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奇石

北海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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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中的“昆仑”石,也是艮岳遗石。背面刻着乾隆的诗:飞阁流丹切颢空,登临纵目兴无穷。北凭太液平铺镜,南接金鳌侧饮虹。冬已半时梅馥馥,春将回处日融融。摩挲艮岳峰头石,千古兴亡一览中。后署:悦心殿即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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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研人员在取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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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研人员用X光谱分析仪获取取样点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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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研人员在实验室对所取的石样磨片。

本版图片由张凤梧提供

去北海游览,大多数人都会被白塔、绿树、太液池和满池荷花吸引,很少有人会注意到琼华岛上的假山石。它们的存在似乎就是为衬托庙宇的巍峨、景观的秀美。其实,与北海的亭台楼阁比起来,这些假山石才是第一批入驻北海的“前辈”,而且其身世更加显赫。它们就是宋徽宗举全国之力打造的艮岳石。

很多古代典籍,都有金人把北宋汴京艮岳园中的奇石,运到燕京营造园林的记载。如果记载不虚,那么北海琼华岛上的部分假山石,有可能就是大名鼎鼎的艮岳石。然而,一切仅限于历史文献的记载,并无科学实据。直到2019年,北海公园与天津大学合作启动“北海公园艮岳石岩相分析与研究项目”,才给流传800多年的传说,找到了科学的注脚。

宋徽宗的艮岳园既是中国园林登峰造极之作,又背负着一个政权瞬间崩坏的骂名,美与善无法兼顾。见证850载兴亡的北海艮岳石,给人们留下了言说不尽的感慨与遐思。

艮岳

如果说到“艮岳”人们还会感到有些陌生,那么对“花石纲”的典故,大家就熟悉多了。《水浒传》第十二回,“青面兽”杨志向众梁山好汉自述身世时说:

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少侯杨令公子孙,姓杨名志,流落在此关西,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处避难。

“纲”实际上是古代运输货物的组织编制。北宋时期,全国各地的货物运往首都汴京(今开封),都要编成组,一组就被称为一纲。这种成批运输货物的方法称为“纲运”。为宋徽宗修建艮岳园,运送奇花异石的交通运输便被称为“花石纲”。

杨志在押运“花石纲”途中,不幸遇到风浪而翻船,导致他无法回京复命,只好落草为寇。杨志是《水浒传》里“苛政吃人”的典型,而造成他不幸遭遇的正是当朝皇帝——宋徽宗赵佶和他营造的艮岳园。

提到宋徽宗,今人总是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在历代帝王中,爱好书画、收藏者不在少数,但附庸风雅者居多,如宋徽宗这般对艺术有超高见解和造诣的却凤毛麟角。

书法方面,宋徽宗的“瘦金体”独步天下;绘画方面,他的花鸟画被历代评论家誉为“神品”。他创办的翰林书画院,培养了王希孟、张择端、李唐等一大批书画奇才。他组织编纂的《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宣和博古图》等文献,为后人留下了大量珍贵的文化遗产。就连被广为诟病,乃至连累北宋亡国的艮岳园,也被公认为中国造园艺术的巅峰之作。国学大师陈寅恪认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宋徽宗无疑便是创造这一文化巅峰极有力的推手之一。

然而,万事物极必反。当宋徽宗将精力、权力和财力更多地倾注于艺术领域,对于国家政务和民生的关注便不可避免地忽视了。如果说,创办翰林书画院、广收天下文物,还无伤大雅的话,那么营建艮岳园,则将国家推到了危险的边缘。

北宋政和七年(1117年),宋徽宗开始着手在汴京内城东北角建造新的皇家园囿——艮岳园。据说,宋徽宗继位后,后宫嫔妃一直没有诞下男孩,笃信道教的徽宗问道士刘混康,有何破解之法?刘混康说:京城东北角地势低洼,阴气太盛,影响皇室繁衍子孙。如果将东北角垫高,“当有多男之祥”。

