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道路:三十年与六十年 (2)

核心提示:目前在中国可以看到三种传统,一个是改革28年来形成的传统,虽然时间很短,但是改革开放以来形成的很多观念包括很多词汇都已深入人心,基本上形成了一个传统。这个传统基本是以“市场”为中心延伸出来的,包括很多为我们今天熟悉的概念如自由和权利;另一个传统则是共和国开国以来,毛泽东时代所形成的传统,这个传统的主要特点是强调平等,是一个追求平等和正义的传统,这个传统从90年代中后期以来表现得日益强劲,无人可以否认,而且已经成为当代中国人中一个强势传统;再就是中国数千年形成的文明传统,即通常所谓的中国传统文化或儒家传统,

重新认识共和国六十年

从以上的视野出发,我在近年来曾借用从前中国传统公羊学的一个说法,提出中国的改革今后需要达成新时代的“通三统”,亦即认为今天要强调,孔夫子的传统,毛泽东的传统,邓小平的传统,是同一个中国历史文明连续统。因此,今天需要重新认识中国改革成功与毛泽东时代的联系和连续性,同时重新认识整个传统中国历史文明对现代中国的奠基性。

在以下的有限篇幅中,我将暂时搁置关于中国历史传统与当代中国的关系问题,而比较集中地初步提出一些关于共和国前三十年与后三十年的关系问题。

首先,共和国的前三十年与后三十年,亦即毛泽东时代与邓小平时代,当然有其根本性的不同。这就是邓时代开始决定性地从阶级斗争为纲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但是我们现在必须强调,仅仅这个转移并不足以保证中国经济改革的成功,因为苏联东欧很早就放弃了阶级斗争,很早就把一切都转到经济建设上来了,可是他们的经济改革却不能成功。为什么中国从阶级斗争转向经济改革后取得了比较大的成功,而前苏联东欧当年的经济改革却不成功从而导致全盘的社会解体?我们今天必须重新提出这个老问题,亦即在原社会主义国家中,为什么中国的经济改革反而能比前苏联东欧国家更成功?中国改革二十八年来,经济成就非凡,为什么中国的改革能取得这种成功?这个问题事实上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解释。

我们只要稍微回想一下就会记得,从八十年代初一直到九十年代初,西方舆论界和学术界很少有人看好中国的经济改革。原因很简单,他们很自然地认为,如果苏联东欧的经济改革都不能成功,中国又怎么可能成功呢?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既然同样是中央计划经济体制,如果苏联东欧经济改革都改不下去,中国怎么可能改得下去?这个看法是很自然的。特别是苏联的工业化、现代化的程度、哪一样不比中国高得多?他们的农村人口比中国少得多,他们的厂长经理的教育程度和基本素质当然都比中国当时高得多:到1978年前后,中国所有的厂长和经理的平均教育水准是9—11年,9年就是初中毕业,11年高中还没有毕业,高中毕业要12年,而苏联当时的经理厂长自然清一色都是至少大学毕业。那时比较中国和苏联东欧的生活水准就更不用讲了,他们各方面的生活水准都比中国高得多,80年代时中国人一般家里都没有电话,更不要说汽车了,但是苏联、东欧那时候电器汽车早已经进入日常生活了。尤其是,前苏联东欧没有搞中国式的大跃进,没有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他们远比中国更早放弃阶级斗争而转向了经济建设,他们也远比当时的中国政治上更开放,为什么他们的经济改革搞不下去,凭什么最落后的中国的经济改革反而取得了比较大的成功?

