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屏纨袴稳步试云程 破寂寥闲心谈月夜(2)

公子满脸笑容答应着,才要走,太太道:“到底也见见俩媳妇儿再走哇!”公子连忙回身,向着他两个规规矩矩的一站,两人也绷着个盘儿还了一站,彼此对站了会子,却都不大得话。还是公子想起一句人天第一义的话来,说道:“我昨儿晚上嘱咐你们的,节下给父亲母亲拌的那月饼馅儿,可想着多搁点儿糖。”他说了这句,便一脸的飞黄腾达,兴匆匆回身就走。金、玉姊妹俩借着答应那声,也搭讪着送出屋门来。

公子下了台阶儿,早有众家人围随上跟着走了。安老夫妻隔着玻璃,扭着身子,直看他出了二门,还在那里望。不提防这个当儿,身背后猛可的当啷啷一声响,老夫妻倒唬了一跳,一齐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那长姐儿胳膊上带着的一副包金镯子,好端端的从手上脱落下来了,掉在地下当啷啷的一响,又咕噜噜的一滚,一直滚到屋门槛儿跟前才站住。老爷忙问:“这怎么讲?”太太是最疼这个丫鬟,生怕他挨说,便道:“都是老爷的管家干的,给人家打了那么大圈口,怎么不脱落下来呢?”他道:“等着得了空儿,再交出去毁打毁打罢。”

何小姐道:“别动他,等我给你团弄上就好了。”说着接过来,把圈口给他掐紧了,又把式样端正了端正,一面亲自给他戴在手上,一面悄悄的向他笑道:“你瞧,团弄上就好了不是?等要放他的时候,咱们再放。可惜了儿的,为甚么毁他呢?”

在大奶奶说的是平平静静的话,他不知听到那里去了,不由的把个紫膛色的脸蛋儿羞的小茄包儿似的,便给何小姐请了个安,又低着双眼皮儿,笑嘻嘻的道:“这要不亏奶奶,谁有这么大劲儿呀!”当下安太太以至大家看了他这举动,都说他到底岁数大些了,懂得个规矩。

这段话在当日没人留心,今日之下,入在这评话里。当天理人情讲起来,不禁叫人想到那王实甫的“猛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这两句,不仅是个妙句奇文,竟也说得是个人情天理。诸公要不信这话,博引烦称,还有个佐证。就拿这《儿女英雄传》里的安龙媒讲,比起那《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虽说一样的两个翩翩公子,论阀阅勋华,安龙媒是个七品琴堂的弱息,贾宝玉是个累代国公的文孙,天之所赋,自然该于贾宝玉独厚才是。何以贾宝玉那番乡试那等难堪,后来直弄到死别生离?安龙媒这番乡试这等有兴,从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称物平施,岂此中有他谬巧乎?

不过安公子的父亲合贾公子的父亲看去虽同是一样的道学,一边是实实在在有些穷理尽性的功夫,不肯丢开正经;一边是丢开正经,只知合那班善于骗人的单聘仁,乘势而行的程日兴,每日里在那梦坡斋作些春梦婆的春梦,自己先弄成个“文而不文正而不正”的贾政,还叫他把甚的去教训儿子?

安公子的母亲合贾公子的母亲看去虽同是一样的慈祥,一边是认定孩提之童一片天良,不肯去作罔人;一边是一味的向家庭植党营私,去作那罔人勾当,只知把娘家的甥女儿拢来作媳妇,绝不计夫家甥女儿的性命难堪;只知把娘家的侄女儿拢来当家,绝不问夫兄家的父子姑娘因之离间,自己先弄成个“罔之生也幸而免”的王夫人,又叫他把甚的去抚养儿子?

讲到安公子的眷属何玉凤、张金凤,看去虽合贾公子那个帏中人薛宝钗,意中人林黛玉同一艳丽聪明,却又这边是刻刻知道爱惜他那点精金美玉,同心合意媚兹一人;那边是一个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缘,还暗里弄些阴险,一个是妒着人家的金玉姻缘,一味肆其尖酸,以至到头来弄得潇湘妃子连一座血泪成斑的潇湘馆立脚不牢,惨美人魂归地下,毕竟“玉带林中挂”,蘅芜君连一所荒芜不治的蘅芜院安身不稳,替和尚独守空闺,如同“金钗雪里埋”,还叫他从那里“之子于归,宣其室家”?

