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清:王维——盛唐的象征性符号(2)

摘要:我们正处在一个美好但浮躁的时代,这种时候正适合读王维,因为王维的诗中有我们缺少的闲情逸致和从容淡定。本期报告中,南通大学教授王志清作了题为《王维:盛唐的象征性符号》的报告,为广大网友介绍了何为盛世,何为盛唐诗,王维对盛唐诗乃至中国古诗发展产生的重大影响,以及王维的诗作如何体现盛唐气象等内容。敬请关注。

二、浅谈盛唐诗的界定和风格

什么叫盛唐诗?这个话题说来话长,也很不容易说好。我引用两句宋诗论家严羽的话。第一句是“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诗是一种特殊才能,它跟你读书多少似乎没有关系,不是书读多了你就能写诗的。但是后面他说了第二句“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也就是说诗歌源自学问,兴发于情感、情性。严沧浪还说,诗歌的最高境界,要“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以此为“上”。“筌”本意是捕鱼的工具,“不落言筌”是说不要局限于言辞的表面意思,而有言外之意。庄子讲“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即要能够“得意忘言”;刘禹锡讲“义得而言丧”,都是在说要在陈情达意上下功夫,不要在语言运用上留下太多用工雕琢的痕迹。因为诗歌一落言筌,便拘泥形迹,而不得神行,不得其神理。

皎然《诗式》里说,“但见情性,不睹文字”;司空图“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话也很著名,其实这些诗评标准都是讲的盛唐的诗。严羽这个人也是极力推崇盛唐诗的。盛唐诗,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是吟咏情性的,而近代诸公呢,近代诸公是以文为诗的。因为盛唐诸人是吟咏情性的,他们的诗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剔透玲珑而不可凑泊,如空中音、色中相、水中月、镜中象。这些诗评论都运用了禅宗的语言,这就是盛唐诗,是严羽眼中的盛唐诗。

我在南京的《扬子晚报》上参与新诗的讨论时,被问及诗歌最重要的特点是什么,它跟其他文学体裁最大的不同在哪里。第一:隽永,玩味不尽。我一直认为,好诗永远是活着的,永远处于生殖与升值的动态中。第一个“生殖”是生生不息,我读王维,今天读和明天读永远都有不一样的感觉。这就是王维诗的魅力,它不像通信报道一样,每天都是直接获取信息,不需要品味。第二个“升值”就像人民币升值一样,指诗的内在价值一直处在上升中。只有具有了这两个特点,诗歌才能实现言有尽而意无穷,才能被称为真正的诗歌。诗歌不是大白话,不应该把话都说尽了,要学会含蓄地表达。法国非常著名的象征派大诗人马拉美讲,“说出来就是破坏”。为什么要你说?诗歌要你说吗?“天生我材必有用”要说吗?因为气不顺才说的,对不对?他要给自己造势,给自己增添信心,所以才会说我一定会怎样怎样,对不对?

严羽说,“近代诸公作奇特解会”,“近代”是说宋代,所谓“奇特解会”,就是理解上的偏颇,指的是宋代“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气为诗”。这也是宋诗与唐诗,特别是与盛唐诗最本质的不同。诗就是要以诗为诗,怎么能专事议论,成为雕章琢句的文字游戏呢?诗要不落言筌,不涉理路,因为它不是说理,不是科学认知。正因如此,我们读诗时应换一种比较感性的思维,不然可能就读不懂。

读诗是高品位的爱好,就像爱喝酒的人一样,爱读诗的人是会上瘾的。严羽评宋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终非古人之诗。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宋代的诗并不是不好,但终究不是唐诗,因为在“一唱三叹”婉转悠长的韵味上有所欠缺。“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覆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而那些“以文为诗”的人,多用典故,不问兴致,用字必讲来历,押韵必讲出处,而让人家反反复复地读到最后,还不知道主旨在哪里。这些诗人里档次比较低的叫末流者,更是“叫噪怒张”,那就更不对了,大大地违背了忠厚之风,变成了一种骂街。严羽是宋人,但他非常不看好宋代诗,所以称“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厄”就是灾难,是诗歌的灾难。这段话中,他比较了唐诗跟宋诗,唐诗主要说的是盛唐诗,他讲:“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意思是这两个时期以外的诗已经不是盛唐诗了。后来明朝著名学者、诗人胡应麟讲,“诗到中唐,气骨顿衰”。好多人认为气骨顿衰是讲大历诗风﹝唐代宗大历年间至唐德宗贞元初(766年--790年)活跃于诗坛上的一批诗人的共同创作风貌﹞,我不以为然。我曾经写文章说这哪里只是讲大历?分明是讲中唐以后的诗,中唐以后所有的诗,包括韩愈的诗,都气骨顿衰了。后面我会比较韩愈和王维的诗给大家看,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我要用诗歌来讲道理,不是我把理论预设给大家了。