对这个问题,实际可能只有一个解释,这就是:邓小平改革能够成功的秘密恰恰在于毛泽东时代,特别是毛泽东决定性地破坏了中国建国后想建立中央计划经济的努力。这里可以借用熊彼特的说法,毛泽东时代实际上是一个“创造性破坏”的过程。毛泽东的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等确实对当时的中国造成了很大的破坏,但这种破坏同时是一种“创造性破坏”,这就是破坏了中国变成苏联式计划经济的方向,创造了中国经济体制在改革前就已经不是苏联式的中央计划经济结构,从而为邓小平时代的经济改革奠定了根本基础。

毛泽东的“创造性破坏”奠定邓小平改革的基础

毛泽东搞破坏的故事是人所共知的:1958年大跃进毛泽东把中国88%的工厂的管理权全部移出中央部委的管辖范围,而把它们转交给各级地方政府管理,把财权、企业权统统给地方,不但各省、各地区、而且各县都有自成一套的工业,这就是毛泽东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主张,要求每一个县都可以自己发展工业。1961年以后刘少奇把所有的工厂都收回中央管辖,但毛泽东1964年以后又开始把所有的经济下放给地方,提出要“虚君共和”,反对一切由中央管辖。毛泽东当时说的骂人话非常有名:从地方上收编中央的企业统统都拿出去,连人带马都滚出北京去。到文化大革命,1968年甚至根本没有计划,整个国家没有国民经济计划,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从大跃进到文化大革命,毛泽东实际上把中国当时力图建立的中央计划经济基本摧毁掉了。

以上的故事虽然人所共知,但人们通常都把它看成是毛泽东的破坏成性,很少有人认为毛泽东的这一系列行为恰恰为以后邓小平的经济改革奠定了根本基础。因此这里我愿引用一个美国学者的研究,这个美国学者既不是左派,也不是亲中派,而是后来曾任克林顿第二届政府的远东助理国务卿,亦即美国政府的亚洲事务最高官员,中文名字是谢淑丽(Susan Shirk)。但在她当官以前,曾出版一本专著,叫做《中国经济改革的政治逻辑》(The Political Logic of Economic Reform in China)。这书是根据她从1980年到1990年每年到中国实地考察的结果写的,是1993年出版的。这个书名本身就很有意思,因为她实际觉得,中国经济改革的这个“政治逻辑”是很不符合西方的逻辑的,而苏联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则是比较符合西方逻辑的。问题是,为什么符合西方逻辑的苏联改革反而不成功,而不符合西方逻辑的中国改革却反而高度成功?这就是她实际提出的问题。从政治社会学的角度看,戈尔巴乔夫给他自己设定的目标,自然不是要把苏联瓦解,他希望苏联像中国一样经济改革成功人民生活水平大幅度提升。他所做的一切,和邓小平的目标是一样的,但是邓小平成功了,戈尔巴乔夫却搞垮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中国的教育水准、经理的水准、工业化的程度、现代化的程度,和苏联怎么能够相比,怎么会中国是成功了?

她写这个书最早的出发点,实际也是像其他西方学者那样,认定中国改革是一定不行的。但在带着这个基本问题详细考察中国以后,她在西方学者当中是比较早认为,中国经济改革有可能走出来,有可能成功。而她研究得出的看法实际就是,中国改革和苏联改革的根本不同,就在于中国的经济改革事实上是在毛泽东奠定的“分权化”(decentralization)的轨道上进行的,而这是苏联无法仿效的。最根本的一点在于,由于毛泽东的“大跃进”和他的文化大革命,使得中国的中央计划经济从来没有真正建立过:毛泽东不断的破坏中国建立中央计划经济的工作,使得中国实际在改革前就从来不是一个苏联意义上的中央计划经济体制。这个美国学者实际认为,如果没有毛泽东的话,中国的经济改革一定会成为像苏联东欧那样的失败过程,亦即如果中国像苏联那样建立了完整的中央计划经济体制的话,那么就没有理由想象中国的改革会与苏联东欧有任何不同,想象不出来。