便是安家这个长姐儿比起贾府上那个花袭人来,也一样的从幼服侍公子,一样的比公子大得两岁,却不曾听得他照那袭而取之的花袭人一般,同安龙媒初试过甚么云雨情;然则他见安公子往外一走,偶然学那双文长亭哭宴的“减了玉肌,松了金钏”,虽说不免一时好乐,有些不得其正,也还算“发乎情,止乎礼”,怎的算不得个天理人情?

何况安公子比起那个贾公子来,本就独得性情之正,再结了这等一家天亲人眷,到头来,安得不作成个儿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务怪,厌故而喜新,未免觉得与其看燕北闲人这部腐烂喷饭的《儿女英雄传》小说,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艳谈情的《红楼梦》大文?那可就为曹雪芹所欺了!曹雪芹作那部书,不知合假托的那贾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毒,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个完人,道着一句好话。燕北闲人作这部书,心里是空洞无物,却教他从那里讲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话来?

闲话少说。归着再讲安公子回到住宅,早有张亲家老爷同着看房子的家人把屋子安置妥当。程师爷已经到场门口看牌去了,一时回来,看得公子的名字排在头排之末,说:“看这光景,明日得早些去听点了。歇息歇息,吃些东西,静一静罢。”他说着,便带了叶通亲自替学生检点考具。公子见诸事用不着自己照料,想起从前父亲赴考时候的景象,越觉冷暖不同。接着便有几个亲友本家来,看过去了。到了次日五鼓,家人们便先起来张罗饭食,服侍公子盥漱饮食。装束已毕,程师爷、张老又亲自把考具行李替他检点一过,门户自有看房子的家人照料,大家催齐车马,便都跟着公子径奔举场东门而来。

公子才进得外砖门,早见梅公子站在个高地方,手里拿着两枝照入签,得意洋洋的高声叫道:“龙媒,这里来!”公子走到跟前,只听他道:“你来的正好,咱们不用候点名了。

我方才见点名的那个都老爷是个熟人,我先合他要了两枝签,你我先进去罢,省得回来人多了挤不动,又免得内砖门多一次搜检。”公子是谨记安老爷几句庭训,又因这番是自己进步之初,从进门起,就打了个循规蹈矩一步不乱的主意,便回覆他说:“我的名字在头牌后半路呢,此时进去也领不着卷子,莫如还等着点进去罢。”说话间,早听见点名台上唱起名来。

梅公子道:“我可不等你了。”说着,把那枝签丢给了公子,先自去了。

公子依然候着点了名,随着众人鱼贯而走,来到内砖门头道搜检的所在。原来这处搜检不过虚应故事,那监视搜检的只有几位散秩大臣副都统,还有几位大门行走的侍卫公。这班侍卫公却不是钦派的,每到乡会试,不过侍卫处照例派出几个人来在此当差,却一般的也在那里坐着。公子候着前面搜检的这个当儿,见那班侍卫公彼此正谈得热闹。只听这个叫那个道:“喂!老塔呀,明儿没咱们的事,是个便宜。我们东口儿外头新开了个羊肉馆儿,好齐整馅儿饼,明儿早起,咱们在那儿闹一壶罢。”那个嘴里正用牙斜叼着根短烟袋儿,两只手却不住的搓那个酱瓜儿烟荷包里的烟,腾不出嘴来答应话,只“嗯”了声,摇了摇头。这个又说:“放心哪,不吃你哟!”才见他拿下烟袋来,从牙缝儿里激出一口唾沫来,然后说道:“不在那个,我明儿有差。”这个又问说:“不是三四该着呢吗?”他又道:“我们帮其实不去这荡差使倒误不了,我们那个新章京来的噶,你有本事给他搁下,他在上头就把你干下来了。”

公子听了这话,一个字不懂。往前抢了几步,又见还有二位在那里敬鼻烟儿。一个接在手里且不闻,只把那个爆竹筒儿的瓷鼻烟壶儿拿着,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说:“这是‘独钓寒江’啊。可惜是个右钓的,没行,要是左钓的就值钱咧!”

