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梁漱溟的“人心与人生”

父亲梁漱溟的“人心与人生”

在1953年9月召开的全国政协常委扩大会议上,周恩来作了关于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报告,在小组讨论的时候,父亲的发言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波。他说:过去中国将近30年的革命中,中共都是依靠农民而以乡村为根据地的,但自进入城市之后,工作重点转移于城市,从农民成长起的干部亦都转入城市,乡村便不免空虚。特别是近几年来,城里的工人生活提高很快,而乡村的农民生活却依然很苦,所以各地乡下人都往城里跑,城里不能容,又赶他们回去,形成矛盾。

对于这样的发言,毛泽东很不以为然,他在讲话中说:有人不同意我们的总路线,认为农民生活太苦,要求照顾农民。这大概是孔孟之徒施以仁政的意思吧?但须知仁政有大仁政小仁政者,照顾农民是小仁政,发展重工业,打美帝是大仁政。施小仁政而不施大仁政,便是帮助了美国人。有人竟班门弄斧,似乎我们共产党搞了几十年农民运动,还不了解农民,笑话!

此后几天,会议对父亲的言论进行了严厉的批判。这时,他的牛脾气又犯了,不顾一切地要求发言,并与毛泽东激烈争吵,直到有人在会场上大喊“梁漱溟滚下台来!”这场惊心动魄的争吵才匆匆结束。

毛泽东曾说:“在梁漱溟看来,点头承认他是正确的,这就叫有“雅量”;不承认他是正确的,那就叫没有“雅量”。那样的“雅量”,我们大概不会有。但是,我们这一点“雅量”还是有的:你梁漱溟的政协委员还可以继续当下。”毛并给父亲的问题定下了基调:虽“反动”,但不算反革命;要批判,但也要给“出路”。从此,父亲退出了政治舞台,成为了一个边缘化的人物。这一年,父亲60岁。

与毛泽东相处融洽的日子

1950年1月,在毛泽东和周恩来的再三邀请下,父亲由重庆来到北京,3月10日毛泽东和周恩来从莫斯科返回,父亲随同党内一些领导到车站迎接,在第二天的宴会上,毛泽东邀请父亲次日晚间来住处谈谈。这一次谈话从晚饭一直到深夜,毛泽东问父亲“这次来,你可以参加政府吧?”父亲没有正面回答,那时他是有顾虑的,认为共产党未必能站稳脚跟,站在政府之外,可以立场中立,说话做事也都方便,这也是父亲一贯的立场。

父亲也向毛泽东提出他的想法“认识老中国,建设新中国”,建议在政府的领导下,成立一个中国文化研究所。毛泽东说好,随即劝父亲到全国走走,到山东、河南这些父亲当年搞乡村工作时工作过的地方在看看,也可以到工业基础较好的东北老解放区看看。

这晚父亲与毛泽东还谈了在四川办学的情况,说明政府接收学校之后的一些具体问题,尤其是学校的教职员工的出路问题。一直谈到晚上12点,工作人员提醒主席开饭,父亲表示自己多年食素,请做一两个素菜 。毛泽东忽然大声说:“不!全部要素菜!今天是统一战线。” 父亲、毛泽东、江青和时任中央人民政府秘书长的林伯渠四人一桌,吃了一顿全素的饭菜。

之后不久,父亲听从主席的建议在地方上走了一圈,看到新中国成立之初政治清明、社会风气比较健康。这段时间里,他与毛泽东的关系十分融洽,经常来往,两人之间有时谈得兴高采烈,有时又不欢而散。也许正是不分上下的朋友关系,使父亲一时忘乎所以,才惹出1953年那段公案。

梁漱溟家的房地产

父亲从不置什么产业,我爷爷倒是有两处房子,因此父亲在北大工作的时候便住在家里。后来,父亲在外地奔波,不常在北京居住。抗战之后,北京的房产更是闲置。这处父亲曾住的房子在崇文门外,花市往南。房子不是正规的四合院,而是东西方向展开,间数不少,地皮很大,但多年没有修葺有些破败。建国初,父亲在四川所办的勉仁中学被政府接管,改为重庆第22 中。交接之间,父亲还负责维持学校的运转。当时,刚刚经过战乱,他过去的社会关系因为鼎革之变而消失,因此筹钱困难。学校经费无着,父亲不得以只好把崇文门的房子卖掉,这才把学校一直维持到政府接收。

家里另一处房产在积水潭西北角,也是我爷爷留下来的。那时候积水潭附近很荒凉,积水潭满是芦苇,周围环境跟农村差不多。北京的城墙还没拆,进出城门极不方便,这处房子即使是我爷爷在世的时候也不常居住。大约在1925年前后,父亲和伯父修葺了这个房子作为纪念祖父之处,写了一块匾额:“桂林梁先生读书处”。建国初,总政文工团想要这块地,那时父亲很少在那里住,只有一些穷困的亲友长期借住。于是由总政文工团出了一些钱加以修葺。直到1953年初,父亲才搬去居住。

