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古都的胡同

汪曾祺:古都的胡同

摘要:胡同里是安静的。偶尔有磨剪子磨刀的“惊闺”(十来个铁片穿成一串,摇动作响)的声音,算命的盲人吹的短笛的声音,或卖硬面饽饽的苍老的吆唤——“硬面饽饽——阿饽!”。“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羊”,时间在这里又似乎是不流动的。

汪曾祺

胡同是北京特有的。为什么叫胡同?说法不一,多数学者以为是蒙古语,意思是水井。我在呼和浩特听一位同志说,胡同即蒙语忽洞,指两边高中间低的狭长地形。呼市对面的武川县有地名乌兰忽洞。这是蒙古话,大概可以肯定。那么这是元大都以后才有的。元朝以前,汴梁、临安都没有。

《梦梁录》《东京梦华录》等书都没有胡同字样。有一位好作奇论的专家认为这是汉语,古书里就有近似的读音。他引经据典,作了考证。我觉得未免穿凿附会。

北京城是一个四方四正的城,街道都是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北京只有几条斜街,如烟袋斜街、李铁拐斜街、杨梅竹斜街。北京人的方位感特强。你向北京人问路,他就会告诉你路南还是路北。过去拉洋车的,到拐弯处就喊叫一声“东去!”老两口睡觉,老太太嫌老头挤着她了,说:“你往南边去一点!”

沟通这些正东正西正南正北的街道的,便是胡同。胡同把北京这块大豆腐切成了许多小豆腐块。北京人就在这些一小块一小块的豆腐里活着。北京有多少条胡同?“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赛牛毛。”

胡同有大胡同,如东总布胡同;有很小的,如耳朵眼胡同。一般说的胡同指的是小胡同,“小胡同,小胡同”嘛!

胡同的得名各有来源。有的是某种行业集中的地方,如手帕胡同,当初大概是专卖手绢的地方;头发胡同大概是专卖假发的地方。有的是皇家储存物料的地方,如惜薪司胡同(存宫中需要的柴炭),皮库胡同(存裘皮)。有的是这里住过一个什么名人,如无量大人胡同,这位大人也怪,怎么叫这么个名字;石老娘胡同,这里住过一个老娘——接生婆,想必这老娘很善于接生;大雅宝胡同据说本名大哑巴胡同,是因为这里曾住过一个哑巴。有的是肖形,如高义伯胡同,原来叫狗尾巴胡同;羊宜宾胡同原来叫羊尾巴胡同。有的胡同则不知何所取意,如大李纱帽胡同。有的胡同不叫胡同,却叫做一个很雅致的名称,如齐白石曾经住过的“百花深处”,其实这里并没有花,一进胡同是一个公共厕所。

胡同里的房屋有一些是曾经很讲究的,有些人家的大门上钉着门钹,门前有栓马桩、上马石,记述着往昔的繁华。但是随着岁月风雨的剥蚀,门钹已经不成对,栓马桩、上马石都已成为浑圆的、棱角线条都模糊了。现在大多数胡同已经成了“陋巷”。

胡同里是安静的。偶尔有磨剪子磨刀的“惊闺”(十来个铁片穿成一串,摇动作响)的声音,算命的盲人吹的短笛的声音,或卖硬面饽饽的苍老的吆唤——“硬面饽饽——阿饽!”。“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羊”,时间在这里又似乎是不流动的。

胡同居民的心态是偏于保守的,他们经历了朝代更迭,“城头变幻大王旗”,谁掌权,他们都顺着,像《茶馆》里的王掌柜所说:“当了一辈子的顺民。”他们安分守己,服服帖帖。老北京人说:“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睡不着眯着”,真是北京人的非常精粹的人生哲学。永远不烦躁,不起急,什么事都“忍”着。胡同居民对物质生活的要求不高。蒸一屉窝头,熬一锅虾米皮白菜,来一碟臭豆腐,一块大腌萝卜,足矣。(汪曾祺)

责任编辑:叶其英校对:高丽萍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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