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眉深锁庙堂忧 半语能传家国恨

两眉深锁庙堂忧 半语能传家国恨

1958年3月14日上午,天气阴沉,乍暖还寒,北京嘉兴寺殡仪馆(今厂桥附近)正在举行一场隆重的公祭。主持人是郭沫若,参加公祭的有国务院副总理贺龙、陈毅,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沈钧儒等。公祭开始,主持人宣布党组织批准同意追认逝者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公祭结束,起灵八宝山,贺龙副总理泪光闪闪,手扶灵柩,送上灵车,目送挚友。这位逝者就是被誉为“菊坛杜甫”的京剧大师程砚秋。在程砚秋54年的人生岁月里,威武不能屈的民族气节,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

艺术舞台展傲骨

1931年9月21日,北平《华北日报》发布消息:“今晚不登台演戏。平市名伶程艳秋,原定今晚在中和演《文姬归汉》,唯因国难当前,既挽救之不及,何忍再粉墨登场,显露色相!遂于昨日通知该园,今晚决不出演云。”这是九一八事变后第三天,程砚秋(原名程艳秋)针对日寇侵华行径所宣示的鲜明立场。

战火蔓延,满目疮痍,民不聊生,程砚秋备感苦闷焦虑,家国情怀在心中迅速滋长。他清醒地认识到,唯有唤起国人团结抗战才能御侮救亡,愤而以戏曲舞台隐喻揭露国民党政府对内镇压民众、对外屈膝投降的政策。他倾心演出《文姬归汉》《春闺梦》《荒山泪》等担当道义的正剧,以程派特有的幽咽婉转与锋芒,唱出绝代风华,演绎人间正道沧桑,开智启迪国人。

程砚秋还把川剧《江油关》改编成京剧《亡蜀鉴》,借三国时邓艾偷渡阴平,蜀将马邈投降,其妻愤而自刎的历史故事,悲愤唱出:“败兵到不投降便要逃走,眼见得好山河付与东流……愿国人齐努力共保神州。”这段二黄慢板唱得字字血泪、腔腔真情,震撼人心。程砚秋太希望用自己的艺术穿透这个时代,以至于《亡蜀鉴》对国民党当局的抨击太猛,仅仅上演两场即遭禁演。

1931年12月11日,程砚秋在北平报纸上发表《检阅我自己》一文,发出“我的生命必须整个地献给和平之神”的誓言,开文艺界自我剖析之先河。12月25日,他在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作了题为《我之戏剧观》的演讲。他说:“我们为什么要演剧给人家开心取乐呢?难道我们除了演玩艺儿给人家开心取乐,就没有吃饭穿衣的路走了么?我们不能这样没志气,我们不能这样贱骨头!我们要和工人一样,要和农民一样,不否认靠职业吃饭穿衣,却也不能忘记自己对社会所负的责任。”这是程砚秋鲜明的戏剧主张,这种号召在当时可谓空谷足音、振聋发聩。

同一年,国际联盟派考察团来华考察教育,在南京得知京剧《荒山泪》旨在祈祷和平,慕名专程到北平观赏。程砚秋的精湛演出深深打动了国际联盟考察团,考察团中几位外籍教授对这出反战戏剧大为赞赏。1932年,程砚秋受邀前往欧洲访问,在国际新教育会议第六次年会上,50余国的数百位代表了解到其为人和立场,纷纷请求他发表演讲。程砚秋以《中国戏曲与和平运动》为题演讲,受到普遍好评。裴开尔和郎之万两位教授将《荒山泪》介绍给各国代表,程砚秋用清唱演绎该剧。一曲唱罢,掌声雷动,与会者奋起高呼:“废止战争!”“世界和平万岁!”

罢演闭校不侍寇

程砚秋创办的中华戏校,颇获观众喜爱,从1930年到1937年,全部学校经费都可用演出收入来维持。而七七事变后,戏校不仅不能进行正常的营业演出,而且入不敷出,最后竟连房租都交不起了。1940年,日伪当局得知戏校难以为继,派人表示要接管。事发当晚,程砚秋召集校务委员会紧急商讨对策,程砚秋说:“敌寇入侵,我们不能远离北平,还不时地以演出为掩护,这已然很对不起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再若看到我们的戏校、我们的学生以及我折腰侍敌,那真是生不如死了,所以我们决议解散戏校。”这一席话,掷地有声。多年经营的事业就这样放弃,大家虽然不忍心,但事关做人原则和民族大义,在场的所有人都一致同意程砚秋的意见。

当时,关闭学校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如果与日伪当局硬碰硬,可能会危及师生安全。校方机智周旋,对外以增选校长为名,制造红火的假象麻痹日伪当局。在召开全校大会时,以资金不足为由,宣布停办,请大家各奔前程。等到日伪当局反应过来时,中华戏校已是人去楼空。

北平沦陷后,日伪当局不仅要求所有商业铺面照常营业,以制造商业繁荣的假象,而且为粉饰太平,还要制造歌舞升平的景象。为此,他们找到北平梨园公益会,要求其出面组织京剧界唱义务戏,为日本人捐献飞机。不少梨园人屈服于压力同意献唱。公益会找来秋声社经理人一起劝程砚秋。程砚秋坚定回答:“我不能给日本人唱义务戏,叫他们买飞机去炸中国人!我一个人不唱难道就有死的罪过?谁愿意谁就去唱。”来人继续劝道:“大家为了混碗饭吃,不必得罪日本人,鉴于程先生的特殊地位,若坚决不应,恐会有损北平京剧界。”程砚秋愤然:“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献机义务戏的事,我程某人宁死枪下也决不从命!请转告日本人,甭找梨园的麻烦,我自己有什么罪过,让他们直接找我说话就是了!”

