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味儿泥塑

京味儿泥塑

平则门,拉大弓,过去就是朝天宫。

朝天宫,写大字,过去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挂红袍,过去就是马市桥。

马市桥,跳三跳,过去就是帝王庙。

帝王庙,摇葫芦,过去就是四牌楼。……

吴德寅在创作中

国企走出的工美大师

昔日化工厂的老同事,得知老吴成了工美大师,愣是不相信,“哟,没看出来,老吴还有这本事?”

多久没听到这首旧京童谣了?太遥远了,一想起电光石火般走远的少年往事,瞬间满心熨帖,竟有淙淙清泉撒着欢儿流淌,儿时的伙伴哼着这首《平则门拉大弓》一下子蹦到眼前,朝你吐舌头扮鬼脸,还是那么调皮。

跳长绳的姑娘们是胡同里怒放的小桃红,浅浅笑着,各怀心事的男孩们滚着铁环还不忘偷瞄几眼俏姑娘,没一会儿,耳根子燃起火烧云。花猫伸出爪子悄悄地挠花狗的尾巴,花狗伸出前掌蜻蜓点水般拍花猫的脸,花猫用头顶着花狗的魁梧身躯,黏糊劲儿像极了打情骂俏的小情侣。斜阳蹑手蹑脚,贴着墙沿儿踩着猫步,胡同拐角处人家的院落里花香满庭,一片雪色吹满头,鸽哨“嗡嗡嘤嘤”由远及近袭来,隔着几条巷子传来打着弯儿的“冰糖葫芦儿哦——”吆喝声。

胡同里次第亮起灯光宛若白莲吐蕊,暮色摇曳,光影撩人,红灯笼像熟透到发福的柿子挂在昏暗的胡同里异常夺目,有人在唤嬉戏的孩子回家吃饭,踩着自行车回家的大人揿着清脆的铃声穿过胡同,跟端着饭碗蹲在院门口的老熟人打声招呼,不知从哪条胡同的哪户人家传来舒缓的吉他声,有人拧开收音机听评书,隔壁的小夫妻隔三差五地弄出点儿事来,第二日又夫唱妇随;奶孩子的年轻妈妈拍着宝宝哼着摇篮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胡同里寂静得能听出夜归人的脚步声,光阴在这里流得很慢……乡愁,悄然中来,氤氲不散。

好怀念那时候的城!好怀念那时候的人!好怀念西单背阴胡同的日与月!作为一个几代都生活在这座古都的老北京,虽然现在的住家与旧居仅隔一个城区的距离,但是老吴竟也思乡情怯,年岁渐长,越发感到有些醺醺然,乡愁也会醉人的吧。

老吴,全名吴德寅,北京工艺美术大师。进入工美行,完全是无心插柳。未曾正儿八经学过美术的他,打小迷泥人,爱玩泥巴,没成想,日后竟成了泥塑行家。犹记得七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晌午,看到父亲搪炉灰,他灵机一动,用剩下的炉灰随手捏了一尊泥人放在窗台上,造型憨态可掬,周围的邻居见了都夸他有天赋,这也成为老吴印象中的得意之作。

昔日化工厂的老同事,得知老吴成了工美大师,愣是不相信,“哟,没看出来,老吴还有这本事?”北京化工学校毕业后进入国企上班,这是他们那一代人最稳妥的人生规划。但世事难料,十七年后厂子倒闭,三十七岁的老吴失业了,拿了两万多元工龄买断金,还能说些什么,除了一声叹息……

后来,机缘凑巧,化学分析出身的老吴为了养家跑起了业务,一度南下广东、上海开发市场。得空,走在晾晒的衣物在上空飘扬的上海里弄,穿梭在宗族观念浓厚的广东大小祠堂,他越发意识到自己的外乡人身份,对北京的怀念也与日俱增。他清楚,这份情愫不单单是对亲人的怀念。

