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刘震云在北大演讲,讲到他在北大读书时最难忘的,不是哪位名师的课讲得有多好,而是食堂里两毛钱一份的锅塌豆腐。而且,他这个故事到处讲,可见在贫穷的岁月里,一份锅塌豆腐在一个贫困学生的心里有多么重要多么不可抗拒。这故事虽然有点喜剧成分,可也让我不由得想到与豆腐相关的情节,或者说是话题种种。
我对豆腐的最早记忆,与村里一个叫王麻子的人家有关。这个王麻子不是卖剪子的那个,而是专门制作豆腐卖豆腐的。上世纪80年代初,村里人买豆腐很少有到商店去买的,一般都到王麻子家,一毛五一斤。即使这样,也不是经常可以买得起的。更多的时候,大人们喜欢用自留地种得的黄豆去兑换,一斤黄豆兑换一斤半豆腐。在农家,豆腐的吃法一般有两种,一是凉拌,即小葱拌豆腐,也有用香椿拌的;另一种是白菜炖豆腐,老百姓最喜欢,在民间有“白菜豆腐保平安”的说法。
在农村卖豆腐,叫卖的声音很好听,一句“约豆腐”可以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卖豆腐的总有那么几个熟人,人们会从不同的叫卖声里找到自己喜欢的那一家。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王麻子,而是通州那边的一个担着挑子的卖豆腐的张大爷。张大爷个头不高,身材滚圆,他担的挑子前后不是两个木箱,也不是竹篮,而是两个水桶,那豆腐是泡在水里的。打远处看张大爷,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倒像三个小胖人。豆腐有卤水点的,也有石膏点的,大多数人喜欢吃卤水点的——内里呈蜂窝状,油盐容易浸入,口感原味儿清香。豆腐在水里泡着,可想而知,其质地必须规矩精到,否则就成豆腐渣了。现在,很少见到有把豆腐放在水桶里泡着卖的了。
我记忆中张大爷的豆腐挑也就两三年。再见到他是十年以后,偶然在村里的集市上见到,他已不再卖豆腐,而是卖一些鞋袜。我母亲对张大爷很亲热,叫他到我家喝茶,还管饭。母亲说,老张在通州住的那个村跟她娘家村挨着,论起来还沾点亲戚,我本该叫他舅舅才是。姥姥家门口舅舅多,叫声舅舅也没什么了不起。我问:“舅舅,你为什么不卖豆腐了?”舅舅说:“岁数大了,挑不动了。”我说:“现在好多人都改用电动三轮车了,您也可以试试。”舅舅说:“我现在就用电动三轮,不过,我家不做豆腐了,太累人。”我说:“你家的水豆腐最好吃,不做多可惜呀!”舅舅听后,憨憨地一笑说:“千万别这么想,谁家的豆腐不好吃呀!”
我承认,就做豆腐的工艺而言,各地差不了哪儿去。豆腐好吃不好吃,与豆子的品种、当地的水质有直接的关系。这几十年,我走南闯北,没少吃各地的豆腐,有的地方还专门有豆腐宴。大约二十年前,我到甘肃甘谷去采风,当地招待的午餐第一道菜就是用大盆煮好的大块豆腐,那豆腐不是白色的,带一点暗黑(当然不是暗黑料理的暗黑),两寸见方,泡在热水里,捞出来蘸上辣椒油醋汁,口感十分浓香。第二道菜是一盆蒸好的土豆,个头比鸡蛋要大得多,这次我没有蘸辣椒油醋汁,吃的是原味儿,那土豆非常干面,像吃水煮栗子,回味无穷。等上第三第四道菜时,由于前面两个吃得太着实了,只能勉强地蜻蜓点水了。饭后,我私下里问当地的朋友:“你们这的风俗一直这样吗?”朋友说:“不这样,可能是管事的想让你们品尝一下当地的美食。”我问:“你们这儿最出名的不是甘谷辣椒吗?”朋友说:“辣椒再好,也不能干吃啊!”我揶揄道:“那你们就让我们拿辣椒就着豆腐、土豆吃,亏你们想的出。”朋友也笑了,说:“我看你吃得可香了。”
记得在80年代,一天,有位山东小老板到我家来,带来一箱蛋白肉——用豆腐做成的仿肉味的豆制品,如同素什锦。那蛋白肉不论是炒着吃还是炖着吃,咋吃都香得很。最初,炒菜时每次放半斤,后来随着变少就只能放几片了。我妈说,这种蛋白肉北京咋就没有呢?我说,要是还想吃,可以动员那小老板来村上建个食品厂,说不定能火遍京城呢。几个月后,那个小老板竟然真的在我们村上建了个食品厂,但不以生产蛋白肉为主,而是专营扒鸡和熏火腿。
后来,那个做扒鸡的山东小老板,到处诈骗,进了监狱。他出来的那一年,到我家里来过一次,我妈没好气地说他:“当初让你踏实做蛋白肉你就是不听,非得搞什么扒鸡,结果把媳妇孩子都扔下了吧。”我对我妈的话哭笑不得:“您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妈说:“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我说:“您说得很对——做蛋白肉就该专心做蛋白肉,如果放着蛋白肉不做,非得去做扒鸡,那就把路走偏了。”小老板满脸陪着笑,说:“大婶,您放心,以后我就专做蛋白肉,再也不做扒鸡了。”
事实上,在物质极大丰富的今天,谁还稀罕再吃什么蛋白肉。不过,要是还有人能制作水豆腐,到我家楼下喊那么一嗓子“约豆腐”,我准会推开窗子回应他:“卖豆腐的,慢点走,给我约二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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