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王经纪糊涂荐师长 侯教读偷惰纵学徒(2)

果然“新来和尚好撞钟”,镇日不出园门。将谭绍闻旧日所读之书,苦于点明句读,都叫丢却;自己到书店购了两部课幼时文,课诵起来。还对绍闻说道:“你若旧年早读八股;昨年场中有两篇俗通文字,难说学院不进你。背了《五经》,到底不曾中用,你心中也就明白,时文有益,《五经》不紧要了。即是娄先生,听说他经史最熟,你看他中式那文章,也是一竿清晰笔,不惟用不着经史,也不敢贪写经史。我前日偶见孔耘轩中副榜朱卷,倒也踏实,终不免填砌,所以不能前列也。总之,学生读书,只要得功名;不利于功名,不如不读。若说求经史,摹大家,更是诬人。你想古今以文学传世者,有几个童生?不是阁部,便是词林,他如不是大发达,即是他那文章,必不能传。况且他们的文字俱是白描淡写,直与经史无干。何苦以有用之精力,用到不利于功名之地乎?你只把我新购这两部时文,千遍熟读,学套,不愁不得功名。我看你这面容,功名总在你祖、父上,只是眉薄,未免孤身。鱼尾宫微低,妻亦宜硬配。人中却最饱满,将来子女还要贵显。”又问绍闻道:“你记得你的生年、月、日、时么?”绍闻道:“我属鼠哩,五月端午生,不知是啥时辰。”侯中有想了一想,唧哝道:“鼠是子,五月是午,子午俱是桃花煞入命,原主淫讹,在文人亦主才华,但不知时辰不作准。你下学时,可问你母亲,说明白,好查干支。这命运是最当家的。”又问绍闻道:“你住这宅子,宫星配偶,是经先生们看过的?”绍闻道:“不知。”

中有把头微摇了一遥又说道:“阳宅是养命之源,阴宅乃定命之根。宅子还不甚关紧,你的祖茔在何处哩?”绍闻道:“在城外六七里。”中有道:“待晴暖日,我去看一看。他们那些风水家,都是云客,不通文意的人,卜则味雪心赋》、刘伯温《披肝露胆经》,他们如何能读成句?二十四山山向水法,谁能分的清楚!”

这端福下学时,把这话学说一遍。王氏喜不自胜。饭后叫王中把二门外厦房安置酒盘,叫绍闻到学中请先生看八字,到后厦坐。

绍闻依言。不一时,中有随绍闻到二门外。绍闻驻足,让先生进厦。中有指二门内房屋,问:“共有几间?”绍闻未及回答,只见赵大儿搬着漆椅,依稀欲出。中有见有女人来,遂进门去,说道:“宅子如此宽绰。”王中酌酒,绍闻把盏。未及三爵,王氏自二门内出,赵大儿负椅子,放在窗外。中有饮酒中间,亦觉窗外有人动止,料是主人翁内主也。绍闻说:“酒似不暖。”中有道:“不吃了。”问了绍闻的生年、月、日、时,中有掀开三寸宽,四寸长,小黄皮《百中经》披阅。说道:“初七日才芒种,尚属四月生人。这便无子午相冲;冲则主破伤。我前此看你的面相团聚,料无破损八字,今竟果然。这是天地间内外向孚之理,断断不易的。”又查出日时干支,大声道:“好!好!这才是入格会局的大八字,这是真正飞天禄马格!”何为学堂,何为贵神,逐一细说一番。次看运行,说道:“你是顺行运,去五月节两天,收作一岁运,一岁十一岁,十二岁运就极好。明岁,后岁,流年更好,一定是游泮的。你十六岁,科分更好。总是这个八字,得这运行,即不联捷,总不出二十二岁,必中进士。后运且俱系佳境。你既从我读书,我岂奉承你?看来这是一二品之命,妻、财、子、禄俱旺,更喜父母俱是高寿。”

这一席话儿,说的端福也不认的自己了,居然是左相甘罗,国初解缙。这王氏心满意足,喜的欲狂,忍不住在窗外说道:“先生极高明。命虽是好,还要烦先生指教。”中有便立起身问道:“是谁?”绍闻道:“我娘。”中有道:“老嫂在此,不知道,我还不曾见礼。”王氏道:“不敢,不敢。学生费先生气力。”中有便坐下道:“令郎这命,将来老嫂夫人要享一品诰命哩。”王氏道:“先生肯用心教训,先生也是享名有福哩。”便叫王中再烘酒去,自己与赵大儿往后去讫。

王中又与先生酌酒,中有道:“王中,你的地阁极方圆,日后大有出息。待绍闻居官发财时,可叫为你捐个小官儿做。”

王中半声儿也不应。饮酒闲谈,至将下晚学时,方回碧草轩上去。王中以目送之,真咄咄怪事也!这正是:

去岁庙前颜色旧,今年轩上子平新。

侈谈云雨池中物,恐是邯郸梦里人。

这王氏自此深服侯先生,几恨相见之晚。向绍闻道:“你爹在京有书来,与你丈人要先生。我与你舅请这侯先生,就是你爹回来时,也是喜欢的。”次后看坟宅,说阴阳,王氏病风丧心,敢于胡闹;侯子曲意先迎,兼能悦容。一宗宗打入王氏心窝里,信真这个学问,上通天文,下察地理;这样先生,天上少有,地下难寻。这绍闻也觉娄先生严明,不能少纵,不如这先生松活。所以根本既固,外物不能摇夺,侯冠玉在碧草轩上,得终三年淹也。不然为子择师,极重大事,孝移易箦时,岂无顾命;娄孔诸人,皆是父执,岂甘听绍闻之自为哉!这是后话且休说。

却说侯冠玉起初一月光景,还日日在学。后来隆吉儿因爹烧香不在家,只得在铺子里写账。及春宇回来时,伙计们俱夸隆吉儿精明,上账明白,情愿一年除十二两劳金。春宇是生意人性情,也觉着远水不解近渴,也就没叫上学。这福儿一丝不线,单木不林,也觉读的慢懈。侯冠玉渐渐街上走动,初在各铺子前柜边说闲话儿;渐渐的庙院看戏,指谈某旦角年轻,某旦角风流;后来酒铺内也有酒债,赌博场中也有赌欠;不与东家说媒,便为西家卜地。轩上竟空设一座,以待先生。这个缘故是怎的?原来人于书上若无心得,坐在案头,这个“闷”字便来打搅;胸中若无真趣,听见俗事,这个“乐”字早已相关。

也无怪侯冠玉如此。只是端福落得快活,今日从先生赶会,明日从先生玩景。不然,便在家中百方耍戏。这王氏却也落得心宽,省的怕儿子读出病来。惟有王中心中,暗自着急,却也无法可生。这正是:

一支迅船放水滨,忽然逗留滞通津;

橹迟縴缓因何故?换却从前掌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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