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考古学在中国经百年发展,步入了快速发展时期。在过去,借助有关考古资料来系统阐明中国史前艺术的专著还不多见,《有灵:中国史前艺术》的面世,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空缺。近读该书,颇有感触。
美之历程
中国先民创造的最早艺术品是什么?作者敏锐指出,距今10多万年前三峡奉节人的骨雕符号,与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和商代甲骨文的记事符号具有相似性,应是汉字起源与契刻书法艺术的源头。接着,作者又根据贯穿旧石器时代的石器工艺发展历史,梳理出古人类的造型理念,讲述其如何从杂乱无章逐渐进化到规整、匀称且符合功能美学的原则。
艺术是人类审美意识的结晶,也是智力达到较高水平的体现。作者指出,文化并非孤立的现象,距今1.8万年前的北京山顶洞人墓葬出土的石、骨质钻孔装饰品,象征着先民审美意识的普及,随葬品反映原始宗教和礼仪的出现,以及敬祖观念的萌芽。接下来,在距今1万多年前,中国的阴山山脉、嘉峪关等地岩画中出现了鸵鸟、人的手形和狩猎等内容。这些岩画既是先民社会生活的再现,也是中国艺术源远流长的证据。岩画中多见手的形态,有学者推测这与先民举行某种仪式有关。令人惊异的是,在安阳殷墟博物馆中也陈列有商墓出土的铜制只手模型。在商代甲骨文中,手的象形字写作“又”,义通“祐”,即神祇之祐助也。
中国文明是古今相继的文明,作者认为,这一特征也体现在艺术方面。例如,汉代用鸟形杖头装饰拐杖——鸠杖,作为朝廷赐给长寿者的礼物。而距今1.35万年前的许昌灵井遗址,就出土了圆雕鸟形杖头饰,这也是中国抽象雕塑艺术的鼻祖。
作者在研究和介绍中国史前艺术代表性作品时,注重综合性和系统性。例如,关于古代岩画,就既介绍它们稚拙、抽象的共性特征,也论及写实主义的地区风格。书中举例,云南丽江金沙江流域的岩画,是近年发现的、风格罕见的写实作品,它与四川稻城皮洛遗址发现的阿舍利手斧文化,共同组成了早期东西方文化存在交流可能的例证。
关于中国旧石器时代晚期艺术发展的水准,作者根据河北兴隆发现的1.3万年前的骨雕线刻图案,揭示出当时已存在古典图案中常见的二方连续几何形纹样,它体现了均衡、律动、条理与反复的形式法则,这意味着先民已为后世的各种图案设计打开了广阔的空间。中国古典工艺品最常见且优秀的装饰手法可溯源至此。
距今1万至4000年前左右,中国进入新石器时代(晚期也称铜石并用时代),中国的史前艺术也逐渐进入繁荣发展的阶段。原始先民创造的艺术品体现了师法自然的特点,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陶制艺术。作者不仅介绍这些绚丽多姿的工艺品,也注重阐明作品产生的文化背景。如黄河流域仰韶文化的人面纹彩陶葫芦瓶,反映的是先民的图腾崇拜信仰(如《诗经·大雅》《生民》篇所云“绵绵瓜瓞,民之初生”);大汶口文化的猪形陶鬶具有祈祝丰饶的含义;宝鸡北首岭类型的蓄须男性彩陶塑像是父权制偶像,意味着当时的社会性质已经由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转变。
中国史前艺术的成就集中体现在图案设计水平上。它涉及较复杂的几何数学知识,广泛应用于建筑及器物的尺度制作中。作者在介绍湘西高庙文化的陶器设计图案时,就指出其中运用了米字格骨式的装饰纹样,这是非常卓越的创造,它诞生在距今7000年前左右,从此成为中国图案构图布局最典型的范式。
史前艺术的成就及其对后世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作者在行文时往往能以小见大,如从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河姆渡文化诸遗址出土的房屋遗迹、陶屋模型中,得出四坡出檐顶、穹隆顶、两面坡顶、干栏式的木结构建筑是中国传统建筑艺术最基本的形式等结论。
值得一提的是,玉器也是中国史前艺术的重要成就之一,作者在书中对其源流做了介绍。首先“出场”的是吉林白塔双城、黑龙江饶河小南山遗址出土的玉器,时代在距今1万至9000年前左右,玉器类型有斧、凿、匕形器、环、璧、珠、玦、管等,这意味着后世玉器虽然多具有礼器的性质,最先却是由实用工具和日用装饰品发展演变而来的。作者研究史前玉器艺术的一个亮点,是用科学考古发现订正对传世玉器的误释。例如,近数十年来,湖北石家河文化遗址出土了不少精美的玉器,通过类型学比较,可知早年流散到海外的一批所谓龙山文化或商代的玉器,应是石家河文化的遗物。而且,这说明到了新石器时代晚期,长江文明也发展到了很高的水平,这与石家河文化、良渚文化产生规模宏大的城址是相适应的。