在八卦中,艮位代表东北方向,又代表山岳,因此这座新的皇家御园便被命名为“艮岳”。据说,艮岳开始营建后,宋徽宗果然子嗣广植。

其实,查阅一下史料就会发现这个说法十分可疑。赵佶17岁继位,当年他的长子赵桓就出生了。他一生共诞育了32个儿子、34个女儿,丝毫没有子嗣艰难的迹象。可见,建艮岳园是为了多生儿子,这只是一个借口,他热衷造园才是真相。

与一般只是发起项目的皇帝不同,宋徽宗对建筑和园林设计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有时候,他还会跟设计者进行讨论,并给出一些具体的意见。可以说,艮岳园完全诠释了宋徽宗对园林艺术的理解。

据《宋史》记载,艮岳“山周十余里,其最高一峰九十步,上有亭曰介,分东、西二岭,直接南山。”这座周长十余里的山,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广集天下奇石堆叠而成的“假山”。

在中国园林艺术中,假山是必不可少的元素。不过,人们印象中的假山往往体量不大,只是园林中的点缀,但艮岳园中用奇石堆叠的假山几乎可以乱真。它连绵起伏,周长达十余里。最高的一块巨石,高达15米,需要近百人手牵手才能合抱。这么大一块石头并不是汴京附近就能采到的,它来自于距汴京千里之外的太湖中。

中国古代赏石的种类很多,名声最大,最广为人知的便是太湖石。太湖石产于太湖、洞庭湖等水域中,由于长年受到水浪冲击、侵蚀,产生许多窝孔、穿孔和道孔,形状奇特峻峭,玲珑剔透,姿态万千。

宋徽宗画的《祥龙石图》,卷首画着一块奇石,石的顶端生有几株异草。这块奇石完全满足了太湖石“瘦、漏、皱、透”的特点,足见宋徽宗对太湖石的喜爱。

将千里之外的太湖石运到汴京是一项大工程,宋徽宗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朱勔。在没有大型起重机和现代化交通工具的宋代,运送这么大体量的石头,只能靠人力和漕运。据《宋史·河渠志》记载,汴京附近的汴河不深,河道也只有十几米宽,河上还有许多桥梁,运送漕粮已经很吃力,怎么才能运送高达15米的太湖石呢?

据《宋史·朱勔志》记载,船太重、河道太浅,朱勔就动用数千民夫在岸上拉纤;沿途桥梁太低、城门太窄,他便下令拆桥、扒墙。一船一船的太湖石如期运到了汴京,但是沿途百姓付出的血泪和生命无法计数。

有多少运送“花石纲”的船翻入河底,有多少走投无路的人像杨志一样落草为寇,已经无法统计。宣和二年(1120年),方腊在江南起义,也与宋徽宗滥用民力、大兴土木营建艮岳园,直接相关。朱勔也因此被《宋史》列入“佞臣传”,遗臭万年。

牺牲无数人生命,甚至搭上了北宋国运的艮岳园,创造了中国造园史的巅峰。《宋史》记载,艮岳以南北两山为主体,东西向伸展开来,并折而相向环拱,构成众山环列、中间平芜的形势。北山稍稍偏东,名万岁山,山周十里有余。峰巅立介亭,以界分东西二岭。据亭南望,则山下诸景历历在目,南山列嶂如屏。北望则景龙江长波远岸,弥漫十余里。介亭两侧另有亭,东曰极目、萧森;西曰麓云、半山。东岭圆混如长鲸,腰径百尺,其东高峰峙立,树巨石曰飞来峰,峰棱如削,飘然有云鹤之姿,高出于城墉之上。岭下栽梅万株,山根结构萼绿华堂,梅花盛开时有“绿普承跌,芬芳馥郁”的境界。

宋徽宗在《艮岳记》中不无得意地写道:“清林秀出其南,则寿山嵯峨,两峰并峙,列嶂如屏。瀑布下人雁池,池水清泚涟漪,凫雁浮泳水面,栖息石间,不可胜计。其上亭曰噰噰,北直绛霄楼,峰峦崛起,千叠万复,不知其几千里,而方广无数十里。”