父亲刚来北京时,便住在伯父家里。等到父亲在全国游历之后,政府才以政协的名义,给父亲在颐和园里借了一处房子。这处房子靠近石坊,在石坊的东边靠北的位置。在父亲搬回积水潭之后几个月,便发生了父亲与主席的“争执”。之后,父亲就一直住在积水潭这处祖产,直到 1968年被赶到铸钟场附近的一处大杂院中最破两间小房里,那处房子说是两间,实际上总共不过十二三平米,而且是东房,西晒很厉害,房子又矮小。为此,父亲曾给周恩来写信称此间“蒸热欲死”。

“文革”期间,父亲住在铸钟场附近那个大杂院中最破两间小房里时,常常一大早就带上几本书,到公园里去看书,锻炼、打拳。有时候,他一天去两次公园。说来可笑,那时由于大杂院的公厕只有一个蹲坑,老年人上厕所又慢,常妨碍到别人,于是他就每天早上去中山公园或劳动人民文化宫的公厕上厕所。家里房子小,公园就成了他的书房、客厅、健身房和卫生间。

梁漱溟家里的账本

1953年9月之后,父亲倒还是政协委员,还有每月400元的津贴,可是在政治上便“靠边站”了。好在他的心态比较好,应变能力很强,只有在刚刚出事的两三个月里,他的心情有些低落,之后便又开始按部就班地读书学习。对于批判,他从不辩解,也从不反唇相讥。1955年前后,有上百篇文章围剿他,父亲始终坚持“能承认的承认,不能承认的就不承认”。这期间,政府以科学院的名义召集了文化界的一些人物,如冯友兰等,有将近一百人,在郭沫若的主持下开父亲的批判会,开了两三天。这时开会还比较温和,大家轮流发言而已。

1953年之后,政府对父亲的待遇基本不变,津贴一直是400元,后来许多领导干部都主动要求减少待遇,父亲也提出自愿减少到300元。情况好时,逢年过节政协还会送点钱来,不多,也就三五百元。

1956年,他还两次去北戴河学气功,治疗失眠。父亲曾说:“只要脑子开动了就停不下来” ,以至于经常失眠。从北戴河回来后,父亲就在京西八大处里租了几间房子习静兼读书,总共也就一个多月。

到了“文革”时,父亲的处境便糟糕了,家里的存折都被拿走,政府一个月给20元生活费,“文革”期间一直如此。尤其是刚刚抄家之后,有一段时间家里只有一点大米,只能煮粥喝。好在父亲开销不多,他从18岁开始就吃素,不吃荤菜,更没有去馆子里“改善生活”的需求。父亲不喝酒,晚年虽喝一点葡萄酒,还是我们子女给他买了他才喝。喝也是只喝一点。其实父亲是有酒量的,抗战时,他路过西安,参加招待苏联军事顾问的宴请,竟与苏联人对喝,大家都很惊讶!父亲说“这不过是应酬”。他的衣服多少年就一件,更无什么花销。

当时父亲最大的开支是接济亲友,有一些老关系、老学生或他们的后代,由于“文革”中受到冲击,丢了工作,生活没了着落,父亲都会尽力接济。每月从政协领了津贴,他就直接去邮局,把一笔笔 10块、20块的钱寄给这些人,那时候这点钱还能起点作用。如此,父亲几乎没有存款。

说来可笑,父亲从来不知道自己账上有多少钱。上世纪80年代初,父亲的《人心与人生》一书需要自费出版时,需要数千元。他只好求助于统战部。1983年,父亲90岁生日时,统战部请他吃饭,他便提出《人心与人生》一书出版需要一笔钱,希望统战部给点补助,统战部答应了。回家后,家人商量可以自己出一部分钱,统计了家里有几个存单、有多少存款,加起来一共四五千元,正好够自费出版的经费,也就没有要统战部的钱。

1957年没说话,没被打成右派

1957年“反右”,父亲没有被打成右派,这件事情大家都很奇怪。当时逃过右派运动的人不多,父亲如何幸运过关成为一个谜团。在大鸣大放的时候,他怎么就沉默不语了?他是怎么考虑的?很多人认为,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当然是一种合理想像。其实,父亲有记日记的习惯,拿出他的日记一看便知,遗憾的是在“文革”中,1957年的日记遗失了。从我的角度理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是并不关键的一点,或许是因为1953年的教训,父亲说话会谨慎一些。从那次之后他也明白了,在政治上他似乎不大能插嘴,也不合适插嘴了。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他不主动讲什么了,如果是政协主动征求,他才会谈谈自己的意见。

父亲没有在大鸣大放中出头,从他本心来讲,主要是他的人生重点的转向,他不像罗隆基、章伯钧、储安平他们一直有政治上的追求,从旧政协时代看,他在政治上也不是那么主动。“文革”期间,父亲给主席一封信谈了这样一个意思,他一生希望研究和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中国问题,一个是人生问题。前一个问题现在有共产党领导,国家上轨道,这样搞下去就差不多了,他就可以专心于第二个问题了。“文革”前父亲一直专注于《人心与人生》一书的写作,完成了前7章的内容。

