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 回  张天师连迷妖术  王神姑误挂数珠(2)

那樵夫初然间连拽几拽,一丈十丈,尽着气力拽了二十余丈,到了半中间,齐骨拙住了不动手,把个天师挂着在半山中间,不上不下。天师道 :“君子,相烦你高抬贵手,再拽上一番 。”樵夫道 :“我肚子里饿了,扯拽不来 。”天师道 :“半途而废,可惜了前功 !”樵夫道 :“啐!为人在天地之间,三父八母 ,有个同居继父,有个不同居继父。我和你邂逅相逢,你认得我甚么前公?还喜得不曾拽上你来,若还拽你上山之时,你跑到我家里,认起我的房下做个后母。一个前公,一个后母,我夫妇二个却不都被你冒认得去了罢 。”天师心里想道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个樵夫明明的把个语话来相左 。”没奈何只得赔个小心,说道 :“君子,你见差了!我前面的功程俱废了,不是前公、后母的前公 。”樵夫道 :“你这个道士,原来肚里读得有书哩 !”天师道 :“三教同流,岂有个不读书的。”那樵夫道:“你既读书,我这里考你一考。”天师道 :“但凭你说来。”那樵夫道:“也只眼前光景而已。你就把你挂在藤上,打一个古人名来 。”天师想了一会,说道:“是我一时想不起来,望君子指教一番罢。”那樵夫笑了一笑,说道:“你这等一个斯文之家,挂在藤上,却不是个古人名字,叫做滕文公 。”天师道 :“有理,有理 !”那樵夫道 :“我还有一句书来考你一考 。”天师道 :“君子,你索性拽我上山去再考罢 。”樵夫道:“但考得好,我就拽你上山来 。”天师道:“既如此,就愿闻 。”樵夫道 :“且慢考你书,我先把个枣儿你吃着,你张开口来,待我丢下来与你。”天师心里想道:“王质观棋,也只是一个枣儿。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我今日不幸中之幸,也未可知 。”连忙的张开个大嘴来。那樵夫把个枣儿一丢,丢下来可可的中着天师的嘴。天师把个嘴儿答一答,原来是个烂臭的涅泥团儿,连忙的低着头,张开嘴,望下一吐。把个樵夫在山上笑一个不止,说道:“你这行道士,你既读书,这就是两句书,你可猜得着么?”天师心上二十分不快,说道:“哪里有这等两句臭书 。”樵夫又笑一笑道 :“你方才张开嘴来接我的枣子,是个‘滕文公张嘴上 ’。你方才张开嘴来望下去吐,是个‘滕文公张嘴下’。这却不是两句书 。”天师道:“既承尊教,你索性拽我上山去罢 !”那樵夫道 :“你两番猜不着我的书谜儿,我不拽你上山来了 。”天师道 :“救人须救彻 ,杀人须见血。怎么这等样儿?”那樵夫道 :“宁可折本,不可饿损。我且家去吃了饭来,再拽你罢 。”那樵夫说了这几句话,扬长去了。