行走在艮岳园用奇石堆叠的假山中,竟会有置身于崇山峻岭中的感觉。艮岳奇石数量之多,体量之大,可想而知。宋徽宗为那块高达15米的巨石取名为“昭功敷庆神运石”,并封它为“磐固侯”。

据宋人周密写的《癸辛杂识》记载,设计者在艮岳主峰万岁山的天然孔洞中,放置了雄黄和炉甘石。雄黄可以预防虫蛇出没,炉甘石在阴雨天能制造出云雾效果。人走在其中,宛如进入深山穷谷,瑶台仙境。艮岳园毁于战乱后,精明的阿拉伯商人听说艮岳园中有雄黄和炉甘石,竟然买走了上万斤之多。

这座倾注了宋徽宗无数心血和大宋百姓血泪的人间仙境、万园之园,建好之后,只存在了不到四年,便毁于靖康之难的战火中。

炮灰

宣和七年(1125年)十二月,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兵分两路,率军攻宋。完颜宗望从平州(今河北秦皇岛)出发进攻燕山府(今北京)。驻守燕山府的郭药师本来就是辽国降将,没怎么抵抗就投降了。宋军在燕山的防卫全线崩溃,金军如入无人之地。不到一个月,金军已经渡过黄河,直取汴京。

此时,身处汴京城中的宋廷上下已经完全乱了阵脚。宋徽宗把他26岁的儿子赵桓推到前台,自己退位做了太上皇。据说,太子赵桓登基那天被众人架着往福宁殿走。他一路走一路反抗,哭得几欲气绝,最后还是在众大臣和父亲的胁迫下,完成了即位仪式,堪称史上最悲情的登基仪式。这位新皇帝便是宋钦宗。

钦宗登基如此心不甘、情不愿,倒也不难理解,他面对的是父亲留下的烂摊子。宋辽两国签订澶渊之盟后,保持了一百多年的和平,但为了收回五代十国时后晋皇帝石敬瑭献给辽国的幽云十六州,宋徽宗在主战派的怂恿下与新崛起的金国签订海上之盟,决定南北夹击辽国。辽国虽然覆灭了,但金国却是比辽更可怕与强大的敌人。灭辽不到三年,金国便把矛头指向了宋。

历来人们都认为,宋徽宗过于耽于艺术,玩丢了国家。元代诗人郝经就曾写诗云:“中原自古多亡国,亡宋谁知是石头?”

但近代越来越多的历史学家认为,将北宋灭亡完全归咎于宋徽宗的荒淫奢靡,可能也失之偏颇。建艮岳园虽然劳民伤财,但北宋的经济直到金兵入侵时,仍然欣欣向荣——著名的《清明上河图》便是写照。宋徽宗虽然滥用民力,但在历代帝王中绝不能算昏庸残暴的。他在位期间甚至还开办了专门的养老院。他最大的昏招——连金抗辽,也是出于恢复祖业的雄心壮志。

客观地讲,北宋亡国有其远因,宋代自开国就推行的重文轻武政策。为了吸取唐末藩镇割据、武将拥兵自重的教训,宋太祖有意抬高文人地位,压制武将,采取军无常帅,帅无常军的政策,兵力部署上也是“强干弱枝”“守内虚外”。在这样的治军理念下,宋代成为中国古代王朝中武力最弱的一朝。

有宋一代,文化、艺术、科技空前发达,为后代留下了许多宝贵的文化遗产,可武力方面却不堪一击。开国不久,宋就不得不向辽纳岁币。事实上,在南北夹击辽国的战斗中,金军已经看出了宋军的无能,被金军打得落花流水的辽军,打起宋军来还是手到擒来。宋武力的孱弱,国家的富足,才是促使金军悍然南下的诱因。

靖康元年(1126年)正月,金军铁骑开到汴京城下,此时顺利甩锅成为太上皇的宋徽宗赵佶已经带着皇后和亲信大臣逃到扬州。

城中的大宋朝廷仍然在主战、主和两派的不断撕扯中犹豫不决。为了阻止金军攻城,宋钦宗与金军签署了接近天文数字的战争赔款,并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

