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经常读到“光阴似箭”这个成语,囫囵吞枣,没有感受。现在想起陈涌先生逝世已经十年,才有了真切的感受。
陈涌出生于1919年,长我39岁。他在京工作,我就职于石家庄,原本是无缘交往的,却因我的一篇文章带来了机缘。
一
2000年夏,我因工作调整,到了一个有暇读书写作的岗位,开始写书评、书话类的文章。2003年3月,我的一篇书评《云烟满纸气韵生》刊发于《文艺报》,所评之书是著名评论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曾镇南的新作《平照集》。不久之后,曾老师来电话,说陈涌给他打电话,问李世琦是谁,这个名字没见过,文章写得好。没想到,这篇短文会引起这位文坛泰斗的关注。接到这个电话,对我是个极大的激励。这是我与老人的首次结缘。
2006年7月,我的评论随笔集《倾听灵魂》出版,我给陈涌寄了一本。次年元月4日,我收到老人寄来的贺年卡,附有一信,其中写道:“镇南和我是老朋友,你如有机会来京,可以一齐约好会面,我想我们是会谈得来的。”老人当时已年近九旬,主动约我见面,让我受宠若惊。
2007年春节过后,我到北京出差,和曾老师约好,一同去拜访久仰的陈先生。他中等身材,气质儒雅,面容清癯,穿一身中山装。他家客厅的陈设很普通,书柜有些破旧,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最普通的那种。由于书太多,书柜的横板已被压弯。沙发也很旧,坐上去有些塌陷。我们就文艺、出版,尤其是鲁迅研究进行了广泛交流,主要是听老人说话。他有很重的广东口音,有些话我听不懂,需要听曾老师转述。他对当时文学研究的一些现象表现出明显的忧虑,对鲁迅研究中某些所谓“创新”是持保留态度的。这是我与老人的第一次见面。
转眼到了2010年7月,我突然收到一个来自《文艺报》的大信封,打开一看,原来是老人寄来的《陈涌文论选》,2009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书的扉页上写道:“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作,如有可能,请随意翻翻,请指正。”该书是中国出版界的重要出版项目“中国文库”第四辑之一,在当代文论系列,全国共七家,除陈涌外,还有周扬、张光年、唐弢、王瑶、钱谷融、王元化,可见陈涌的学术地位。我没有想到他还记得我这个晚辈,专门寄书给我,用语那么谦逊。我随即寄去我新出的随笔评论集《批评的风骨》请老人指点。几天后,我收到老人的来信。信中写道:“你的这本近作叫作《批评的风骨》,真是太好了……风骨,也正是我们民族的文化艺术批评一贯受到重视的问题。作为一个读者,谨祝你继续坚持‘批评的风骨’。”耄耋之年的老人此时虽然极少参加文艺界的活动,但仍然流露出对文艺批评现状的关切。
二
2011年4月,我与邓子平先生合作,点校整理、出版了河朔诗派领袖申涵光的《聪山诗文集》及《永年申氏遗书》。9月中旬,我与曾老师约好,第二次去拜访老人并送书。那天老人的情绪非常好,由于谈话投机,引发老人的酒兴,他兴奋地打开了一瓶酒,开了一听沙丁鱼罐头、一袋椒盐花生米,与我们漫谈。曾老师说,很久没见老人家这样高兴了。谈到傍晚,我们告辞,尽欢而归。这是我与老人的第二次见面。
2014年元旦过后,我借到北京出差之机,又与曾老师一同去拜望陈涌。下午4点,我们准时到了陈先生家的单元门口,因为没有门卡,无法进入。曾老师就放开嗓子大声喊:“陈涌同志!陈涌同志!”后来,陈涌的女儿下来给我们开了门。这个细节,给我的印象极深。曾老师是老人的学生,也是老部下,不叫老师,不叫先生,不叫官衔,而是直呼同志,这是延安传统的自然延续。
我们上到四楼时,已经95岁的老人已站在门外迎接,腰板笔直,笑容满面,看得出来状态很好。老人引我们到他的书房,让我们坐在沙发上,还拿出瓜子、饮料招待我们。落座后,我拿出自己的新书《申涵光与河朔诗派》,分赠老人和曾老师。老人非常高兴,说我整理河北乡邦文献的工作很有意义,现在又写出了专著,可喜可贺。虽然老人的状态很好,但与上次见面相比,听力下降明显,岁月的流逝毕竟留下了痕迹。