谢淑丽认为,毛泽东破坏中央计划经济体制而走向“地方分权”的道路,实际导致了中国在改革以前的经济结构已经完全不同于苏联东欧的计划经济结构。例如中国在计划经济最高度的时候,中央政府也只控制不到600种产品的生产和分配,而苏联则高达5500种。换言之,苏联的体制是一切经济活动无不在中央政府控制管辖之下,中央计划之外几乎没有经济,但中国经济体制则是多层次的、区域化和地方化的,造成中国经济决策和协调特别向地方政府倾斜。中国改革前夕,只有3%的中国国营企业是直接归中央政府调控,其余的企业都为各级地方政府管,其利润也多归地方政府。这种高度“行政分权”的结果,是中国和苏联的经济结构截然不同,苏联的中央计划经济特点是企业数量少,但企业规模大,专业分工程度高,现代化程度高,中国的经济分权化特点则是企业数量多,但规模小而且非常土。1978年的时候,苏联一共只有四万个企业,但规模都比较大,中国却有三十四万八千个企业,其中只有四千规模比较大,其余三十四万四千个企业都是中小企业,而且当然都是很落后。这样大数量而且落后的中小企业是不可能被纳入中央计划体制的,大多数甚至都不是省级企业而都是地县以至乡镇管辖的企业。

但在谢淑丽看来,正是中国和苏联体制的这种不同,决定了苏联的经济改革难以成功,而中国的经济改革却可能成功。因为在苏联体制下,中央计划经济以外几乎就没有经济,因此苏联东欧的经济改革完全取决于国营企业改革,如果国营企业改革无法成功,则整个经济改革就必然失败。但国营企业的改革事实是最困难的,因为涉及无数利益关系以及无数工人的福利。而中国经济改革所以可能成功,恰恰就在于毛泽东时代已经造成大多数经济都不在中央计划管辖内,而是在中央计划以外。毛泽东把相当大的财权和企业经营管理权已经给了地方,所以中国的许多县都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经济上可以自行其是,因此中国经济改革最根本的特点就在于它并不依赖国营企业改革,而是主要由中央计划以外的地方经济发展起来的。中国经济改革的成功在于它能够在计划的国营企业之外又发展了一套新的经济主体,是由地方企业特别是乡镇企业所带动的。而这种改革道路是高度专业化分工的苏联体制完全不可能有的,因为苏联的地方并不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并不是可以自行其是的独立经济系统,因此苏联东欧的特点就是其经济改革无法形成一个在计划体制之外快速发展的活跃经济。谢淑丽认为,中国改革之所以可以走出一条与苏联东欧不同的道路,原因就在于七十年代末以来的邓小平改革,实际是在毛泽东时代形成的“地方分权化”基础上进行的。她特别强调,邓小平的改革同样是依靠地方的,例如首先在广东福建建立“经济特区”,以及1992年的著名“南巡”,都与毛泽东依靠地方发动地方的做法如出一辙。不但如此,在她看来邓小平改革的地方分权道路,只有在毛泽东已经造成的中国整个社会经济结构高度地方分权化的基础上才有可能,邓小平时代的地方分权化实际是毛泽东时代地方分权化的延续。

但是谢淑丽特别指出,在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邓小平尚未重新掌权以前,中国曾一度想走回五十年代第一个五年计划那样的中央计划经济,这就是华国锋主政的三年。当时文革刚结束,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要恢复五十年代,大家认为五十年代第一个五年计划是黄金时代,那时候管得多好,第一个五年计划确实很成功。华国锋当时提出的经济改革方案,是认为石油危机以后国际石油价格会很高,因此企图用“再开发十个大庆油田”的方式,以出口石油来换取外汇,然后买西方先进的科技,着重发展中国的重工业。这整套设想实际是想重新走第一个五年计划的路子,即重建中央计划经济的模式。但一方面,中国自己的石油储量根本不多,靠出口石油换取外汇的设想整个就是不现实的。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华国锋的这一经济方案必然要求把经济大权都重新集中到中央部委来,谢淑丽指出,这是完全不符合毛时代已经形成的地方政府的利益的。在她看来,在毛时代已经形成的地方分权化以后,重新走回中央计划经济的道路在中国事实上已经不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华国锋那么快就下台的原因。

责任编辑:杨婧雅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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