丧权辱国条约签订后,钦宗和大臣们才发现,就是在汴京城挖地三尺也凑不够那么多战争赔偿。把汴京百姓家里翻个底儿朝天,宋廷只凑够了十分之一。为了凑足赔款,皇帝把皇宫大内收藏的珠宝、珍玩也都拿出来凑数。

二月初八,金军押送着大批的金银珍宝班师回朝。其实,陆续从全国各地赶来勤王的军队已经集结了20多万人,此时若袭击金军,未始不能扳回一局。可是,宋廷还是在瞻前顾后中错失了良机。

第一次汴京之围只是噩梦的开始,尝到了甜头的金国不会善罢甘休。靖康元年十一月,金军又一次开到汴京城下。这一次,金军的兵力已超过15万人,比上次增加了一倍多。汴京城内,除了参加过第一次汴京保卫战的禁军外,再加上陆续赶来勤王的军队,总数有二三十万人。此外,朝廷还招募了许多城内平民、应试武举和太学生。

宋军在人数上虽然不输于金军,但是军官的指挥能力和士兵的战斗力明显逊色不少。金军还没有攻来,汴京城内就已经乱作一团,几个城门燃起大火,不少流氓地痞趁火打劫。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初二起,金军开始攻城。几百门大炮向着汴京城猛轰,一百多斤的炮弹砸入城中,箭像雨点一样从天而降。火梯、云梯、编桥、鹅车……各种当时最先进的攻城神器,全用上了。

战斗一连打了四五天,城内炮弹越来越少,宋军渐渐支持不住。为了弥补炮弹的不足,宋钦宗想起了父亲花费无数人力物力营建的艮岳园。那里连绵不绝的石山都是用各种奇石堆叠而成。尽管那些奇石有大有小,形状也奇形怪状,但是古代的大炮并不在乎炮弹是圆是方,只要通过杠杆原理发射出去就行。

钦宗一声令下,艮岳园中的奇石被一块块投掷出去。倾注了宋徽宗无数心血,精心挑选,巧妙堆叠而成的艮岳,在战争中成了炮灰。此时,在第一次围城时逃到扬州的宋徽宗,已经回到了汴京,不知道他看着这一幕会作何感想。美和艺术在生死面前,变得那么无足轻重。

山穷水尽时,钦宗竟然让一名自称能够撒豆成兵的道士郭京,率“奇兵”出城迎敌。装神弄鬼的郭京部队,遇到金军铁骑后,瞬间作鸟兽散。钦宗所出的昏招,也被当做他昏聩无能的注释,千百年来受人诟病和嘲笑。但面对那样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局面,他还能依靠谁呢?

艮岳石炮弹的抵抗,神棍的荒唐,都没能抵抗住金军攻城的脚步。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六日,汴京外城陷落。此时,天上飘起鹅毛大雪,汴京城内一派末日景象。

几天之后,钦宗亲自出城赴完颜宗望的大营投降。这一回,金人开出的价码更是宋廷与汴京百姓无法担负的天价。为了逼迫汴京官民缴足金银,金人下令关闭汴京城门,威胁要将全城人冻饿而死。

大雪已经连续下了几天。汴京城中的食物和薪柴几近枯竭。朝廷下令开放皇家禁苑,给百姓避难。生死存亡之际,汴京百姓顾不上欣赏从未有缘得见的艮岳奇景。他们将园中的奇珍异木砍伐殆尽,充作薪柴取暖。宋徽宗从大江南北搜罗来的各种飞禽走兽,也被饥饿的百姓分而食之。仅仅存在了3年多的艮岳园,毁于一旦。

“靖康耻”的结局众所周知。徽钦二帝,连同宫娥、宗室、官员,乃至各种能工巧匠14000多人被金人虏走,押往塞北苦寒之地。一路上的惨烈无法用言语形容。这些宋俘最终活着到达金上京的只有500人。

徽钦二帝再也没能回到故土。1135年——被俘8年以后,宋徽宗死于五国城。钦宗则又挣扎了20多年,直到1156年才死于燕京。

汴京围城的第二年,曾经与汴京百姓一起避难于艮岳园的僧人祖秀,又一次来到了这座废园。此时的艮岳已经不复当初。精挑细选的太湖石在战争中化为齑粉;从南方连根移植而来的荔枝树、椰子树、杏树……被当做薪柴砍伐一空;从四川深山捕来的长臂猿、几百只鹿和各种水禽,也死的死、逃的逃。