1942年5月,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指出:“对于敌人,对于日本帝国主义和一切人民的敌人,革命文艺工作者的任务是在暴露他们的残暴和欺骗,并指出他们必然要失败的趋势,鼓励抗日军民同心同德,坚决地打倒他们。”此时的程砚秋,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其所思所悟所为,与党中央的号召高度一致。面对民族大义,程砚秋用自己的方式在沦陷区的北平为梨园界树立起一座丰碑。

程砚秋台上编演正剧弘扬时代正道,台下也勇敢反抗日伪之无耻行径。1942年9月,程砚秋新剧《锁麟囊》在上海演出成功,他满载欣喜返回北平。途经天津时,应中国大戏院的邀请,做了三天演出。剧团成员先期返回,他一人坐火车回北平,在前门火车站出站时,突然被伪警察拦住。那人上来就给程砚秋一个大耳光,随后动手殴打。程砚秋练过太极拳,有硬功夫护身,他挥拳自卫还击,狠狠教训了日伪走狗。各大报纸以《程砚秋大闹车站》为题报道此事。回到家,程夫人见他衣冠不整,满面怒容,金表也丢了,忙问究竟。程砚秋说:“这些鼠辈仗势横行,此番被我教训一顿,也出出胸中恶气。”他也深知此事未了。果然,托运的戏箱被刺刀捅得乱七八糟,堂鼓也给挑破了,挨那一耳光竟把左耳膜震破,吊嗓听不准琴音,登台唱戏受到影响。

面对日伪的拉拢胁迫,程砚秋想出了奇招。他来到德国医院(今北京医院),找到素有交情的内科主治大夫杨学涛抱拳行礼道:“我现在这样胖,哪还能上舞台表演呢?”杨大夫顿时悟到这番话的真意,当即开具诊断证明:“程砚秋经本院内科检查,体胖有碍心脏,不宜在舞台献艺,应休息。”德国医生义克德主任签了字。有此一纸证明,程砚秋得以一时抵挡住日伪的纠缠。

洗黛归农铸大义

程砚秋硬抗软争,引来日伪当局报复。日伪下令所有广播电台不准播放程砚秋的唱片,不让听众听到他的声音,以此孤立他,使他失去实现社会理想的舞台,摧毁他的意志。程砚秋深知这是不当“顺民”的结果,日寇不会就此罢休。他毅然决定息演剧坛,避居海淀青龙桥乡间,谢客务农,以此表示抗争。

1943年春节前,程砚秋解散苦心经营多年的秋声社,作别舞台,孤身来到青龙桥,开始村居生活。在红山口、黑山扈一带购地 60 亩,添置牲畜农具。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正儿八经当起了农民。舞台上的霜天白菊成为下里巴人,他以简约朴素的方式反抗现实,在农陌桑田同样留下佳话。务农期间,他仍坚持练功读史,联系现实思考国家命运和艺术人生。

程砚秋虽已不再登台演出并移居郊外,但日伪仍接连不断干扰。隔三差五“拜访”,三天两头骚扰家属,强加罪名,伺机侮辱。1944年初,日本宪兵队以程砚秋从前经常与“要人”往来,且有子女在瑞士念书,思想不良为借口,将他列入黑名单。2月25日凌晨,日本宪兵和伪警越墙进入西四北报子胡同的程宅搜捕,翻箱倒柜,一无所获。因程砚秋当晚住在青龙桥,便将程夫人和几个孩子关押在后院,分头审问,从凌晨折腾到中午,仍未得到反日“罪证”,只好悻悻离去。

程砚秋渴望唤醒民众、救亡图存的急切心理也体现在他的诗句之中。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日子里,他与友人远眺京华,心潮起伏,索笔为诗:“凭栏远瞩气萧森,故国精华何处寻?桑田沧海惊多变,指日挥戈望太平。”

隐居青龙桥期间,程砚秋实行“三闭”——闭口、闭眼、闭心,埋头农耕,躲避敌人的注意,即使舍弃钟爱的舞台、作别深耕的艺术,也不伺候日本鬼子。这与梅兰芳蓄须明志、辍演八年,交相辉映,为中国京剧史写下光荣的一页。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程砚秋闻讯兴奋雀跃,一扫“三闭”,欣然“三开”——开心、开眼、开口。作为一位具有民族气节的艺术家,程砚秋被正式接进城。他受邀在电台讲话欢庆抗战胜利,接着参加庆祝胜利的公演。

和平的日子没有享受几天,国民党又挑起内战,程砚秋再一次归隐西山,直至1949年初,北平和平解放。中国共产党和人民心连心,重整河山,到处是一派改天换地、弃旧迎新的景象。程砚秋感动于共产党领导下国家民族的新生,心中燃起希望,再施粉黛,为人民而唱。

程派唱腔的幽咽婉转,正如华夏民族文化血脉,在一次次遭受重创之后,重振辉煌,生生不息。程砚秋把艺术奉献给人民、奉献给新中国,成为人民艺术家。

1957年11月,经过了几十年求索奋斗、历经磨难的程砚秋,向中国戏曲研究院党组织呈交了入党志愿书。在京剧界同辈之中,他是第一位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周恩来总理和贺龙副总理亲自做程砚秋的入党介绍人。这是周恩来自1927年介绍贺龙入党之后,30年来第一次做入党介绍人。周总理在程砚秋的入党志愿书上写道:“程砚秋同志在旧社会经过个人的奋斗,在艺术上获得相当高的成就,在政治上坚持民族气节,这都是难能可贵的。”

(作者简介:贺月华,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市地方志办二级调研员)

责任编辑:王梓辰校对:翟婧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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