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谈官派信口开河 亏公项走头无路(3)

吃过了酒,送过了客,独有魏翩仞不走。他原是最坏不过的,看见陶子尧官派熏天,官腔十足,晓得是欢喜拍马屁、戴炭篓子的一流人。新嫂嫂虽是女流,亦早已看出。魏翩仞假托出恭,拉了新嫂嫂到小房间里,二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商量好了一条计策。

其时陶子尧正在大人房间里坐在烟铺上,叫兰芬装水烟,听他的高谈阔论,说:“做了抚台姨太太,出起门来,要坐四人轿,还有戴顶子的把轿扛。轿子前头还有一顶红伞。无论走到那里,都有人办差,有人伺候。怕的是姨太太在大人跟前,不要说大坏话,只要稍微点上两句,无论是谁都吃不起。姨太太屋里伺候的人,有丫头,有老妈,有二爷,有打杂的,要什么有什么。面子上的月费一个月二百两,做衣服,打首饰,吃饭,用人工钱,还不在内。但就二百两一月而论,已经比我们局里总办的薪水多了一倍。”兰芬道:“陶大人,耐做官一个月有几化进帐?耐阿有姨太太?耐格姨太太一个月拨俚儿化洋钱用?”陶子尧只顾说的高兴,不提防有此一问,堵住了嘴,一时对答不来。兰芬还连着问他。他只顾吃水烟。歇了半晌,正想拿话支吾他,恰好魏翩仞同新嫂嫂从小房间里出来,把话打住。

魏翩仞便披起马褂要走,又朝着新嫂嫂努努嘴。新嫂嫂会意。其时陶子尧又要跟着走,谁知一件马褂,却被新嫂嫂扣住不给。陶子尧到此无法,只好听魏翩仞一人独去。这里新嫂嫂又张罗陶子尧吃稀饭,又打发陶子尧管家,先回栈房。这天晚上,自从摆台面,一直到魏翩仞走,凡有来叫局的,新嫂嫂都叫小大姐阿金跟了出去,自己却一直在屋里陪着陶子尧。无意中又同陶子尧说:“兰芬虽已十六岁,还是小先生勒。样式事体,有倪勒浪,决勿会亏待耐的。”陶子尧虽说只来得两天,因他聪明不过,台面上亦听得一人讲起,这新嫂嫂的身分,也就都已明白了。当下吃过稀饭,打过两点钟,兰芬是没有晏堂差的,大家收拾安睡。陶子尧居然就在这里借了一夜干铺。究竟如何,无庸深考。但觉与新嫂嫂情投意合,如漆如胶。

一连住了七八日,不是人家请他,就是他请人家,一连七八天,没有断过。每天总要困到两三点钟方起。等新嫂嫂梳洗过后,一同吃早饭。吃过早饭,便是一部马车,起先还带兰芬同坐,后来连兰芬也不带了。出门之后,不是游张园,便是兜圈子。走到大马路仁昌祥、震泰昌,以及亨达利等处,总得下车,不是买绸缎,便是买表,买戒指,一买便是几百块,此外打首饰,买珠子,还不在内。起先每次出门,陶子尧一定要到钱庄上,带几百银子庄票,一二百块洋钱、钞票在身边。后来各家都熟了,知道陶大人是个阔客,就是没得钱,也肯赊给他了。从前陶大人穿的衣服,新嫂嫂嫌他古板,特特为为,叫了几名裁缝,在家里客堂里替他做,趁便自己又做了些时式衣服。细算起来,数目也就不少了。陶子尧一心被新嫂嫂迷住,竭力报效,核计所化之钱,旬日之间,和酒、局帐,不过一百多元,买东西,做衣服,通扯已不下三四千金之谱。再加别的用度,通算起来,带来的二万,不过才用得四分之一。自己一算,还不为多,将来机器买成,无论那注帐里多报销一笔就够了。如此一算,心上一宽,依旧烂化浪费起来。

有一天新嫂嫂的娘过生日,喊了一班人,在堂子里宣卷。①单他一个,摆了一个四双双台,有些不认得的人也都拉来吃酒。魏翩仞看见他的钱化的淌水一般,不加爱惜,心上便想:“他的钱,也就用的不少了,若不从此时下手,更待何时。”次日先去同仇五科商量。仇五科道:“这种寿头,不弄他两个弄谁。”魏翩仞道:“想个甚么法子去弄他?”仇五科道:“容易。你去同他说,后天开公司船,他要办机器,同他到我这里来。大家都是自己人,还他便宜就是了。”魏翩仞同仇五科本来是做惯联手的,心上明白,急急奔至同庆里,找到陶子尧。其时新嫂嫂正坐在客堂窗下梳头,陶子尧坐在旁边坐着吃汤团。一面吃汤团,一面看梳头。恰在出神的时候,底下喊“客人上来”。正思躲避,见是魏翩仞,才缩住了脚。当下寒暄得几句,魏翩仞便拉他到正房间里坐下,同他讲到买机器的话,说:“不要看这桩事情,倒是很不容易办的。听见仇五科说:‘明天有公司船开,有甚么图样,一块带了去,三个月就有得来。倘若明天不寄,等到下一班,又要多少天。’五科是自己人,替朋友帮忙,难道还要你的好处吗。他叫我来问你一声,有甚么话,你去同他说亦好,我替你传话亦好。”陶子尧连说:“费心。……”忙问:“我的当差的来了没有?”房中娘姨,一叠连声的叫陶大人当差的。当差的上来,陶子尧便交代他一把钥匙,叫他回栈房,把枕箱开开,“里面有个纸包,抚台的札子统通在内。把那个纸包替我拿了来。”这里两个人闲谈。不多一刻,当差的回来,将纸包呈上。陶子尧打开,取出一片帐目,大约开着几件机器,也不详细,递与魏翩仞。魏翩仞道:“就是这个帐吗?”陶子尧道:“这里头该有几件东西我也不知道,本来要请教五科,我们此刻就去看他。”魏翩仞道:“同去也好。”新嫂嫂道:“啥格要紧事体,托仔魏老,勿是一样格?啥事体要一定自家去?”魏翩仞道:“恩得来,一歇歇才离勿开格哉!”新嫂嫂拿眼睛眇了他一眇,也不说别的,仍旧梳他的头。陶子尧想要去,真是听了新嫂嫂的话,就有点懒怠去了。魏翩仞道:“你不去也好。我就替你问一声,叫他替你开一篇帐,寄到外洋,将来银子是要你付的呢。”陶子尧道:“这个自然,价钱克己点。”魏翩仞道:“这个是外国定好了来的价钱,贵贱我们做不得主的。”一面说,一面穿马褂。趁空陶子尧又拉他到一旁,说道:“不瞒翩翁说,兄弟当这一趟差使,上头发的盘川不过是个名色,不够用的,况且到了上海又不能不应酬。这里头托你同五科讲一声,将来开帐的时候,叫他酌量开,总算他照应我的。”魏翩仞道:“这个还要你说吗,不过照这篇帐,有限的几样东西,看上去不过二万银子的进出,多开上一千、八百也望得见的。子翁,我听见人说,你这遭来,不是要办几十万银子机器吗?我们都是好朋友,你别拿小注的给我们,拿大注的又去照应别人。”陶子尧听说,楞了一楞,说道:“机器是还要添办,先要看这个办的便宜,再办别的。”魏翩仞见此情形,心下明白,也不再追问了,便说:“今天托五科寄信去,价钱替你合准,包你便宜。只要你明天同外国人当面签个字就完了。”说着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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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宣卷:一种七字唱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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