即便如此,祖秀仍然从废墟中窥见了艮岳园当年的盛景。他记录下几十块奇石的名字:朝日升龙、望云坐龙、矫首玉龙、万寿老松、雕琢浑成、南屏小峰……通过这些名字,今人仿佛能想象到那些奇石的不世风姿。  

北迁

1141年,南宋小朝廷不惜杀害岳飞,与金媾和,并签订《绍兴和议》。丧权辱国的条约,为南宋谋求了近20年的喘息机会。金朝也完成了血腥的内部权力更替,后来被称为海陵王的完颜亮弑君篡位,并下诏迁都燕京。

金人兴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直到灭了北宋,他们仍以上京会宁府(今黑龙江省阿城市)为都。怀抱统一中原野心的完颜亮,决定迁都燕京,也就是今天的北京,并改名为中都。

金中都的城址与明清北京城的城址并不吻合。金中都皇城位于今天广安门南滨河路一带,东西窄、南北长,方圆三里。外郭城东南角位于今永定门火车站西南,东北角位于宣武门内翠花街,西北角在今军事博物馆南皇亭子,西南角在今丰台区凤凰嘴村。

完颜亮是中原文化的拥趸,金中都的布局规划完全效仿汴京城。为了追求汴京当年的繁华胜景,他不但俘虏了大量北宋工匠,还令人去汴京拆下宫殿上镂刻精巧的窗户,运到中都,安装在金廷新建的宫殿上。

《癸辛杂识》记载:“汴梁宋室宫殿,凡楼观栋宇、窗户,往往题‘燕用’二字。”其实,金人看上的不仅仅是这些精巧的梁柱、窗棂,以及建筑构件,还有艮岳的奇石。

迁都后不久,金朝统治者便着手修建离宫,这回他们看上了位于金中都东北郊、今天北海一带的水域。

北海一带的水域古已有之,它原为古代永定河故道。河流迁移后,残留的河床积水成湖。发源于紫竹院湖的高梁河水,流经“后三海”(即西海、后海和什刹海),灌注其中。很早附近居民就开始在这里辟治水田,种稻植荷。天长日久,这里便形成了一派独特的江南水乡风光。

金大定六年(1166年),取代完颜亮成为金朝皇帝的金世宗完颜雍,命张仅言设计建造太宁宫。营建太宁宫时,工匠们将这段河道拓展加深,使之成为一处水域宽广的湖泊。由于当时湖中广植白莲,故名“白莲潭”。直到元代“白莲潭”才改为今天的名字“太液池”(包括今北海、中海,南海是明初挖的人工湖)。 

北海公园内的琼华岛,在最初营建太宁宫时就有了。中国古代神话中,东海里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山上住着长生不老的仙人。历代帝王没有不希冀永生的,因此“一池三山”成为中国皇家园林中的典型模式。太液池中,最适合打造成蓬莱仙境的便是琼华岛(简称琼岛)。

若说打造的仙境,无人能与宋徽宗的艮岳园相比。于是,金世宗开始命人从艮岳中挑选奇石运往琼岛。

据说,金人为了加快运送艮岳石的速度,规定“每石一准粮若干”,所以俗称“折粮石”。不过,天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王其亨发现,“折粮石”一说最早见于严嵩的《钤山堂集》。严嵩生活的年代去金代已有三四百年,可能只是道听途说。

《癸辛杂识》记载一种运送艮岳石的方法,即用胶泥把艮岳石的孔洞填实,外面用麻绳捆扎,并用泥糊成圆球,再在太阳下晒干,然后再用大车运到船上。到达目的地以后,将大泥球浸入水中,将外面糊的泥去除。经过这样精致的包装,才能保证艮岳石在运输过程中不被碰坏。

