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轻与情重

廉威是什么样子的？见人就吼，把人吓得半死，这不是廉威。廉威模样自有百十种，其中一种是，见面此致敬礼，背面肃然起敬。

廉威还有一个样子是，跟着领导干活，玩笑乱开，百无禁忌；去给领导送礼，如新媳妇见公婆，门口徘徊又逡巡，硬着头皮进了领导家，东西兜在裤袋子里，不敢拿出来。那种提了茶酒，内夹银子，兴冲冲，喜滋滋，好像女婿去见丈母娘的，他岳父老子多半不是廉威，而是一副贪像。

明朝有位李远庵，据说曾任职户部。在这里干，不说位高权重，位低也权重。金子银子，大把大把从手头过，单是手指头稍稍沾一下，便是祖孙几辈子吃不尽用不完。李公任职肥差，一分钱也没自肥。他有个门生叫郑淡泉，不算高官也算大官了，官至刑部尚书。李公对郑部，前有栽培之功，后有提携之情，“吴交石之于周约庵，李远庵之于郑淡泉，顾东桥之于张太岳，皆于童年识其贵显，且为名臣，可谓具眼。”

郑部是明情分讲情谊的，他晓得他官再大，也是李公之学子。到了端午中秋特别是春节，郑部都要去李公家里串串，什么茶啊酒啊鲜鱼腊肉啊食品营养品啊，他都没带，不是家里没有，而是他不敢带——他怕老师将他当行贿者乱棍打出，毕竟前头好几回都被骂过。

郑部有怕，这就是李公之廉生威。然则，公款不假私谊，私情私下表达，可否？这个春节，郑部带了一件东西，搁袖子里头。但茶余饭歇，郑部却磨磨蹭蹭，欲走还留，欲言还休“一旦侍坐最久，有一布鞋在袖，逡巡不敢出，庵问袖中何物，郑曰小之妻，手制一布鞋送老师。”如此，“远庵便取而着之”。李远庵做官一生，“平生受人物，仅此而已。”

官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师生情战友情，知遇恩提携恩，不能否定其间有感情在运转。官场如何表达个人情感？有些是：他提拔你，你包庇他；他有恩你，你有礼他。情换算为钱，钱换算为情，情多钱多，钱多情多，情重钱重，钱重情重。钱与情如此换算，非情也。钱是真的，情是假的。其钱不是来换情的，而是来换钱的，来换官的。

官人间情感表达，郑部与李公，可为范式，其礼非常轻，其情非常重。这可谓一个常被人忽略的“常识”：官场中，礼轻的，多是情重；礼重的，多是情轻。他提拔你，你送十万百万，此不是情义重，这是贿赂重；他提拔了你，平时没事打个电话，逢年过节或者退休了，去给恩公拜个年，这才是不谋求官与不谋取利的真感情。

郑部寒温之时送了一双鞋子，又是爱人亲手所纳。这，真叫感情，叫真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