说着,把那鼻烟儿磕了一手心,用两个指头搦着,抹了两鼻翅儿。不防一个不留神,误打误撞真个吸进鼻子一点儿去,他就接连不断打了无数的嚏喷,闹得涕泪交流。那个看了,哈哈大笑,说:“算了罢,这东西要呛了肺,没地方儿贴膏药!”

他才连忙把鼻烟壶儿还了那个,还道:“嚄!好霸道家伙,这管保是一百一包的。!”

公子听了这套,更茫然不解。看了看前面的人,一个个搜过去。轮到自己,恰好走到个干瘪黄瘦的老头儿面前。公子一看,只见他一张迂缓面孔,一副孱弱形躯,身上穿两件边幅不整的衣服,头上带一个黯淡无光的亮蓝顶儿,那枝俏摆春风的孔雀翎已经虫蛀的剩了光杆儿了,一个人垂首低眉的坐在那里,也没人理他。公子因见前面的人都是解了衣裳搜,才待放下考篮,忽听那老头儿说道:“罢了,不必解衣裳了。这道门的搜检,不过是奉行公令的一桩事,到了贡院门还得搜检一次呢。一定是这等处处的苛求起来,殊非朝廷养士求贤之意。趁着人松动,顺着走罢。”公子应了声,连忙就走,心下暗道:“怎的这位侍卫公的话我听着又居然会懂呢?这人莫非是个‘楚材晋用’,从那里换了荡班回来的罢?我只愁他这个样子,怎生合方才那班鸢肩火色的矫矫虎臣会弄得到一处?他要竟弄得到一处,这人也就算个遭劫在数的了!”

一路想着,看进了那座内砖门。不曾到得贡院门跟前,便见门罩子底下那班伺候搜检的提督衙门番役,顺天府五城青衣,都揎拳掳袖的在那里搜检。被搜检的那些士子也有解开衣裳敞胸露怀的,也有被那班下役伸手到满身上混掏的;及至搜完的,又不容人收拾妥当,他就提着那条卖估衣般的嗓子,高喊一声“搜过”,便催快走。那班士子一个个掩着衣襟,挽着搭包,背上行李,挎上考篮,那只手还得攥上那根照入签,再加上烟荷包、烟袋,这才迈着那大高的门槛儿进去,看着实在受累之至。公子有些心怯。

不一时,搜到挨近前面的那个人,却又是七十余岁老不歇心的一位老者,才走上去,便有旁边站的一个戴涅白顶儿蓝翎儿、生得凹抠眼、蒜头鼻子、白脸黄须、像个回子模样的番子先喝了一声:“站住!搁下筐子,把衣裳解开!”早听得东边座上那位大人说道:“你当差只顾当差。何用这等大呼小叫的?太不懂官事了!”把个番子吓得不敢则声。大家虚应故事一番,那老者便受了无限功德。公子探头向上望了望,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乌克斋。因不好上前招呼,只低了头。乌克斋见了他,倒欠了欠身让道:“别耽搁了,就随着进去罢。”

公子进了贡院门,见对面便是领卷子的所在。他此时才进门来,那一身家什已经压得满头大汗,正想找个地方歇歇再上去领卷子,看了看,那梅问羹还在那里候着,又有乌大爷的兄弟托诚村并两三个少年,都在墙脚下把考篮聚在一处,坐在上面闲谈。他也凑了大家去,把考篮放下。梅公子先合他说道:“我方才悔不听你的话,只管进来,这半天卷子依然不得到手,竟没奈他何。不信,你跟我看看去。”没着,拉了安公子挤到放卷子的那个杉搞圈子跟前。只见一班八旗子弟这个要先领,那个又要替领,吵成一片。上面坐的那位须发苍然的都老爷,却只带着个眼镜儿,拿着枝红笔,接着那册子,点一名,叫一人,放一本。任你吵得地暗天昏,他只我行我法。

