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是我国文学史上诗歌数量最丰的诗人,现存于世的有约9300首。其中以家训为主题的诗歌有约200首之多。陆游家训诗数量之丰、社会影响之大不仅冠绝两宋,就是放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来看也实属罕见。这些家训诗融“情”“美”“理”于一体,是陆游给后世留下的宝贵精神财富。
一
“情”是诗歌的内核。“诗缘情”是中国古典诗学的重要理论命题。西晋陆机在《文赋》中提出:“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陆游也肯定“情”之于诗的生发作用:“盖人之情,悲愤积于中而无言,始发为诗,不然无诗矣。苏武、李陵、陶潜、谢灵运、杜甫、李白激于不能自已,故其诗为百代法。”(《澹斋居士集序》,《渭南文集》卷十五)这位阅历丰富的诗人将爱国之情、家庭亲情、离愁别绪等情感转化为家训诗创作的内在动力,因情起意,因情而赋诗,因情而家训。
从陆游的家训诗创作实践来看,陆游对“情”的运用并不止步于情的生发作用,他的家训诗寓教于情,以情明志,依情言理。情是陆游家训诗的创作动力,通篇洋溢的真情实感也是陆游家训诗的魅力之源。
陆游家训诗中的“情”最广为人称道的是隐藏于平夷之文中深沉的爱国情怀。受家风影响,陆游少年时期就有了报国之志。令人扼腕的是陆游生不逢时,在陆游的青壮年时期,南宋朝廷长期为主和派把持,坚决主战的陆游仕途蹭蹬、屡遭贬谪。陆游真正在前线(南郑)“壮岁从戎”的时间只有8个月。所谓“上马击狂胡”对陆游而言是一个终生没有圆的梦。正因为自己报国无门,陆游特别寄希望于后人。以爱国之情养报国之志,爱国情怀也就成为陆游面对后人时念念不忘的吟咏主题。
绍兴三十二年(1162),听闻金军撤退,陆游写诗为之欢呼:“传闻贼弃两京走,列城争为朝廷守。从今父子见太平,花前饮水勿饮酒。”(《喜小儿辈到行在》)乾道二年(1166)夏,陆游因“力说张浚用兵”被罢官,在退归山阴途中写了一首《示儿子》。首诗中有淡淡的怅惘,也有问心无愧的坦然:“父子扶携返故乡,欣然击壤咏陶唐。”虽然蒙冤受屈,陆游仍与儿子互相勉励,以屈子行吟的典故表达九死而无悔的忠诚:“墓前自誓宁非隘,泽畔行吟未免狂……秋毫何者非君赐,回首修门敢遽忘。”
嘉定二年(1209)秋,陆游的长子子虡作为濠州通判率将士平定了濠州军乱。收到子虡传来的捷报,陆游喜不自胜,以至于涕泗俱下:“开缄读未半,喜极涕泗俱。”时值宋王朝签下屈辱的“嘉定和议”,而当时的濠州位于宋金对峙的前线,是南宋淮西防御体系中的重要军事据点,陆游喜极而泣的背后是一种复杂的情愫。欢喜之余,陆游不忘叮嘱儿子克己忍情、国事为重:“思归虽甚苦,且复忍须臾。”(《得子虡濠上书》)嘉定二年冬十二月(1210),陆游写下了那首遗训式的临终绝笔诗。诗中那平夷而真挚的爱国之情感动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示儿》)
亲情是陆游家训诗经常流露的一种情感。对于已识得“诗家三昧”的创作高手陆游而言,天伦之乐、父子共读、家人同游都可以成为诗兴大发的情感源泉,也是适于因势利导的家教场景。这样的诗例不胜枚举:“喜见吾家玉雪儿,今朝竹马绕廊嬉”(《喜小儿病愈》)、“父子更兼师友分,夜深常共短檠灯”(《示子聿》)、“逢著园林即款扉,酌泉鬻笋欲忘归”。(《与儿辈泛舟游西湖一日间晴阴屡易》)和谐的家庭生活使得诗人对天伦之乐有了亲身体验:“老翁七十如童儿,置书不观事游嬉。园中垒瓦强名塔,庭下埋盆聊作池”,诗人也得以戏谑的话语抒发深沉的父爱:“衰颓已作老骥卧,来往尚如黄犊驰……汝勤挟筴乃堪笑,且共饭豆羹秋葵。”(《秋晴每至园中辄抵暮戏示儿子》)七言古诗《示儿》(1191)对亲情的描摹也十分细腻。陆游在诗中先后表达了三种情绪。其一是触景而生的喜悦之情:“吾儿从旁论治乱,每使老子喜欲狂”;其二是惺惺相惜的共情:“人生百病有已时,独有书癖不可医”;其三是油然而生的豪宕之情:“愿儿力耕足衣食,读书万卷真何益!”