不久后,已经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退休的吴子敏老师也来拜访老人。随着他的到来,话题转到了文艺界旧事上。作为新中国文艺发展的见证人,陈涌对过去的事情如数家珍,思维极为活跃。他重点谈了周扬。他说:“新中国成立后,周扬在文艺界发挥了不可代替的作用。现在很多谈周扬的文章都没有说清楚,我打算写一篇谈周扬的文章。”老人还问到了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现状、研究人员的收入等情况,可见他对现实问题的关注,对曾经工作过的文学所怀着深厚的感情。
时间不觉到了5点,我们准备告辞。曾老师拿出相机来,请陈先生的女儿帮我们照了合影。合影之后,老人说:“你们都不要走,我已经从饭店订了菜,一会儿就送来。”我们这时才明白,老人把见面时间定到下午4点,就是为了留大家吃饭,可谓用心良苦。我因为与友人有约,只得告辞。老人说:“你不能吃饭,那就把这瓶酒带走,是我的老朋友送给我的。”却之不恭,我只好带上这瓶意义非凡的酒,说:“我下次出了书再来看您!”老人微笑着说:“但愿还有下次。”他送我到门外,并一直举着双手,目送我走下楼梯。
这是我与老人的第三次见面。
这次见面之后,我写成《年末岁初访陈涌》一文,刊发于石家庄的《燕赵晚报》,随后寄了一份样报给老人。他读后给我写了信,提及文章中有一处用词不准确,还说:“你的这篇访谈录如果收入你的集子,还是以恢复原貌为好。”收到这封信,我出了一身汗。前辈学者在学术问题上的严谨给我上了一课,我随即对文章进行了订正。
据了解内情的人回忆,周扬是陈涌的恩师。在延安,他提携陈涌,把他引上文艺评论的道路,使陈涌成为解放区最年轻的文艺理论家,新中国成立后则是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最年轻的研究员。这次见面后,陈涌写成长文《漫谈周扬》,客观、公允,是研究周扬的重要文献,已收入《陈涌纪念文集》。
三
2015年10月4日,老人逝于北京医院。
古人有“一语成谶”的话,分别时的一句“但愿还有下次”,不料真的成了永别。当时95岁的老人,心理上应该是有准备的。年至96岁,寿终正寝,堪称功德圆满。
根据《陈涌纪念文集》中的《陈涌年谱》,老人1919年出生于广东南海,原名杨熹仲,后改为杨思仲。陈为其母姓,为怀念母亲取笔名陈涌。这一点很像鲁迅,老人一生研究鲁迅,可能是受鲁迅的影响吧。
根据年谱记载,1945年8月22日,他在《解放日报》发表《回想和幻想》一文,第一次使用陈涌这个笔名,此前一直使用本名杨思仲。
陈先生来自延安,代表了红色文化人的传统。他的身材中等偏低,腰板很直,说话时眼神很专注,没有丝毫客套,能让你感觉到他的热情和自信。他是中国共产党优秀知识分子的典型,既继承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又融汇了马克思主义思想与时代精神。我与他只匆匆见了三面,通了几次信,他对我折节相交,期望甚殷,对我的研究多有鼓励,让我感念至今。
回想起来,老人对我的关心和鼓励,应该是和他晚年内心的孤独、忧虑密切相关的。那时社会上有一帮无知青年,企图靠骂鲁迅而出名。而学界部分人学风不正,也很让老人失望。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文人之交,贵在知心,难在知音。”我与老人年龄差距这样大,能在晚年得到他的指点,实在是我的幸运。
十年来,我每出新书,总会想到应该给老人寄一本,付邮时才想起,他已经远行了。遥望京华,天人永隔,惆怅何似……
(作者:李世琦,系河北人民出版社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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