也许您想不到,最早见证琼岛上艮岳石的,竟然是出现在武侠小说中的历史人物——邱处机。太宁宫建成后不久,邱处机便受金世宗邀请到中都论道。当时他曾短暂居住于琼岛附近的道观中。蒙古人占领中都后,邱处机一直住在琼华岛万安宫,直至仙逝。

在琼华岛居住期间,邱处机曾有诗云:“乔松挺拔来深涧,异石嵌空出太湖。”由于艮岳石多为太湖石,所以历来研究者都认为,这句诗是当时琼岛堆叠艮岳石的写照。

堆云

从北海公园南门入园,迎面便可看到矗立在琼华岛上的永安寺白塔。红墙、绿树、碧水、白塔,似乎一直是北海的经典画面,亘古未变。其实,白塔是清顺治年间才建成的。在此之前,琼华岛上的地标性建筑是建于元代的广寒殿。

明永乐年间,国都刚刚从南京迁到北京。一日,永乐皇帝朱棣带着孙子朱瞻基游览北海。朱瞻基这样形容当时的琼华岛:“北京之万岁山在宫城西北隅,周回数里而崇倍之,皆奇石积叠以成,巍巍乎、矗矗乎、峭峻削,盘回起伏,或陡绝如壑,或嵌岩如屋……”可见,当时的琼华岛几乎都是用太湖石堆叠而成的。

游览中,朱棣看着琼岛上的太湖石,语重心长地对孙子说:“这就是宋代的艮岳石,北宋因它亡国,金人不引以为戒,还千里迢迢地把石头运来;元人更追求奢华,重蹈覆辙。你一定要吸取教训。”

虽然,朱棣的谆谆教导言犹在耳,但仍挡不住后代帝王造园的热情,特别是明嘉靖帝和清乾隆帝手笔最大,甚至有人笑言北京城内的景观十有六七都是这两位皇帝在位时建的。

北海公园园长祝玮说:“中国古典园林,无论是皇家园林还是私家园林,都是中国传统文化与大自然高度结合的产物。所谓‘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移天缩地在君怀’即是她的真谛所在。造园者通过对大自然真山真水的感悟和‘因借’把中国诗、书、画的意境,儒、释、道的哲理,用叠山理水的手法营造、表达出来,在成就中国古典园林特质的同时,也彰显了其天人合一的思想载体作用。造园虽然昂贵,宋徽宗甚至付出了亡国的代价,但是后世帝王仍抵御不住园林的魅力,前赴后继地投入到造园活动中。”

“中国古典园林的掇山叠石艺术,宋徽宗的艮岳园无疑是一个高峰,而明清两代,特别是清乾隆时期又进入到南北园林的另一个高峰期。巧的是,这两个高峰期的叠石技艺都在北海园林中有所体现。”

去过北海的人都知道,连接琼华岛与团城的永安桥,南北两端各矗立着一座牌楼,靠近琼岛的名为“堆云”,靠近团城的名为“积翠”。

这两个牌楼始建于何时,没有明确记载,但至少在明嘉靖年间就已经建成了。明代皇帝经常赏赐大臣游览西苑,很多人都留下了关于西苑的游记和诗。明嘉靖五年,翰林编修马汝骥与大才子文征明也被“赐游西苑”。马汝骥在“西苑诗”的题跋中提到了“堆云”“积翠”二牌楼。由此推断,至少嘉靖之前它们就已经竖立在这里了。

北海公园文物科负责人岳明告诉记者,“堆云”形容的是琼岛上奇石堆叠的样子,“积翠”则是形容团城里茂盛的植物。

艮岳石属于南太湖石,在阳光下呈青白色,远远望去就像浮在天空中的一块块云朵。不过,现在琼华岛上的植物太茂盛了,岛上许多建筑和景观都淹没在植物中,已经看不出“堆云”的效果了。