正在吵不清,内中有个十八九岁的小爷,穿一件土黄布主腰儿,套一件青哦噔绸马褂子,搭包系在马褂子上头,挽着大壮的辫子,骑在那杉槁上,拿手里那根照入签,把那御史的帽子敲的拍拍的山响,嘴里还叫道:“老都喂,你把我那本儿先给我找出来呢!”那御史便是十年读书十年养气,也耐不住了。只见他放下笔,摘下眼镜来问道:“你是那旗的秀才?名字叫作甚么?”他道:“我不是秀才,我们太爷今年才给我捐的监,我叫绷僧额。我们大爷是世袭阿达哈哈番[阿达哈哈番:官名,轻车都尉],九王爷新保的梅楞章京[梅楞章京:官名,副都统,八旗军中每旗的最高长官]我是官卷,你瞧罢,管保那卷面子上都有。”

那御史果然觑着双近视眼给他查出来,看了看,便拿在手里合他道:“你有卷子却有了。国家明经取士,是何等大典!况且‘士先器识’,怎的这等不循礼法,不守‘卧碑’?难道你家里竟没些子家教的不成?你这本卷子不必领了,我要扣下,指名参办的!”这场吵,直吵到都老爷把个看家本事拿出来了,大家才得安静。那御史依然是按名散卷,叫到那个绷僧额,大家又替他作好作歹的说着,都老爷才把卷子给他,还说道:“我这却是看诸位年兄分上。只是看你这等恶少年,领这本卷子去也未必作得出好文字。”那位少爷话也收了,接过卷子来,倒给人家斯文扫地的请了个安。公子在旁看了,叹息一声,便合托二爷说道:“诚村,看这光景,你我益发该三复古人‘乐有贤父兄也’的这句书了。”

一时,他几个也领了卷,彼此看了看,竟没有一个同号的,各各的收在卷袋里,拿上考具,进了二层贡院门,交了签。只见两旁公案边坐着许多钦派稽查接谈换卷的大臣。恰好安公子那位拜从看文章的老师吴侍郎也派了这差使,见公子进来,便问道:“进来了?是那个字号?”

那时候正值顺天府派来的那一群佐杂官儿要当好差使,不住的来往的喊道:“老爷们,东边归东边,西边的归西边。”

喊得个公子急切里听不出老师问的这句话来。那大人便点手把他叫到公案前,问了一遍,他才答道:“成字六号。”吴大人回头指道:“这号在东边极北呢。”只这一回头,适逢其会,看见他的跟班笔政在身后站着。原来贡院以内带不进跟班的家人去,都是跟班的老爷跟着。这位老爷的官名叫作答哈苏,吴大人便向他道:“答老爷,奉托你罢,把我这学生送过栅栏去。”

却说那位答老爷见本大人在人轮子里派了他这样一件切近差使,一想,看这机会,今年京察大有可望。又见安公子是个旗人,一时气谊相感,便也动了个卫顾同乡的意思,欣然答应了一声,便接过公子的考具,送出东栅栏。又说道:“大兄弟,你瞧,起脚底下到北边儿,不差甚么一里多地呢。我瞧你了不了,这儿现成的水火夫,咱们破俩钱儿雇个人就行了。”一面说着,招手从那边叫了个人夫来,一面就把腿一抬,又把手往衣襟底下一绰,摸着裤带上那个钱褡裢儿,掏出一把钱来要给那个人。公子忙拦道:“不劳破费!这考篮里有钱,等我取出来。”他便一手拦着公子的胳膊,说道:“好兄弟咧,咱们八旗那不是骨肉?设讲究。”说着,早把他手里那把钱递给那人。公子没法,只得谢过了他,他便把考具一切都交那个人拿上。

安公子此时卸下那身累赘来,觉得周身好不松快,便同了那人逍遥自在的迤逦向北而来。一路上留心看那座贡院时,但见龙门绰楔,棘院深沉。东西的号舍万瓦毗边,夜静时两道文光冲北斗;中央的危楼千寻高耸,晓来时一轮羲驭涌东隅。正面便是那座气象森严无偏无倚的至公堂。这个所在,自选举变为制艺以来,也不知牢笼了几许英雄,也不知造就成若干人物。那时正是秋风初动,耳轮中但听得明远楼上四角高挑的那四面朱红月蓝旗儿,被风吹得旗角招摇,向半天拍喇喇作响,青天白日便像有鬼神呵护一般。无怪世上那些有文无行、问心不过的等闲不得进来,便是功名念热勉强进来,也是空负八斗才名,枉吃一场辛苦。