几年后,颇有商业头脑的老吴,发现国内当时还没有一家国产羽毛球鞋厂,便与人合伙开办了国产羽毛球品牌优力弗鞋厂。结束了东跑西颠的日子,静下来的时候,老吴总觉着空落落的,说不清也道不明。

过了不惑之年,老吴开始喜欢回忆了。回忆这东西像药,更确切地说是毒药,发作时说来就来,而且越发严重。老吴总是想起儿时的快乐时光,觉着该为此做点儿什么。有人码字著书记录,有人泼墨画画呈现,有人作词谱曲礼赞,而他小时候就喜欢玩泥巴,捏泥人给他带来了很多乐子,何不再玩玩泥巴?老吴形容自己的这个灵光一现仿佛是鬼使神差又像是冥冥中的注定。

先编故事后捏泥

“我看人做个东西,回去就可以复制出来,这些东西就在脑子里。”

玩泥,直至一发不可收拾,越陷越深,还得从老吴经历的两件事说起。

一次,老吴陪爱人看展览,途经一处卖紫砂壶、黄黏土的摊位,见师傅正在捏泥塑,他们像其他好奇的游客一样聚拢在师傅周围,爱人看得入神,他贴在爱人耳畔悄声说自己也会,爱人瞥了他一眼,说:“瞎吹牛,你哪儿会这个?”“不信,给你捏个瞧瞧。”爱人当真买下一包泥带回家,老吴像画素描一样,让爱人坐好,照着她的模样捏了个泥人。“嘿,有两下子,神态捕捉到了。”结婚很长时间了,爱人真不知道他还会这个,得劲儿夸了一番,这让老吴满心欢喜,他似乎又找回了儿时玩泥巴的乐趣。

又一次,老吴和爱人开车路过盘山,一大片黄胶泥闯入眼帘,正是捏泥塑的上好材料,老吴和爱人徒手挖了大半袋子黏土带回了家。在鞋厂休息的时候,老吴就开始捏泥塑,想到什么捏什么。老北京人爱听相声,他就捏出了马三立、侯宝林,每捏成一个,就取下鞋架上的样品鞋,给泥人腾出位置。没多久,鞋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泥人。那时候上门找老吴谈生意的客人,聊生意的话题少,聊泥人的话题反倒多。见这么多人喜欢,老吴想确定主题,做出一个系列。老北京的风俗,就是北京的符号。由此,他选择了老北京三百六十行作为主题。

与学院派不同的是,老吴先编故事后捏泥塑,老北京的交通、娱乐、商市、饮食、风情、天桥文化成为他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他把对老北京的一腔情感揉进泥土之中,用一抔土、一双手再现老北京的市井文化,四百多个市井小人物在他的一双巧手下粉墨登场。这个主题做完之后,《老北京风情泥塑》一书水到渠成问世。美院雕塑系出身的艺术家评价老吴的泥塑,说他是“二次飞跃”,学院派创作雕塑的路径通常从手塑到心塑再到手塑,而老吴省略了手塑到心塑过程,直接用心在做雕塑,后来不少行家评价他这是“手随心动”。

跨界捏泥塑十八年,老吴对形象雕塑有着自己的理解,手法和技术上从不追随西方写实雕塑,而是讲究写意,意到神到,这也是他始终没有把落脚点放在“手艺”上的缘故。手艺各有好恶,但泥塑背后的文化和故事是永恒的。把人物的神态意象活化出来,融入自己的情感和灵魂,这个过程需要长时间酝酿,老吴说:“我看人做个东西,回去就可以复制出来,这些东西就在脑子里。”作为一个老北京,爷爷奶奶那代人的生活、北京老百姓的文化就是融在他血液里的DNA。