有喜就有悲。离愁别绪、感物怀旧之类的伤感常常出现在陆游的家训诗中。当然陆游的家训诗并非为悲而悲,许多诗只用寥寥几句就完成了由伤感到释然的情感转化:“穷居怀抱久无欢,犹赖吾儿得少宽”(《示儿辈》)、“蜗舍鹑衣老可哀,衰颜时为汝曹开”(《示诸孙》),等等。还有的诗通篇读来如观山间小溪,情感经历了明显的起伏流转。《诵书示子聿二首》作于嘉泰元年(1201),陆游在诗中感叹“世衰道散吁可悲”,但诗人的情绪没有停留于“悲”,而是有了明显的跃升:“父子共读忘朝饥,此生有尽志不移。”《五更读书示子》又是谈“冻坐”又是说“病骨”,将悲情渲染到了极致,而尾联的两句还是让人看到了信心:“万锺一品不足论,时来出手苏元元。”陆游在家训诗中对“情”的运用已入化境。情感真挚、情理交融堪称陆游家训诗的重要特征。
二
自南宋以来,陆游的诗歌一直是中国古典诗歌研究绕不开的话题。许多文人对陆游诗歌的审美特征都有精彩点评,远者如南宋的杨万里、刘克庄等,近者如当代的钱锺书、袁行霈等。虽然专题研究陆游家训诗的成果尚不多见,但许多学者都不约而同地谈到,放翁在其漫长的一生中诗风有几次大的变化,及乎晚年“诗风趋于平淡”(游国恩、李易选注《陆游诗选》),或“看似平淡,而意旨深湛”(黄逸之选注、王新才校订《陆游诗》)。而从创作时间上来看,陆游的大多数家训诗正是出自他的晚年。
平淡是一种至高的优美型艺术风格。“平”是指平中含奇,正所谓“看似寻常最奇崛”(王安石《题张司业诗》)。“淡”则是指淡中有味,语淡而味不淡。(刘焕阳《中国古代诗歌艺术研究》)陆游家训诗在审美取向上融入了晚年陆游冲和淡泊的情怀,在审美表达上兼顾了平夷晓畅之语言和恢宏踔厉之气脉。从整体的审美特征来看,这200首家训诗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平淡之美。换言之,平淡美是陆游家训诗作为教育类别诗歌所特有的类别性特征。
平淡美首先要求家训诗必须符合诗歌的相关韵律要求。在这方面陆游可谓特别出彩。刘克庄称:“古人好对仗被放翁使尽。”(《后村诗话》)钱锺书说:“放翁比偶组运之妙,冠冕两宋。”(钱锺书《谈艺录》)这都是针对陆游诗歌韵律安排的整体情况作出的评价,当然没有将陆游家训诗排除在外。以《示元敏》为例,乍一看其语句都是平淡的大白话:“学贵身行道,儒当世守经。心心慕绳检,字字讲声形……”如果推敲起来就不难发现,该诗平仄规范、对仗精工,是一首工整严谨又富含韵律美的五言律诗。
平淡美要求语言通俗易懂,遣词造句“不僻不奥”。陆游家训诗的语言达到了南朝文学家沈约提出的“三易”标准:“易见事”(所用的典故应当浅显易懂)“易识字”“易读诵”。陆游的许多家训诗以少儿为第一读者,这种教化目的客观上也要求其语言不能生僻深奥。比如“十月可酿酒,六月可作酱……老老以及人,此义古所尚”(《杂感》),再如“诗书守素业,蝉联二百年……每恐后生辈,或为利欲迁……”(《岁暮感怀》),陆游家训诗的语言多是这样质朴平淡、朗朗上口,很适合青少年诵读。
平淡美要求诗歌必须具有美感。陆游家训诗能够通过恰当的意象选择和比兴手法激活读者的审美想象。这类例子俯拾皆是,如“幽禽白颊忽满树,似与我辈争翱翔”“汝为吉州吏,但饮吉州水”“我欲往寻疑路断,试沿流水觅桃花”等,“幽禽”“吉州水”“桃花”之类的寻常景物一旦被放翁选为意象入诗,则别有一番光彩,整首诗也显得诗意盎然。在《送子虡赴金坛丞》中,陆游用到了“比”的方法:“醇如新丰酒,清若鹤林泉。”“清若鹤林泉”意象清新高洁,语言具有画面感,用仙鹤栖息的林间清泉比喻清廉的品性。“鹤林泉”是陆游对传统意象的创新性运用,给受众以美的享受。
相对陶渊明、梅尧臣等先贤诗歌的平淡之美而言,陆游家训诗的平淡美具有其个人风格:“在平夷晓畅之中呈现出一股恢宏踔厉之气。好像一条大河,河面水波不兴,而底蕴却是汹涌激荡。”(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从创作技巧的角度来看,所谓“恢宏踔厉之气”可以理解为陆游家训诗蕴藏的勃勃生气。用陆游的话说就是“谁能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次韵和杨伯子主簿见赠》),放翁诗中的这股气是其悉心培养之结果。这股气可以通俗地理解为陆游向儿孙们倡导的入世有为之精神。以《六经示儿子》为例,“六经如日月”以比喻开篇,将儒家六经比作永恒不灭的日月。颔联“学不趋卑近,人谁非圣贤”承接首联之意,进一步阐释治学态度——不囿于浅近,人人皆可成圣贤。这两句与接下来“马能龙作友,蚋乃瓮为天”其实是在强调“以六经为本”。尾联“我老空追悔,儿无弃壮年”情理交融,以自谦和幽默的语气勉励儿子。全诗四联逻辑严密,起得高远,承得自然,转得巧妙,合得深情,不仅完全符合“起承转合”的古典诗学结构,而且字里行间始终贯穿着一股气脉。
陆游曾多次在诗文中表达过对平淡之美的推崇和追求,如“诗句雄豪易取名,尔来闲澹独萧卿”(《题庐陵萧彦毓秀才诗卷后二首》)、“工夫深处却平夷”(《追怀曾文清公呈赵教授赵近尝示诗》)等。从创作实践来看,平淡美在陆游的家训诗中得到了突出体现。正如前文所述,陆游家训诗从情怀到语言、意象、气脉等方面都体现了自带踔厉之气的平淡美。这种平淡美既彰显了诗歌的艺术美又丰富了诗歌的艺术美。当传统的伦理训诫被赋予诗美的内涵与形式,陆游家训诗不仅成为历九百年依然生机勃勃的传道之歌,而且可以引发对“平淡美”跨越时空的共鸣。
(作者:龚升平,系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网络传播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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