只是给他来送土特产,他们是特意来给袁隆平颁奖的。原来,这年,袁隆平选择他们村为超级稻百亩示范片,平均亩产突破900公斤大关。这次来送匾的唐老倌,惊喜地告诉袁隆平:“我活到六十四岁了,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的稻子,别说我,我们村里一些八九十岁的老人,也都说从来没见过!”老乡们说,“不但产量高,煮出来的饭也特别好呷,那个香啊!”唐老倌乐得跟小孩似的,说到那大米饭时还连连咂着嘴,一忘形,连口水都流出来了,他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急忙用手遮住了嘴巴。几个老乡一下乐了,袁隆平也乐了。

那个大奖牌上写作“天降神农,造福人类”八个大字,对于前边那四个字他不大乐意,但后边那四个字正是他毕生的追求。他郑重地接受了这个由农民颁发的奖牌,笑呵呵地说:“我领到过很多奖,农民给我颁奖还是头一次,在我看来,这个奖比诺贝尔奖的价值更高,更荣耀!”

这是他的心里话,他一直打心眼里从农民的心愿上去理解他们,也是打心眼里感激他们,他培育出的每一粒种子,都必须通过农民辛勤的播种、耕耘,才能开花结果,聚沙成塔,如果说保障十三亿人的粮食安全是居于塔顶的国家政策,那么这亿万农民就是保障国家粮食安全的最坚实的底部。谁能养活中国?谁在养活中国?说到底就是这数以亿计的农民,只有依靠他们,中国人才能一直把饭碗牢牢地端在自己手里。

“中国人有能力解决吃饭问题”

稻田里的太阳,蒸发出一股股炙人的水汽和热浪,但那个被耀眼的阳光照亮的身影在我眼前越来越清晰。

像他的身影一样清晰的,还有稻田里插着的一块“超优千号”的标志牌,这一强优势超级杂交稻组合,就是他最新研制出的“神秘核武器”,也是中国超级稻第五期攻关的首选品种。那优势一看就无与伦比,从立夏播种到现在,也就两个来月,这稻禾的剑叶已举得高高的。这家伙也确实挺神奇,在去年的多个百亩示范片试种,已达到了每公顷16吨的产量目标,但袁隆平的攻关目标是每公顷17吨,那是迄今无人登临的一个高峰。

一个俯身扑在稻田里的身影,张开双手,拥抱着如尼亚加拉大瀑布般的稻穗,这双手,仿佛搂紧了人类的命根子。这副面孔,这个形象,被载入了《中国国家形象片——人物篇》,已经成为世界上传播率最高的中国形象之一。一个人,一辈子,该要吸收多少阳光,才会变成这样一个老而弥坚的形象,阳光不仅赋予了他伟大的头脑和灵魂,也塑造了一个农学家特有的形象,一副如同黑釉般透亮的脸孔,那犀利的眼神,依然透着内心的明亮。我感觉他的血液和骨骼都已被阳光深深地渗透了,那刚毅的、健康的色泽,不止是来自阳光的直射,他本身就是一个发光体,浑身都在焕发着内在的光芒。

他曾说过:“原来我只想搞到八十岁就告老还乡,但现在我要奋斗终身。”

他也曾说过,当他成为“90后”时,希望中国超级稻亩产突破一千公斤大关,这是中国超级稻的第四期攻关目标,结果比他的预期提前五年就实现了。从2015年开始,他又向第五期超级稻目标发起了攻关。他这一辈子都在攻关。我时常觉得他仿佛在生命与科学的两极中舞蹈。一方面,他在向人生或生命的极限挑战,一个奔九旬的人了,依然保持着异乎寻常的精力和创造的激情;一方面,他是向科学的极限挑战。这里且不说此前的三系法、两系法杂交水稻走过了多么艰苦卓绝的路,只说中国超级稻从第一期到第五期的连续攻关,从亩产七百公斤到一千公斤,每一次攻关都是创纪录的巅峰之作,这也让中国杂交水稻一直保持领先世界的绝对优势。

而现在,请听听他的心声:“我还想再活十年,十年后,一系法杂交稻肯定能搞成功,中国人完全有能力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

肯定!他一向是不说满话的,但这次他说的是肯定。我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烁出一种奇异的、甚至是神奇的亮光。我也深信,随着他向水稻高产的极限、向人生与生命的极限发起挑战,一个人和一粒种子的故事还将续写,那不是传奇,更不是神话。事实上,他早已不是在向世界挑战,而是一直在向自己挑战,而对于他,没有最高,只有更高。我知道,世上从来没有永生之人,科学探索也永远没有极限,从不承认终极真理,但有永恒的追求。而我眼前这位老人,已经抵达或正在抵达的境界,或如卡尔维诺所言,已进入了“时间的永恒存在或循环的本质”,那就是与天地同在的、辽阔而博大的爱与拯救……

责任编辑:董洁校对:王妗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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