老手艺人什么样

这就是他生活的态度,这也是大部分老北京人的生活态度,他们乐观、豁达、幽默、不较劲。

在不少人的印象中,过去的老北京手艺人处境悲惨,一个个都是苦大仇深的形象,一些人看了老吴的老北京风情泥塑,发现有悖“实情”,泥人都是一脸阳光乐呵呵地。老吴说:“不管世事如何艰难,过去的老北京还是会笑盈盈地过好每一天,而现代人就是缺乏这种生活态度。虽说过去的物质条件远没有现在优越,但是人们的幸福感要比现在高很多。现在很多人每天都在拼命地忙这忙那,却忽略了最重要的生活。”

老吴常混迹于老人堆儿,爱听他们唠老年月的京城琐事。过去的老北京人,要是当天出工挣了一块钱,他会花两毛钱买点儿肉,花一毛钱洗个澡,最后的几毛钱买点米和棒子面提溜回家过日子,一天所得全都花掉。对此,很多人不解,认为这人纯粹是败家子。其实,这就是他生活的态度,这也是大部分老北京人的生活态度,他们乐观、豁达、幽默、不较劲。

真正的老北京人古道热肠,一点儿都不排外。外地人打听个道儿,他们恨不得把你带到你想去的地方。老吴讲到丰台区文化馆的一个山东朋友,大学毕业后来北京工作租房,房东是位老太太,租房时跟这姑娘讲:“钱不钱的,咱先搁一边,每月房租迟交个几天都没关系,但是孩子你在我这儿住,我就有责任,你得规规矩矩学好,不能乱来。”老太太像长辈看护晚辈,让姑娘心里暖烘烘的,家虽在千里之外,但她一点都不孤单,住在这儿踏实。虽然已在北京买了房安了家,但是她现在还跟老太太保持着联系。

老北京人注重迎来送往,住平房的要把上门拜访的客人送到院门口,若是站在屋门口跟人道别,就是失礼。搬到楼房了,也要把客人送到电梯口。“这是事儿多吗?不是!这是较真吗?也不是,这是礼儿——中国几千年传下来的礼教。”老吴说他用泥塑讲的就是这些东西,一个是态度,一个是礼儿。

三百六十行的规矩

“我的泥塑作品讲过去,之所以刨根问底儿,就是想回过头来,好好梳理一番,把人们记忆深处早已模糊的影像慢慢挖掘出来。”

过去讲老北京三百六十行,每个行当体现的规矩多了去了。好比泥塑《剃头匠》,住在胡同里的人家,但凡听到胡同里传出“嗡”——“嗡”声,老北京就知道来了走街串巷的剃头匠。不像做其他买卖的,一路走一路吆喝,剃头这行不吆喝,全指着手里的响器“唤头”揽客。使用“唤头”还有个讲究,叫“三不响”:一是过河不响,怕惊了河神;二是过庙不响,怕惊了庙里的神;三是两个剃头挑子相遇不响,怕抢了对方的买卖。这就是行规,如若违背,就无法在这个行当立足。

在老吴的印象里,旧时胡同里从早到晚,时不时会传来各种小贩的吆喝声,比如走街串巷卖吃的,听到吆喝“卖油面筋”,犯了酒瘾的大爷大叔就会出来称几两。不明就里的外乡人想吃“油面筋”,来到小贩的挑子前看得一头雾水,其实人家压根儿卖的就是猪头肉,这就属于老北京行当里“卖什么不吆喝什么”的一个例子。卖猪头肉的小贩一般都是赶着傍晚饭点儿的时候挑着挑儿走街串巷吆喝,为什么不吆喝“卖猪头肉喽”?因为即使避开了牛街的回民胡同,其他胡同里还有不少散居的回民,不吆喝“猪头肉”,是这个行当里的规矩,说白了,两个字——“尊重”。

过去住平房,一个院里好几户人家,热络得像一家人。谁要是急着出门打瓶酱油买瓶醋,家里一时没其他人在,就请邻居帮忙看门,这门是不能挂锁的。如果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你请他帮忙看门还把锁挂上,街坊会生气的,这是对人不信任。老吴小时候住的背阴胡同,院里的人家夜不闭户,好像就是一大家子在搭伙过日子,特别的善良淳朴,也特别简单。