下面先整体分析一下严羽的这段话,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发现三个细节。第一,严羽是以禅喻诗。以禅论诗虽然不是严沧浪开的先河,但是在他之后,中国就形成了以禅论诗之风。第二,这段话有点偷梁换柱、暗度陈仓的意思。什么叫暗度陈仓?严羽打的是杜甫的旗号,他明面上标举杜甫,实际是以盛唐,以王孟,尤其是王维为标准。“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玲珑剔透”,“空中音、色中相、水中月、镜中像”,这些全是王维诗歌的特点,好像专门为王维总结的,只是没有指名道姓的说明。不是所有的唐诗都具有镜花水月的特点,只有盛唐诗如此,而且主要是王维的诗是这样。第三,严羽表示不看好宋诗,说宋诗“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读过文学史的人都知道,这种风气是由杜甫开始的。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把杜诗称为“风雅一厄”。与严羽将宋诗视为诗歌一厄相似,王夫之也不看好宋诗,甚至认为宋无诗。王夫之有三本诗评选——《古诗评选》《唐诗评选》《明诗评选》,唯独没有宋元诗的选本。

这样讲绝对不是贬低杜甫,是要说明一件事,杜诗不是盛唐诗的主旋律,盛唐诗的正音是王维,王维的诗是盛唐的象征性符号。当然,这并不是说非要把王维跟杜甫比一比,更不是说王的地位比杜高。只是我见到有的学者看到学生涂鸦杜甫非常气愤,说杜甫是诗圣不能涂鸦,涂鸦王维倒是无所谓的。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杜甫与王维没有高下之分,他们都是伟大的,都不应该拿来涂鸦。

我们再来读几段顾随先生的话。顾随已经过世很长时间了,但是他现在很红,为什么?顾随是叶嘉莹的老师,叶嘉莹跟了他六年,期间记了很多笔记,现在以顾随的名义出版的书基本上是叶嘉莹的笔记整理出来的。顾随说:“欲了解唐诗、盛唐诗,当参考王维、老杜二人,几时参出二人异同,则于中国之旧诗懂过半矣。”这段话讲得非常好。2013年我写《王维诗选》的前言,开篇就是“我对我的研究生们讲,你们把王维、李白、杜甫读完了还有什么可读的?一览众山小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了”。等到后来要修改的时候,我偶然读到了顾随的这段话,如获至宝,遂将其引入书中。这段话讲的是王维和杜甫两个人,代表了两种诗体,两个时代。有些作者写杜甫时将他放在中唐,比如章培恒的《中国文学史》就是如此。安史之乱成全了一个杜甫,代价太大了,而杜甫这个人在文学史上的划分也不太好处理。以前的文学史以安史之乱为界,前面是盛唐,后面是中唐。后来大家发现这样分存在一个问题,杜甫在诗歌创作上的高潮是在安史之乱发生以后才出现的。于是人们为了把杜甫纳入其间,将盛唐的范畴延长了十年,可见文学史有时候也很荒唐。“几时参出二人异同”,“参”是禅宗说的参悟,王维的诗中也经常使用这个字,由此我们可以大胆猜测,顾随对王维应该是比较推崇的。顾随认为:“摩诘不使力,老杜使力;王即使力,出之亦为易;杜即不使力,出之亦艰难。”“摩诘”就是王维,这句话是说王维平时写诗不怎么发力,即使用力了,我们看上去也显得很平易,举重若轻,杜甫则与他相反。这不是带有感情色彩的在抬高王维,贬低杜甫,只是两个时期的写法不同。

顾随论诗时还用书法作比,有句书法格言叫“无垂不缩,无往不收”,这句话出自宋代四大书法家之一米芾。练过书法的人都知道,缩与收都是回笔,为什么要回笔呢?一为发表,一为含蓄。笔锋下来了,不收锋就不含蓄,收一收就含蓄了。放在诗上也是同样的道理,作诗不得“缩”字诀的时候会怎样呢?用顾随的话说就是“剑拔弩张,大嚼无余味。”顾随认为,李、杜二人皆长于‘垂’而短于‘缩’,老杜的诗打破中国诗的传统,太白的诗不但在唐人诗中是别调,在中国传统诗上亦不正统,两个人的诗都发泄过甚。我以为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们的写法与王维不同,与传统不同。我要强调的是,李白、杜甫伟大,王维应该也同样伟大。杜甫的伟大,伟大在突破传统;李白的伟大,伟大在不走传统;王维的伟大,伟大在把传统做到极致。

我们刚才讲盛唐是和谐社会,而李杜的诗则是以不和谐为美,是一种冲突美、矛盾美。中国文化最讲究“和”。庄子说:“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孔子称《关雎》是“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正体现了诗教的精髓“和”。王维的诗以和谐为美,清代的赵殿成是研究王维的一个权威,他评价王维的诗“即有送人远适之篇,怀古悲歌之作,亦复浑厚大雅,怨尤不露。苟非实有得于古者诗教之旨,焉能至是乎?”意思是王维不管什么诗,即便是怀古悲歌或送人远迁的诗,都是浑厚大雅而怨尤不露的。如果不是领悟到了诗教的真谛,怎么能达到这个境界?胡应麟说王维的诗“和平而不累气,深厚而不伤格,浓丽而不乏情,几于色相俱空,风雅备极”,其诗中的万物都化了,这才是风雅的极致。

责任编辑:杨雪校对:叶其英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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