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微博代书使人精神懒惰“攻读”的日子哪去了

轻松愉快、马马虎虎的浏览当真能替代潜心认真的阅读——我们有时候称之为“攻读”的强心力劳动吗？

没有发达的语言系统，是不可能有深刻丰饶的思想的。阅读主要是通过语言符号来激活人的思维与想象能力，最大限度地运用精神资源，取得融会贯通、发展充实延伸的最大化

早晨醒来，有些父母见到儿子的第一句话不再是关于作业或者早点，而是关于全家正在热读的一本书，这多像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回首往日，读书的感觉是多么甘美，读书的光阴是多么珍贵，读书的收获是多么清爽，读书的心境是多么丰满。

不能忘记9岁时候到“民众教育馆”借阅一本雨果的《悲惨世界》。冬天，当日“配给”（限量供应）的煤烧完了，馆内的两名工作人员因为我的贪读而不能下班，他们和颜悦色地与我商量，说由于室温直线下降，下次再来接着读好不好，而我沉浸在主教对冉阿让以德报怨的精神冲击里，我相信，人们本来应该是非常好，而我们硬是把自己“做坏”了。在寒冷与对别人的歉疚感中，我又读了11页。

不能忘记十来岁时我对于《大学》、《孝经》、《唐诗三百首》等的狂热阅读与高声朗读背诵，那也是一种体会，道理可以变成人格，规范可以变成尊严与骄傲，人可以变得更好。

不能忘记11岁时从地下党员那里借来的华岗的《社会发展史纲》、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新知书店的丛书如杜民的《论社会主义革命》、黄炎培的《延安归来》与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那是盗来的火种，那是吹开雾霾的强风，读了这些书，像是吃饱添了力气，像是冲浪登上了波峰。

不能忘记十八九岁的时候对于大量国内外文学经典的沉潜：鲁迅使我深邃，巴金使我燃烧，托尔斯泰使我赞叹,巴尔扎克使我警悚,雨果使我震撼，契诃夫使我温柔，法捷耶夫使我敬仰……

而在艰难的时刻，是狄更斯陪伴了我，使我知道人必须经受风雨雷电、惊涛骇浪。

甚至在“文革”那种绝非适于读书的日子里，我仍然乐此不疲地偷偷阅读着阿拉木图、塔什干等地出版的维吾尔文、乌兹别克文，还有以上语种的斯拉夫字母版图书《纳瓦依》、《布哈拉纪事》、《骆驼羔眼睛》，乃至阅读与背诵手抄本的波斯诗人奥玛尔·海亚姆的《鲁拜集》的乌兹别克文译本。

阅读使我充实，阅读使我开阔，阅读使我成长，阅读使我聪明而且坚强，阅读使我绝处逢生，阅读使我永远快乐地前进。

如今却也有忧虑，是不是现在的儿童，现在的青少年，不再像我们当年那样热衷于阅读了呢？

他们的生活与获取信息的手段是怎样的便捷、舒适与多样啊。不一定读书籍报刊，看看电视或者从网上下载的一些图片与搞笑段子，你已经知道某些国际国家大事与某些洋洋大观的书籍的大概了。不一定也不需要弄得太清晰，你只要有手机，已经知道哪个官员出了丑，哪个大人物要倒霉，哪个名家的家庭成员犯了事，还有哪样食品吃死了人。当然也知道了哪个鸟叔成了世界第一的舞蹈明星，还有哪个5岁的孩子出版了他或她的第一本诗集。

甚至越来越多的人没有认真读过书，只不过是看了一点视听节目，就已经觉得自己懂得了，大大败坏了对于经典作品的观感与品味了。

不止一人大声宣告纸质书籍的式微，文学的终结，小说的衰亡，语言符号在更加直观一百倍的多媒体与信息量更大的网络面前的窘境了。不止一人用网上的浏览来代替专心致志的阅读，用虚拟的世界代替真实的体验与思考了。甚至连玩游戏、竞技、比赛也龟缩在电脑的显示屏前，可以数小时不离屏幕与键盘一步了。

然而，轻松愉快、马马虎虎的浏览当真能替代潜心认真的阅读——我们有时候称之为“攻读”的强心力劳动吗？听听歌曲音乐、看看千形万状的演员表演，果真能代替反复默诵与咀嚼那些花朵般、金子般、火焰般、匕首与针刺般的言语、段落、章节与名篇巨著吗？

不，那是不可能的，心理学家、教育学家、语言学家与生理学家都已经判定，没有发达的语言系统，是不可能有深刻丰饶的思想的。阅读主要是通过语言符号来激活人的思维与想象能力，最大限度地运用精神资源，取得融会贯通、发展充实延伸的最大化。而仅仅是浏览，是视觉与听觉的刺激，则容易停留在相对较浅薄的层面上。目前，世界各国，已经出现了一批万事通、万事晓、不查核、不分辨、不概括、不分析、绝无任何解析能力更无创意的平面信息性“能人”了。干脆说，离开了阅读，只有浏览与便捷舒适的扫描，以微博代替书籍，以段子代替文章，以传播代替学识，以表演代替讲解，将会逐渐使人们精神懒惰，习惯于平面地、肤浅地接受数量巨大、获得廉价、包含着大量垃圾赝品毒素的所谓信息，丧失研读能力、切磋能力、求真求深的使命与勇气，以至连讨论追究的习惯也不见了，苦思冥想的能力与乐趣也没有了，连智力游戏的水准也降到幼儿级别以下了。这样下去，我们会空心化、浅薄化与白痴化，我们的宝贵的头脑的皱褶将渐渐平滑，我们的“灵”的思辨思维功能将渐渐萎缩，而我们的大脑将只剩下海量获得八卦式的信息然后平面地记忆下来、转销出去的“肉”的能力。

眺望书籍的大海，我不过是岸边的一只小蟹，生也有涯，书也无涯。读书是享受也是追寻，是撞大运也是冒险，是精神的发展提升也是对于经验与自我的挖掘。读书是快乐的，从这本书想到那本书，从这一地的书想到另一地的书，从这一领域的书想到另一领域的书，例如从科学技术类的书想到文史哲的书，那就像发现了新的大陆，新的海洋，新的天空一样，登高望远，心神俱旺，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欣喜！

阅读使人文明，如果常常读书，这是一幅陶然美景。也许明天早晨醒过来，有些父母见到儿子的第一句话不再是关于作业或者早点，而是关于全家正在热读的一本书，这简直像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