美之缘由
《有灵:中国史前艺术》涉及的内容是多方面的,本短文难以一一列举。笔者认为该论著的理论创新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对主要的艺术起源学说作出的综合性判断。《论语·述而》说孔子闻《韶》乐后“三月不知肉味”,说道:“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艺术的巨大社会功能,吸引着许多中外学者积极探索艺术的奥秘,包括艺术的起源问题,于是便有了艺术起源于劳动、艺术起源于巫术、艺术起源于游戏、艺术与人类起源同步等众说纷纭的观点。作者立足考古发现,认为前人的学说多有其合理成分,同时也指出,艺术的产生应当是一个漫长复杂的过程,古人类头脑中形式美感的蔚成,要到旧石器中晚期智人阶段才显现端倪,证据就是西方的阿舍利手斧和中国的大三棱尖状器的产生,它们体现了对称、均衡、规整且符合功能美学的造型特征。这一进步跨越了上百万年的时光。
二是分析归纳出中国史前艺术的象征主义风格特征及其成因和影响。中国传统艺术与西方自然主义的艺术传统明显不同,这在石器时代就有体现。在石器文化中,中国的某些地区出现了类似于西方的手斧文化(如广西百色、四川稻城皮洛),但不是主流。其原因就在于西欧盛产性脆、易于加工的各色燧石原料,能得心应手地打制出形状优美的阿舍利手斧。与之不同,中国的旧石器遗址出土的石器原料多不理想,如北京猿人的石器原料为40余种,多数是不易加工的石英,燧石极少。因此在自然环境的影响下,中国旧石器工艺就形成了质朴实用的造型风格,西方旧石器工艺则形成了追求尽善尽美的造型风格。这种文化传统也反映在其他造型艺术方面,如中国岩画与西方岩画大多风格迥异,西方岩画多属于再现性的,造型较准确,有的还使用了油彩技法,这是西方古典油画的雏形。中国阴山、阿尔泰山系等地的岩画,写实性不及欧洲史前岩画,且多用剪影式手法,具有象征主义的风格特征,它要表达的是某种意象——如希望在狩猎中能捕获野马,就在马的形象上加画巨大的手印,画弓箭对着猎物,则意味着现实中必有收获。这些岩画大多稚拙抽象,只可意会,并不追求酷似和再现。
三是提出中国史前艺术体现了浓厚的万物有灵观念。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作者认为中国史前艺术具有浓厚的象征主义风格特征,其象征形式的主要方面,就是表现万物有灵的观念。《左传》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礼仪是古代社会运转的轴心之一,其传统可追溯至史前时代。根据《礼记·祭法》,古先民受到自然界的恩赐,对自然界须实行报祭,他们对自然的态度就是取之、礼之、献之,山川日月、风雨云雷、祖灵及种种动植物神祇都是献礼祭祀的对象。显然,很多史前艺术品事实上都是为祭祀神灵而创作的,是神灵的象征。一件红山文化的陶塑女性裸身像是祖母神的化身;一件仰韶文化的鹰形鼎是可供祭祀的图腾神;一件石家河文化的戴冠神人玉佩饰是活人的护身符……凡此种种,都充满了象征的意味。在中国的原始宗教信仰中,祖先崇拜占有突出的地位,因此在史前陶塑艺术品中,常见实用陶器头部雕塑成人首形状,实际上也是祖神的象征。原始宗教信仰万物有灵观念的影响是深远的,例如,认为“天”有意志,人们行事应顺应“天意”与“天时”。
研究史前艺术,就如同东晋常璩所言:“资腐帛于颠墙之下,求余光于灰尘之中。”其难度不言而喻,如搜集资料要熟悉考古发现,阐释考古资料不但要掌握考古学基本方法,还需要综合运用历史学、文献学、人类学、艺术学、美学的有关知识。作者谢崇安早年毕业于四川大学考古专业,受过科学的系统训练,从事相关专业的教学与科研长达40余年,故能运用多学科的方法,在论述中尽可能做到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窃以为,该书名不称“中国史前艺术史”,就说明作者深知,考古发现和研究始终是层出不穷的,新发现往往会改变传统的认知。无疑,史前艺术的研究尚存很大的空间以及许多未解奥秘,有志者当继续努力,因为任重而道远。
(作者:罗二虎,系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中国汉画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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