植物丰茂的确是看不出“堆云”效果的原因之一,但不可否认琼华岛上的艮岳遗石也确实比金元时期少多了。

岳明告诉记者,目前北海的艮岳遗石主要分布在白塔山南坡,最典型的代表是永安寺正觉殿月台两侧石阶、楞伽窟和矗立在引胜亭、涤霭亭北侧的“昆仑石”和“岳云石”。

正觉殿后的石阶是用艮岳石堆叠而成,台阶夹在云朵一般的叠石中,犹如通往仙界的阶梯。石阶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石洞,也是用艮岳石堆叠成,石形纤瘦怪异,棱角毕现,玲珑透剔,完美地诠释了太湖石瘦、漏、皱、透的特征。

再往北走还有三个砖券门,券门内东西连通,状若石窟,因此得名楞伽窟。楞伽窟内外也都是用艮岳石堆砌而成。石窟内外,层层叠叠,嶙峋突兀,置身其中宛如穿越时空,感受到了当年艮岳园的神韵。

岳明指着一组叠石中一块发黄的山石对记者说:“这种颜色发黄,孔洞比较小的是采自房山的北太湖石。”

太湖石分为南太湖石和北太湖石。南太湖石产自太湖、洞庭湖等水中,又称水石,由于水流几万年的冲刷,形成天然大孔洞,颜色为灰白色;北太湖石产自山地,比如京郊房山山区,俗称干石,表面呈苍青色或黄色,孔洞密但是比较小。

宋徽宗为艮岳收集的奇石多为南太湖石。由于皇家审美的推动,许多民间园林也追逐造型奇异的南太湖石。千百年来不断采集,使南太湖石资源日益枯竭。清代修建大型皇家园林时,已经很难收集更多新的南太湖石,只好用北太湖石代替。

不过,清朝统治者显然更钟情南太湖石,琼岛上的艮岳石被移出主要有两次。

第一次是康熙二十年(1681年),为了修葺南海瀛台,清内务府从白塔四周移走艮岳石若干。到底移走了多少呢?时人高士奇在《金鳌退食笔记》里描述:“辛酉冬,运是山之石于瀛台。白塔之下仅余黄壤,宜多植松柏,为青葱郁茂之观。”

第二次是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奏折提及,拆白塔西边南太湖石377块修宁寿宫院内石山。

虽然不能确知,历代修园子从北海移走了多少艮岳石,但北海的艮岳石肯定比最初营建时少了很多。白塔山北坡几乎都是后补的北太湖石。

“寻亲”

很多历史文献都记载,北海的南太湖石就是宋徽宗的艮岳遗石,但仅限于文字记载,有没有科技手段可以证明呢?2019年,北海公园与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合作,启动了北海公园艮岳石岩相分析与研究项目。

项目负责人、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建筑历史与理论研究所副所长张凤梧告诉记者,这一项目的启动,源于2016年北海公园建园850周年的专家座谈会。会上,著名古建筑学家王其亨、孟兆祯提出,北海有850年的历史,比元大都的历史还要悠久,但能够见证北海历史的实物佐证却不多。如果能有与北海历史相当的实物佐证,既可以提升人们对北海悠久历史的认知,也有利于厘清北海发展的历史脉络。

可是,北海经历金、元、明、清四代帝王的不断拆改、修葺,早已看不出建园之初的模样,到哪儿去找最初的实物佐证呢?专家们说:“文献里不是说,北海的南太湖石就是宋徽宗的艮岳遗石吗?可以用岩相分析的手段,把北海的南太湖石和散落在全国各地的艮岳遗石进行对比,看看它们的亲缘关系。”

张凤梧对记者说:“我们首先要明确一个概念,艮岳石指的是宋徽宗艮岳园中的石头。艮岳园中的石头有很多种,既有产自太湖的南太湖石,也有其他种类的赏石。南太湖石外貌特征比较明显,天然孔洞比较大,颜色呈灰白色,简而言之就是‘瘦、漏、皱、透’。从宋徽宗留下的绘画作品可以发现,他画的赏石大部分都是南太湖石。从艮岳园中运到北海的艮岳石可能有很多种,但这次我们主要分析的是其中的南太湖石。”

“物体是由元素组成的。我们可以通过反光显微镜、偏光显微镜、扫描电子显微镜、X射线衍射、差热、失重、红外光谱等技术手段,观察和分析岩石的物相组成和显微结构。看看北海的南太湖石与散落在河南开封龙亭公园和各大江南名园中的艮岳石,是不是来自同一产地。”