天师又叫了几声,樵夫只是一个不理。天师说道 :“倒被这个樵夫闪得我在半山腰里,上不上,下不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抬起头来望着上面,只见陡绝的高山,又不得上去。低着头来望下面 ,只海面上的潮头约有四五丈高,风狂浪大,又不敢下来。一旦解下了藤,离地有二十多丈之远,跌将下去,却不跌坏了,怎么是好?低着头再看了一会,只见那匹青鬃马,已自淹死了在水里,满口都是些白沫,四只脚仰着,朝天滚在浪里,一浪掀将过来,一浪掀将过去。天师心里想道 :“虽说是那樵夫坑我,却又得樵夫救我。不然,此时我和青鬃马一般相似了 。”没奈何,只得挂着在藤上。正然挂得没奈何,只见五万的土黄蜂一阵来,一阵去,你来一针,我去一针。天师道:“这正是黄蜂尾上针。叵耐这小虫儿也如此无礼 。”一只手拽着藤,一只手扑上扑下。幸喜得一阵大风,乌天黑地而来,把些黄蜂一过儿吹将去了。黄蜂便吹了不至紧,又把个天师吹得就是个打秋千的一般。这边晃到那边去,那边晃到这边来。正叫做: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风过后才然平稳些 ,恰好的藤上又走下两个小老鼠儿来,一个白白如雪,一个黑黑如铁。白的藤上磨一磨牙,黑的藤上刮一刮齿。天师骂声道 :“你敢咬断了我的藤,我明日遣下天神天将来,把你这些畜类,打做一锅儿熬了你 。”只见那两只小老鼠恰像省得人讲话的,你也咬一口,我也咬一口,把个葛藤二股中咬断了一股。天师道 :“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又被打头风。我已自不幸挂在藤上,谁想这个鼠耗又来相侵。我寻思起来,与其咬断了藤跌将下去,莫若自己解开纥继跳将下去,还有个分晓 。”转过头来照下一看,天师心里连声叫苦也,连声叫苦也。怎么连声叫苦?原来山脚下水面上有三条大龙,一齐张开口来,一齐的毒气奔烟而出。两旁又有四条大蛇,也是一齐张开口来,也是一齐的毒气奔烟而出。把个天师心里只是叫苦,却又无如之奈何,只得自宽自解,吟诗一律。诗曰:

藤摧堕海命难逃,蛇鼠龙攻手要牢。

自己弥陀期早悟,三途苦趣莫教遭。

肥甘酒肉砒中蜜,恩爱夫妻笑里刀。

奉劝世人须猛省,毋令今日又明朝。

看看的日已平西,天师道 :“这樵夫多应是不来了,要我吊在这里 ,怎么有个结果?”正在愁苦处,只听得銮铃马响,鼍皮鼓敲,天师道:“今番却有个过路的君子来也。既有马声,想必是个慈悲方寸,我的解手却在这一番了 。”道犹未了,只听见马蹄响处,有个人声问说道 :“山上吊的是甚么人?”天师仔细听来,却是王神姑的声口,心里想道 :“我先前骑了青鬃马,挎了七星刀,尚然被他耍了。何况如今吊在藤上,岂能奈何于他?吾命休矣!不如闭着双眼,凭他怎么处罢了 。”王神姑又问道 :“山上吊的是个甚么人?”天师也只当一个不听见。王神姑又说道 :“吊的甚么人?你说个来历,我且救你上山来 。”天师也只当一个不听见。王神姑又说道 :“你再不开言,我把这条葛藤割断哩 !”天师也只当一个不听见。王神姑把个双飞日月刀放在藤上磨一磨,说道:“我今番割断哩!”天师也只当一个不听见。王神姑果真的把个葛藤割上几刀,大约三股中去了两股半,那个藤吊得咭咭响。天师心里想道:“割断了藤,不过只是一个死。他虽有些妖术,不过一个女流之辈。我虽暂时困屈,到底是个堂堂六尺,历代天师,岂可折节于他。”正叫做跌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紧紧的闭了双眼,也只当一个不听见。

王神姑看见天师左不听,右不听 ,无计可施,心里想道:“这天师名下无虚,至死不变。强哉!矫哉!我岂敢加害于他。不免现出了这一段机关,看他何如,再做后段 。”口里念念聒聒,念了一会,说道 :“你这吊着的人 ,我本待救你上山来,你再也不开口 。我如今去了,看你几时上山来 。”说一声去,只听得銮铃马儿渐渐的响得远,鼍皮鼓儿渐渐的敲得轻。天师原来本是闭了眼的,听知他去了,把个眼皮睁开来。原来一天凶险皆成梦,万斛忧愁总属虚。哪里有个山,哪里有个海,哪里有个藤,只是自己一条黄丝绦儿,自己吊在一棵槐树上。天师心上好恼又好笑,说道 :“怎么就胡说了这一场?我自己便罢,怎么青鬃马也会胡说?明明白白的淹在水里 。”只见起眼一瞧,青鬃马自由自在在荒草坡前。天师连忙的解下绦来,牵过马来,飞身上马,竟奔宝船而归。