从客观讲,父亲在1957年前,已经长期脱离一线工作,处于半封闭状态。虽然在政协工作,可是没有具体的职务,对实际情况了解不多。他的信息来源主要是报纸,也就光看到好的一面。他去外地的机会也不多,即便是跟着政协去参观也是看好的东西,不像罗隆基、章伯钧、储安平他们一直在一线负责具体工作,看到了许多问题。父亲没什么可以说的,自然也就不会有“攻击党”的言论了。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父亲这个人修为很好,从不受情绪控制,更不易激动。他的意见都是讲道理,就事论事,从不说过头话,也不慷慨激昂。不像罗隆基、章伯钧、储安平他们在提意见的时候咄咄逼人、气势汹汹,使用带有讽刺挖苦的语言,容易激起矛盾。

读书与交往

父亲藏书不多,屋子里竟没有书架。文革时候有限的一些书都被抄家抄走了,之后他就常去图书馆读书。另外就是靠借书,常常借给他书的朋友也就那么几个,以北大的朱谦之和张申府为主。父亲从不看闲书,他的阅读往往与他的思考有关。比如溥仪那本《我的前半生》,开始父亲以为是本闲书,觉得无非是一些趣闻轶事,实在不值得花时间看。后来有个机会看了看,从书中看到溥仪的思想历程,觉得很有意思。

父亲习惯早睡早起,尤其是因为失眠而早起,常常是4-5点起来,甚至夜里2点多起床写读书笔记。如《河上肇自传 》,1967年他读过一次,1973年再读,这次就写了读书笔记,这一年他80岁。写这篇读书笔记时,正是“批林批孔”的高潮。从1973年11月8日思考开始,前后共20天,其中 4天参加“批林批孔”运动,到政协开会 16天。这期间在日记里常见“早二时半,做读书笔记” 的记载。

那时候,我在北大工作,住在北大。父亲在积水潭,1968年之后在铸钟场。我一两周过去看他一次。当时,还经常走动的就是在北京的几个老学生,他们和父亲在山东共事过,感情很好,一周或两周见一次面,一般是约好在公园见面喝茶聊天。这时候什么都可以谈,谈看的书、自己的见闻、交换意见。

父亲的学生中没有在学术上很有成就的,这可能与父亲本人对学问的一些看法有关,他总是说自己不是什么学者,不是哲学家,只是对这些问题有兴趣、有思考,并不是做学问。他的一生从不是只限于学校,不是守着书斋。他希望把讲学和社会运动结合,不赞成儒学和佛学作为一种哲学的学问。他认为这些都是修养的学问、生活的学问,受他的影响弟子中也就没有学问家。不像冯友兰的弟子,很多都成为有学术地位的大家。

说起冯友兰先生与父亲的交往,还有段故事。1971年,中国恢复联合国席位,父亲给冯友兰写了一封信,表示想找冯先生谈谈,约定了在颐和园。后来冯先生请他到家里了,谈了很久,还吃了午饭。一直到下午2点多才离开。临走时,冯友兰先生背了几句论语上的话: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不久“批林批孔”运动开始了,这期间在校园内几次看到冯先生,但没有详谈。后来,冯友兰写了《孔丘其人》,父亲看了之后直摇头。有人问父亲对这本书的看法,他只说“不值得一看”。

对于郭沫若先生的一些作为,那时议论较多,父亲也就评一句:“是个才子”。虽然议论郭沫若的话他都知道,但他不说。

“我是一个佛教徒”

1987年,佛教协会成立了佛教文化研究所,在成立大会上,赵朴初主持,父亲做了简短的发言,说:“我可以坦白的承认,我是个佛教徒,我前生也是和尚,是一个禅宗和尚。” 父亲故去之后 赵朴初先生曾问我这个事情,但是当时没有在意,也就没有问父亲为何这么说。

父亲这个人,一生讲究平和。他喝茶喜欢喝泡过多次的淡茶,吃菜清淡少盐。我们觉得他的菜就象没放盐一样。但他并非完全守着清规戒律,如果吃白菜炒肉片,他可以吃里边的白菜。晚年时,他的眼睛不好,医生建议说可以吃点羊肝,他就吃一点。改革开放之后,很时兴跳迪斯科,穿喇叭裤。我的孩子就给他跳了一曲,孩子问爷爷,这迪斯科怎么样?他很高兴,说:“你喜欢就好”。

父亲一生在修行,对于佛教父亲看得很透,他说:“宗教就是一种工具”,是帮助自己修行的拐杖,佛教的真意是“破我执”。

父亲与毛泽东同龄,却比毛泽东多活12年。从生活条件、医疗条件上看,父亲肯定是没法和毛比。尤其是1953年受批判时,父亲60岁,“文革”开始时,父亲73岁。这些打击不可谓不大,但父亲心态很好,在之后多年的修行中化解了这些郁闷。毛泽东一直在位,而且权力无限,喜欢吃红烧肉和辣椒,却没有父亲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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