闲话少说。却说安公子正在走过无数的号舍,只见一所号舍门外山墙白石灰上大书“成字号”三个大字。早有本号的号军从那个矮栅栏上头伸手把那人扛着的考具接过去。那人去了,公子还等着给他开栅栏儿进号呢,那知那栅栏是钉在墙上的,不曾封号以前,出入的人只准抽开当中那根木头,钻出钻入。公子也只得低头毛腰的钻进号筒子去。看了看,南是墙面,北作栖身,那个院落南北相去外也不过三尺,东西下里排列得蜂房一般,倒有百十间号舍。那号舍,立起来直不得腰,卧下去伸不开腿。吃喝拉撒睡,纸笔墨砚镫,都在这块地方。假如不是这块地方出产举人、进士这两桩宝货,大约天下读书人那个也不肯无端的万水千山跑来尝恁般滋味!

公子当下歇息片刻,一样的也把那号帷号帘钉起来,号板支起来,衣帽铺盖、碗盏家具、吃食柴炭一切归着起来。这桩事本不是一个人干得来的事,更加他又是奶娘丫鬟服侍惯了,不能一个人干事的人,弄是弄不妥当,只将将就就鼓捣了会子就算结了。幸喜伺候那几间号的一个老号军是个久惯当过这差使的,见公子是个大家势派,一进来把例赏号军的饽饽钱米就赏了不算外,余外又给了个五钱重的小银锞儿,乐的他不住问茶问水的殷勤。

这个当儿,这号进来的人就多了。也有抢号板的,也有乱坐次的,还有诸事不作找人去的、人找来的,甚至有聚在一处乱吃的、酣饮的,便是那极安静的,也脱不了旗人的习气,喊两句高腔,不就对面墙上贴几个灯虎儿等人来打。公子看了这般人,心中纳闷,只说:“我倒不解,他们是干功名来了,是顽儿来了?”他只一个人静坐在那小窝儿里凝神养气。

看看午后,堂上的监临大人见近堂这几路旗号的爷们出来进去,登明远楼,跑小西天,闹的实在不像了,早同查号的御史查号,封了号口栅栏。这一封号,虽是几根柳木片儿的门户,一张木红纸的封条,法令所在,也同画地为牢,再没人敢任意行动。公子见眼前来往的人静了些,才把他窗下的揣摩本心里默诵了一遍,叫号军弄热了饭,就熟菜吃了。才点灯,便放下号帘,靠了包袱待睡,可奈墙外是梆锣聒噪,堂上是人语喧哗,再也莫想睡得稳,良久才睡熟。一时,各号的人也都睡了,准备明日鏖战。那班号军也偷空儿栖在那个屎号跟前坐着打盹儿。

却说内中那个老号军睡到三更过后钻出来去出小恭,完了事才回头,只见远远的倒像那第六号的房檐上挂着碗来大的一盏红灯。那老号军吃了一惊,说道:“这位老爷是不曾进过场的,守着那油纸号帘点上盏灯,一时睡着了,刮起风来,可是顽得的?”连忙跑过来,想要叫醒了他,不想走到跟前,却早不见了那盏灯。他揉了揉眼睛道:“莫不是我睡得愣里愣怔,眼离了?”恰好这个当儿公子一觉睡醒,一睁眼,见屋里漆黑,又转了向儿了,模里模糊的叫了声:“花铃儿,你看灯都待好灭了,也不起来拨拨。”那老号军便打了个岔,说:“老爷,你老放心睡罢,没灯啊,是我的眼离了。”公子又不曾留心他说的所以然,只想误呼着小婢倒来个老军,不觉自己失笑,不好再的提。便合他要了个火,点上灯,看了看墙上挂的那个表,已经丑正了,便要水擦了擦脸,又叫那老号军熬了粥。才待收拾完毕,号口边值号的委员早已喊接题纸。