研究的第一步就是取样。开封龙亭公园原址便是北宋皇宫所在地。明代这里为周王府花园的煤山,清代在此修建万寿宫时,煤山被埋在龙亭殿下面。后来,在维修大殿时发现了两块艮岳遗石。这两块出自艮岳园原址的奇石,应该说是最确凿无疑的艮岳遗石了。研究团队从龙亭公园的艮岳遗石中获取了6个样本。

除此之外,江南名园里的太湖石也是取样对象。

金兵南下时,一些刚从太湖中采来的太湖石,没来得及运到汴京便被遗弃在途中,还有的是后来从艮岳园中散失到民间的。江南流行民间造园,这些太湖石被当地文人、名士收集起来,成为江南园林中的珍贵景观。研究团队先后在网师园、留园、拙政园、狮子林、寄畅园等5所江南名园中取了样。

几年前,北海公园也曾与一些著名园林联络过,想从这些园中的太湖石取样,进行对比研究。可是,当时各家园林反应都不太积极,但这次不一样,一听说是北海艮岳石的研究项目,大家都积极参与。

张凤梧告诉记者,近些年随着人们对文物保护的认识迈上了一个新台阶,2010年之后国家陆续召开了全国文物保护科技工作会议。在此之前,人们对文物的态度只是通过文献研究与实物调查,这次会议之后,“科技文保”的理念逐渐深入人心。

“以前,人们对给文物做科学分析还有点抵触,现在给文物做科学检测变成了文保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文献给出信息就那么多,而且存在主观判断,科学分析是客观的,所以很多单位都希望给自己的文物做一次系统的科学检测。”张凤梧说。

从《西苑北海艮岳石岩相分析报告》可以看出,此次研究从取样到分析是非常严谨的。工作人员先选取类型取样对象,拍照记录取样的位置,再标定取样的位置是哪块石头的哪个位置。进入实验室之前,科研工作者们先用手持元素分析仪对样本表面的元素构成进行采样,做一个初步的科学检测。然后,再用500倍、甚至几千倍显微镜看它的元素构成,从不同层级研究样品的物相特征和元素特性。为了预防取样位置特征不明显,科研人员在每个地方都会取三块样板。

此次研究中,科研团队共取了40个样本。研究发现,北海太湖石与江南名园、开封龙亭公园中取到的样本,元素组成比例基本维持在一个区间范围内,可以判定为同一类型岩石。艮岳石为代表的南太湖石与北太湖石、青石,在岩相上明显不同。由此可见,北海艮岳石确实来自宋徽宗的艮岳园。

艮岳石是北海乃至古都北京城市发展史的重要见证。北海公园艮岳石岩相分析不仅从科学的角度将北海太湖石的历史与来历进行了考证,也从科学角度解释了它的起源。

张凤梧说,这次对北海艮岳石的研究,只是他们通过科学方法溯源北京城建城史的第一步。

上世纪九十年代,颐和园进行昆明湖清淤的时候曾经做过一次非常详尽的地下沉积物测试。那次科学分析,不但搞清了北京西郊昆明湖水系的形成年代,而且揭示了西山地区自然环境的变化,成果非常丰富,是文化遗产多学科研究的重要见证。

在金代,北海只是一个离宫,而元大都的皇城则是以太液池为核心营建起来的。众所周知,今天的北京城是在元大都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北海可以说是北京城的原点。在北海做地下探测,是研究北京城的营建史的重要一步。未来将进一步借助科技手段探明北海的秘密,将北海乃至北京城的历史展现在世人面前。

“摩挲艮岳峰头石,千古兴亡一览中。”乾隆皇帝在北海御苑游览时,摩挲着艮岳遗石,留下了这样的诗句。艮岳石既代表了中国造园艺术的最高峰,又寄托了人们对王朝更替、沧海桑田的无限感慨。如今艮岳遗石穿越千年静卧在白塔山上,等待人们发现更多的故事与传奇。

责任编辑:吴成玲校对:刘宇同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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