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注释
译者少不了为本国读者做注解,原版编者的注释对译者有用,对阅读译本的读者未必同样合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风土习惯各有不同,译者需为本国读者着想,为他们做注。试举一例。
《小癞子》里的小癞子自称“托美思河上的小癞子”。他说只因为他是在托美思河上的磨房里出生的,所以他名正言顺地是托美思河上的小癞子。“河上”的“上”字,原文是“en”,只能译“河上”或“河中”、“河里”,不能译作“河边”。可是一个人怎能在河上或河里出生呢?除非在船上。这里就需要注解了。从前西班牙的磨房借用水力推磨,磨房浮系在水上的激流中(参看《唐吉诃德》第二部第二十九章),磨房浮在水上。
我翻译的《吉尔.布拉斯》里,有医家相争一节,我曾因为做这一个注,读了整整一小本古医书。我得明白他们相争的道理,才能用上适当的语言。
又如原文里兄弟、姊妹、叔、伯、舅、姨、甥、侄等名称,不像我国各有分别,而译文里有时不变含糊,这倒不必用注解,可是也得费工夫查究分辨。读者往往看不到译者这些方面下的功夫。不过花了功夫,增添常识,也是译者的意外收获。
六、其他
现在我略谈几点肤浅的体会。
有些汉语常用的四字句如“风和日暖”、“理直气壮”等。这类词儿因为用熟了,多少带些固定性,应用的时候就得小心。因为翻译西方文字的时候,往往只有一半适用,另一半改掉又不合适,用商也不合适。例如我的译文曾用“和风朗日”,而原文只有空气,没有风,因此改为“天气晴和”。又例如我国常用语是“理直气壮”,而原文却是“理直义正”。我用了这四字又嫌生硬,改为“合乎正义公道。”
由此联想到成语的翻译。汉文和西方成语如果只有半句相似,当然不能移用;即使意义完全相同,表达的方式不同也不该移用。因为成语带有本土风味。保持不同的说法,可以保持异国情调。举例如下:
西班牙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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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成事败,全看运道好坏。
吃饭需节制,晚饭尤宜少吃。
祸若单行,就算大幸。
这一扇门关了,那一扇门又开了。
不作超人之事,不成出众之人。
汉文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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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晚饭少吃口,活到九十九。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天无绝人之路。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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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异有大有小,可是两国成语不完全一样。
我只翻译过《唐吉诃德》里的诗。我所见的法译本都把原诗译成忠实的散文,英译本都译成自由的诗----原诗十二行往往译成十行,意思也不求忠实。法语和西班牙语更相近。我因此注意到语系相同的文字,往往只尾部拼法不同,这就押不成韵了。汉文和西方与文远不相同,同义字又十分丰富,押韵时可供选择的很多。如果用全诗最不能妥协的字作韵脚,要忠实于原文而又押韵,比翻译同语系的文字反而容易。不过译诗之难不在押韵。幸亏《唐吉诃德》里夹杂的诗,多半只是所谓“押韵而已”。我曾妄图翻译莎士比亚活雪莱的诗。一行里每个形容词、每个隐喻所包含、暗示、并引起的思想感情无穷繁复,要用相应的形容词或隐喻来表达而无所遗漏,实在难之又难。看来愈是好诗,经过翻译损失愈大。而空洞无物的诗,换一种文字再押上韵,却并不难。
我曾听到前辈翻译家说:“多通几国外文,对翻译很有帮助。”这话确是不错的,不过帮助有个范围;越出范围,反成障碍。如果对原文理解不足,别种文字的译本可辅助理解。可是在翻译过程里,要把原文融会于心,加以澄清的阶段,如介入另一种文字的翻译,就加添杂质而搅浑了。
从慢镜头下届时,把原文分成短句又重新组合的阶段,加入另一种文字的译文,就打乱了条理,因为西方语言的文字尽管相近,文法究竟各有差异。宁愿把精力集中在原文上。不要用别种译文来打搅。等翻译完毕,可再用别种文字的译本来校订。如发现意义有差别,语气有轻重,就可重加推敲。
末了我要谈谈“信、达、雅”的“雅”字。我曾以为翻译只求亦信亦达,“雅”是外加的文饰。最近我为《唐吉诃德》第四版校订译文,发现毛病很多,有的文句欠妥,有的辞意欠醒。我每找到更恰当的文字或更恰当的表达方式,就觉得译文更信更达、也更好些。“好”是否就是所谓“雅”呢?(不用“雅”字也可,但“雅”字却也现成。)福楼拜追求“最恰当的自”(Le mot juste)。用上最恰当的字,文章就雅。翻译确也追求这么一个标准:不仅能信能达,还要“信”得贴切,“达”得恰当----称为“雅”也可。我远远不能达到这个目标,但是我相信,一切从事文学翻译的人都意识到有这么一个目标。
这篇文章总结我翻译的经验。翻译欠妥的例句,都是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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