少时,那号军便给他送了一张来。连忙灯下一看,只见当朝圣人出的是三个富丽堂皇的题目,想着自然要取几篇笔歌墨舞的文章,且喜正合自己的笔路。再看那诗题,又是窗下作过的,便是第一、第三文题也像作过。静想了想,大势也都还记得起,暗喜:“这可就省事多了。”忽又一转念道:“不是这等。古人师友之间还要请试他题,岂有钦命题目,我自己才识云程,便这等欺心把窗课来塞责的理?父亲看了先要不喜,不可徒乱人意。不如把他丢开,另作才是。”随把题目折起,便伸手提笔起起草来。才得辰刻,头篇文章合那道诗早已告成,便催着号军给煮好了饭,胡乱吃了一碗。天生的世家公子哥儿,会拿甜饽饽解饿,又吃了些杏仁干粮油糕之类,也就饱了。便把第二三篇作起来,只在日偏西些,都得了。自己又加意改抹了一遍,十分得意。看了看天气尚早,便吃过晚饭,上起卷子来。他的那笔小楷又写的飞快,不曾继烛,添注涂改、点句勾股都已完毕,连草都补齐了。点起灯来,自己又低低的吟哦了一遍,随即把卷子收好,把稿子也掖在卷袋里。闲暇无事,取出白枣儿、桂元肉、炒糖、果脯这些零星东西,大嚼一阵。剩下的吃食都给了号军。就靠着那包袱歇到次日天明。那个老号军便帮他来把东西归着清楚,交卷领签,赶头排便出了场。

才到贡院头门,早见他岳丈张老、先生程师爷以至华忠诸人直挤到门槛边等他。一时见公子恁早出来,都不胜欢喜。

程师爷先问了声:“得意?”他忙回道:“还算妥当。”张老早把考篮包袱接过去递给众家丁,一行人簇拥出了外砖门。程师爷便合他同车,要文稿看,因说道:“头三两个题目你都作过的。”他道:“便是诗也作过,却都不曾用那窗稿。”因从卷袋里把草稿取出来。程师爷一面看,一面用脑袋圈圈儿,便道:“只这前八行便有个才气发皇气象。恭喜!恭喜!”一时看完,说道:“诗也不粘不脱,大有可望。”

一时,回到宅里。公子不及别事,便叫叶通取了个小红封套,把文稿折好,又亲自写了个给父母请安的安帖,封起来,打发戴勤飞马立刻给父亲送去。恰巧戴勤走后安老夫妻早打发晋升来接场,舅太太又叫赶露儿送了来的吃食,二位奶奶给包了来添换的衣服。公子也问了父母的起居,晋升一一回答。又说:“老爷还说爷得晌午后出来,吩付奴才:天晚了,索性等明日送了爷进场,再把文章稿子带回去。谁知爷已经老早的出来,倒先打发人请安去了。”公子道:“戴勤大约今日也不得回来,你依然遵着老爷的话,明日回去罢。”说着,便有几家亲友来看,都道:“不好久谈,请歇息罢。”告辞而去。公子吃得一饱,撒和了撒和,便倒头大睡,养精蓄锐,准备进二三场。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安老爷急于要看看儿子头场的文章有望无望,又愁他出来得晚,晋升今日断赶不回来,只落得负着双手满院里一荡一荡的转圈儿。正在走着,见戴勤来了,忙问道:“你回来作甚么?”戴勤请了安,又替公子请了安,忙回明原由。安老爷一面进屋子,一面拆那封套,便坐下伏案细看那诗文草稿。安太太只尽着问戴勤说:“你瞧大爷那光景,还没受累呀?没着凉啊?”戴勤回道:“奴才爷很好,出来是红光满面的。程师爷说准中。”金、玉姊妹听了,也自放心。

这个当儿,太太见老爷看完了文章,只默默不语,不禁问道:“老爷看着怎么样?”原来安老爷看得公子的文章作得精湛饱满,诗亦清新,却也欢喜。只愁他才气过于发皇,不合那两位方公的式,所以心中犹疑。见太太一问,正待说明原由,一想,他娘儿们自然同我一般的期望,此时说出这话,倒添他们一桩心事,便道:“难为他,中是竟中得去了,只看第三十四回  屏纨袴稳步试云程 破寂寥闲心谈月夜命罢!”太太同两个媳妇听了,便欢喜起来。戴勤退出房门去,两个嬷嬷又在廊檐底下截住他,问长问短。那个长姐儿赶出赶进的听了个够,他倒说道:“人家老爷合师老爷都说大爷中定了,还用你们老姐俩絮叨!”