正行之际,早有一个人一骑马,一口飞刀拦住马头,高叫道:“哪里走?你这牛鼻子,早早下马投降,免受刀兵之苦!”天师起头一瞧 ,只见是个王神姑。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大叫一声道 :“泼贱奴,你奈何得我够了。这如今我和你狭路上相逢,不你便我 。”把青鬃马一夹,把七星剑一擞,直取王神姑。王神姑大怒,骂说道 :“你这行牛鼻子好无礼。中生好席人难度,宁度中生不度人。我方才放了你,你如今就变脸无情 。”连忙的举刀相架,你一剑,我一刀,你一上 ,我一下,你一来,我一往,两家子大战了五六回。天师虽然受了一日闷气,他那一股义勇英风,哪里放个王神姑在心上!王神姑看见天师十分英勇,剑法又精,心里想道 :“此人道学兼全,文武俱足 ,不是等闲之辈,我这里怎么奈得他何?况兼天色已晚,不是厮战之时,莫若再把那话儿来会他一会。”口里念了几声,指头儿照着地上一指。指了一指不至紧,那块地上依旧的变成了三丈四尺阔的一条深涧,依旧的把个天师连人带马,一毂碌掀翻在深涧里面。天师大笑了三声。怎么又大笑了三声?天师说道:“我这如今是个唱曲儿的,唱到二犯江儿水了。”道犹未了,只见座下青鬃马口里就讲起话来,大叫道:“张天师,你不如趁早些下马投降于我,我还有个好处到你。你若还说半个不字,我教你这个淤泥之中直沉到底,永世不得翻身!”天师大怒,说道 :“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哪里有个马弄人之理 !”也顾不得甚么青鬃马,举起七星宝剑来,照着马头上扑地一声响,就是一剑。原来哪里是马讲话,而是王神姑闪在马头上装成的圈套,恰好钓这一剑掀声王神姑的头上。本是沟又深,天又黑,王神姑胆子又大,略不提防,可可的就吃了一亏,左边额角上去了一块大皮,血流满面,不会开言。天师也在黑处,只说是砍了马,及至王神姑苏醒之时 ,口里骂道:“我把你这个牛鼻子,教你就捞了我这一刀 。”天师心里才明白,晓得伤了王神姑,懊悔道 :“何不再还他几刀,断送这个祸根,岂不为美。”

却说王神姑心怀深恨,将欲下手天师,晓得天师是天上的星宿,下手不得。将欲彼此开交,这一刀的酸气又不得出,终是要出气的心多,狠狠说道:“一不做,二不休。这个牛鼻子,我也不奈你何!我且把你的巾帽衣裳剥了你的,再作道理。”天师连人带马,陷在淤泥之中,凭他鬼弄。果真的一撇,撇过一顶九梁巾去了。天师道:“你恁的无礼,我明日拿住你之时,碎尸万段,剐骨熬油。我教你那时悔之晚矣!”王神姑道:“你还口硬哩!我且把你的衣服剥了去,看你何如。”果真的一掀,掀起那领云鹤氅来。彼时已自黄昏将尽,月色微明。掀起了这件云鹤氅来不至紧,只见天师颈膊上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王神姑看见 ,吃了一惊,心里想道 :“怪不得这个牛鼻子嘴硬,原来有这等一件宝贝在身上。却一件来,他既是有这等一件宝贝,怎么这一日再不动手于我?事有可疑,不免拿他过来,或好或歹,教他举手无门 。”好个王神姑,一面想定了,一面双手就过来,把个天师颈膊子低下一捞,一捞捞将过去。原来是一挂数珠儿,数一数只得一百零八颗。拿在手里,只见数珠儿毫光紫气 ,爱杀人也。王神姑心里又想道 :“这定是件宝贝,是个战胜攻取的家伙。待我且挂将起来,却不落得一个赢家常在手?”他看见天师挂在颈脖子底下,他也把个数珠儿挂在颈脖子底下。哪晓那一挂数珠儿是个活的,划喇一声响,一个个就长得斗来大,把个主神姑压倒在地上,七孔流血,满口只叫道:“天师,你来救我也!”

毕竟不知这个数珠儿怎么会长,又不知天师可曾救他,旦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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