老吴说,过去的老北京盛行“一家炖肉全院香”,谁家里有点儿好吃的全院都送。那时候经济条件都不太好,哪怕是称了点儿花生瓜子,自己加工炒一炒,拿喝水的搪瓷杯上一杯,每户都送到,“来,我做的,给你尝尝。”逢年过节,就拿腊八节喝腊八粥来说,全院每家每户相互送腊八粥,如果一个院里有八户人家,每个人就能喝到八碗不同的腊八粥。过去老北京还有一个老规矩、老礼儿,如果街坊给你拿个碗拿个碟送点儿吃的,过去讲叫不空碗回、不空着碟子回,你得有点儿东西放在里边给人家还回来,这都是规矩!(除了家里熬药的药锅,不能给人送回去。)

老吴的泥塑作品《拜街坊》很生动地呈现了过去老北京四合院里的一个传统,谁家搬到这个院里来住,结了婚的就带上媳妇,有孩子的就全家出动,上院里的每户人家去敲门,有的还带着小礼品,自报家门,“从今儿个开始,我们就搬到您这儿院住了,您以后多多关照……”反过来这一家的也要回访。“拜街坊”的传统就是邻里之间的风气。过去的街坊走得近,就跟亲戚一样,现在完全变味了,这让老吴有些失落,“人情世故,人世间的往来交流,这种东西应该回归!”

老吴说:“我的泥塑作品讲过去,之所以刨根问底儿,就是想回过头来,好好梳理一番,把人们记忆深处早已模糊的影像慢慢挖掘出来,让更多的年轻人了解他们生活与工作的这座城市的过去,以及那些被人们逐渐淡忘与忽视的传统文化。现在很多人的生活态度不对……”

跨界玩泥塑

“只有当你了解这座城市,融入其中,你才能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

这几年,北京推行“非遗进校园”,老吴也被好几所大学聘为客座教师。同其他非遗讲师不一样,他从未带过泥人作品到课堂,“我是一个做泥塑的,但我讲的都不是泥塑这门手艺,我讲的是传统文化和泥塑背后的故事。文化和历史才是非遗传承中最关键的一环!”老吴告诉学生,只要来过这座城市,在这座城市生活过,就要对这座城市的文化和历史有所了解,这样才有资格在这座城市奋斗,“只有当你了解这座城市,融入其中,你才能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

从千禧年跨界玩泥塑以来,很多熟人形容老吴是“玩泥狂人”,玩到把所有的生意都给停掉了,这得有多魔性才会如此疯狂。老吴的泥塑一股子京味儿,迷住了一大帮人,很多人想买回去做摆件,有些人甚至找上门磨破了嘴皮子也未能如愿,因为老吴立下一个规矩:只做不卖。平时接一些博物馆的装饰项目,日常花销够用。老吴说,传统的延续其实就是如何转变。为了把文化元素移植到实用器物上,让更多人触摸到历史,更容易接受,老吴把原材料改为铜,开发了茶道、香文化、文房四宝等五十多个文创产品,并且每个物件都编纂了相应的故事。因为喜欢王阳明的心学,老吴把文创产品的主题确定为“格心铸器”,“表面上看,我是在铸铜铸器,其实我铸的是‘人’。有人就有故事,有故事就有背后承载的文化,说通透点儿,所有的东西全都拧到一起就是文化。”

还有三四年,就奔六十了,老吴形容他这大半辈子都是在用“心”来读懂自己所遇到的事事物物,作为老北京,他把对这座古都的热爱全都揉进了泥土里,为此,他还写了一首诗:

……

走在

似曾相识的街巷

捕捉

躲在墙缝中的青梅

……

思念

雪后留下的印迹

思念

躺在草中的秋鸣

思念

从胡同溢出的快乐

思念

永不消散的青灰色的城。

小图均为吴德寅京味泥塑作品

本文关键词: 王丹枫 京味儿泥塑 朝天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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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成玲校对:刘宇同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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