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的纯粹理性
这三种哲学的基本定向在对生活的基本态度,与事物打交道的方式,思维的基本趋向上却是相当不同。用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方式说,古代希腊、西方的原理是纯粹的理性,中国的原理是实用的理性,印度的原理则是想象力。
希腊人的哲学定向是怎样的呢?举个例子来说,我们把这个瓶盖叫做圆的,希腊人会问,它圆吗?好像不怎么圆;拿一个圆规来画圆,希腊人会问,它圆吗?好像还不够圆。我们用最好的圆规最仔细地画出一个圆,希腊人会问,它圆吗?它还是不够圆。那么,真正的圆在哪里呢?在理念世界中。现象世界中的圆只能是“圆的理念”的仿品。这意味着:第一,形而上的世界和形而下的世界、超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不仅被分割开来而且被对立起来;第二,真理和现实性仅仅在超感性世界亦即在理念世界中;第三,如果我们说感性世界中的事物是“真的”或“现实的”,那么这仅仅意味着它们“分有”超感性世界的理念。这就是西方哲学的最基本的形态,纯粹的理性形态或形而上学的形态。
古代中国的实用理性
古代中国则相当不同,黑格尔认为中国人的哲学原理是理性,但它不是纯粹的理性,而是实用的理性。一个西方人会说真正的圆在理念世界中。中国人会说,这个瓶盖不怎么圆,但真正的圆还是在这个瓶盖当中。中国人完全知道形而上的东西,“形而上者为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但对于中国哲学极端重要的是:道器不分,体用不二。庄子说,道在瓦砾,在屎溺。禅宗说,担水砍柴,无非妙道;甚至说,吃饭睡觉,无非妙道。这意味着,大道不离人伦日用。因此,中国哲学决不把感性世界和超感性世界割裂开来并对立起来,它能够“极高明而道中庸”。
这两个哲学会有什么不同的后果?举例来说,西方人严格遵守规范,因为规范在理念世界、超感性世界中,它是神圣的,叫规范神圣。中国人与之不同,他固然也是讲规范的,规范叫“经”;但要合于大道,不仅要“经”,而且要“权”,权是什么意思?权衡变通。规范是要讲的,但也要权衡和变通,这就是实用的理性:有经有权,合于大道。
古印度“无节制的想象力”
印度同样很特别,按黑格尔的说法,其哲学原理是想象力,而且是无节制的想象力。中国人会去落实一顿没有着落的晚饭,而晚饭没有着落的印度人可能会在门口晒太阳,沉思生死问题。从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到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印度被西方殖民地的时间非常长,但它在工业化内在方面的改变实在微乎其微。因为他们的原理既不是纯粹的理性,也不是实用的理性,这一点使之在完成所谓现代化或工业化的进程时,面临的障碍有时是非常严重的,甚至是根本性的。因为无节制的想象力很难与精确性和效率、周密的规划和对事情进程的控制相匹配。印度不擅长记载历史,最早的记载十人就有十种版本,把神话、想象力全放进去了。比较可靠的历史,最早得依循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印度要成为大国发展军力,各个时期从各国去买,发现太过混乱,决心自己来造。例如一款主战坦克,图纸修改了两百多遍,一边造一边修改,用了55年时间,终于下线了,但突然发现印度80%的公路和桥梁,无法让这个坦克通过。近年来,印度在电信服务业和软件业方面发展迅速,大概这个领域需要想象力;而在宗教方面和艺术灿烂缤纷方面,它有很高的造诣,在某种思辨性上甚至远远超过西方古典哲学家们。
由此可见,不同的哲学表征着不同的文化,它们在根本性上表征着文化之间的原则差别。就此而言,哲学意味着人民生活的基本类型,民族精神的基本样式。
黑格尔曾说过,了不起的拿破仑犯过一个严重的错误,他想把法国的自由制度先验地强加给西班牙人,结果他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法国和西班牙在宗教上有差别,但比起中西方的差别无疑要小得多。拿破仑的做法之所以必定失败,是因为他无视二者在生活的基本类型、民族精神的基本样式上是有区别的。
因此,把握不同的哲学与不同的文明,对于理解中国道路的独特性、对于筹划中国的未来发展至关重要。
积极开启时代所急需的思想
如何积极开启我们这个时代所急需的思想?首先要了解今天阻碍思想的最大障碍是什么?我认为,这一障碍就叫做“外部反思”。在哲学上,外部反思是作为忽此忽彼的推理能力,从来不深入到事物的内容本身当中;但它知道一般原则,而且知道把一般原则运用到任何内容之上。通俗而言,外部反思就是形式主义或教条主义,它属于主观思想。
今天阻碍思想的最大障碍是什么?
比如在中国革命中,有著名的“28个布尔什维克”。他们大多从苏联留学归来,一口流利的俄语,马恩列的经典倒背如流,斯大林的指示也烂熟于心,其中最突出的是王明。他们知道一般原则:暴力革命以及中心城市武装起义。但他们只知道把抽象原则运用到任何内容之上,结果中心城市一次一次武装起义,但一次一次失败。在这里根本没有中国社会的独特内容,只有主观的外部反思。唯当毛泽东指出,中国革命的问题不是中心城市武装起义,而是农村包围城市时,才开辟出真正的中国道路。中国建设时期也曾一度有把苏联的经验无条件运用到中国的倾向。不过我想强调的是,外部反思在今天中国的知识界依然盛行,甚至比那时有过之无不及。只是先前的教条大多来自于苏联,而今天的教条来自西方。只要一谈论我们的发展,我们的道路时,往往会采用外部反思的方式,而完全遗忘中国社会本身的实体性内容。我认为,这是当今阻碍思想的最大障碍。
大家可能会说,外部反思也是一种思。对的,但这叫思想的异化。一般原则是思想的成果,但这种成果又反过来阻碍思想。外部反思可以是有知识有学问的,但却是无头脑和无思想的。所以黑格尔把只知道外部反思的人叫做门外汉,叫做现代诡辩,只是表现出浪漫主义的虚弱本质。
开启思想的方法论和钥匙在哪里?
因此,要积极地开启思想,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掌握批判的方法,这也是近代哲学最重要的成果之一,在今天尤其重要。“批判”之最基本、最原初的含义是:澄清前提,划定界限。康德是批判哲学的开创者,他写过三部最主要的著作叫做三大批判。《纯粹理性批判》的基本问题,简要地说来,就是人类知识的前提或条件是什么?人类知识有没有界限,如果有,界限在哪里?康德和费希特的哲学,被叫做“批判哲学”。由于黑格尔在哲学上的巨大贡献,批判方法在思辨哲学中被大大地扩展和深化了。黑格尔曾这样说过:什么叫自由的思想?自由的思想就是批判的思想,就是不接受未经审查其前提的思想,无论它看起来多么理所当然。我想这句话很好地体现了批判方法的要点,对今天中国的知识界是切中要害的。外部反思的要害在于:它是完全非批判的,它从来不去追问一件事情或一个原理的前提是什么,它的界限在哪里。黑格尔之后,批判方法被继承下来,并依然以某种方式作为哲学思想的主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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