闲言少叙。却说那日已是八月初十日,中秋节近,接着忙了几天节事。到了十五晚上,老夫妻正喜多了两个媳妇庆赏团圆,偏儿子又不在膝下,但是天下事事若求全,何所乐呢?待月上时,安太太便高高兴兴领着两个媳妇圆了月,把西瓜月饼等类分赏大家,又随意给老爷备了些果酒。因舅太太、张亲家太太没处可过团圆节,便另备一席,请过来要自己陪着。舅太太是再三不肯,说:“今日团圆节,没说你二位不一席坐的。我陪着亲家太太,叫他们小姐儿俩两席张罗,岂不好?”安太太见说得有理,便也依实。只是安老爷赴了这等酒场,坐下实在无可与谈的。恰好那夜后半夜月食,舅太太问起这个道理来,可就开了老爷的“天文门”了。才待讲起,张太太说:“我懂的,那是天狗吃了。我们那地方,只要庙里打一阵钟,他唬的就吐出来了。”安老爷不禁大笑,说道:“岂其然哉!这日月食的道理,由于日躔最高,居九天第三重,月躔最低,居九天第八重。日行得疾,每日行程只欠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的一度;月行得迟,不及日行十三度有余度。日月行得不能划一,此所以朝日东升新月西见之原由也。日有光,月无光,月恒借日之光以为光,所以合朔则哉生明,既望则哉生魄,此去上弦、下弦之明验也。日月行走,既互有迟疾,躔度又各有高下,行得迟疾高低,上下相值。日光在天,为月魄所掩,便有日蚀之象;日光绕地,为地球所隔,便有月蚀之象。乍掩、乍隔则初食,半掩、半隔则食既,全掩、全隔则食甚。彼此相错,则生光而复圆。非天狗之为也。”

舅太太说:“我记不住这么些累赘哟!我只纳闷儿,人家钦天的那些西洋人,他怎么就会算得出来呢?”安老爷道:“何必西洋人?古之人皆然。苟得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说着,便要讲那分至、岁差、积闰的道理。舅太太万想不到问了一句话,就招了姑老爷这许多考据,听着不禁要笑,便道:“我不听那些了。我只问姑老爷一件事,咱们这供月儿那月光马儿旁边,怎么供一对鸡冠子花儿,又供两枝子藕哇?”安老爷竟不曾考据到此,一时答不出来。舅太太道:“姑老爷敢则也有不知道的!听我告诉你:那对鸡冠花儿,算是月亮的娑罗树;那两枝子白花藕,是兔儿爷的剔牙杖儿。”

恰好安老爷吃了一个嘎嘎枣儿,被那个枣儿皮子塞住牙缝儿,拿了根牙签儿在那里剔来剔去,正剔不出来,一时把安太太婆媳笑个不住。舅太太还只管问道:“姑老爷知道这是那书上的?”问的个安老爷没好意思,只得笑道:“此所谓‘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也’了。”

大家谈到将近二更散席。金、玉姊妹两个定要请舅太太,张太太到东院里等看月蚀,舅太太道:“不早了,大家歇歇儿,明日还得早些起来预备接场呢。”大家散后,他二人也就回房。

等到那轮皓月复了圆,又携手并肩倚着门儿望了回月,见那素彩清辉,益发皓洁圆满,须臾,一层层现出五色月华来。他二人赏够多时,才得就寝,准备明日给公子接场,补庆中秋。

这正是:

未向风云占聚会,先看人月庆双圆。

要知安公子出场后又有个甚的情由,下回书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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