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不能运用我们的理性与知识,如同工程师设计工程蓝图一样,设计出一种最符合我们愿望的制度?为什么我们必须通过试错的方式,来逐步实现一个比较好的社会?这是因为,我们的理性能力对于理解极端复杂的社会是远远不够的,我们也不可能掌握足够的信息与知识来进行判断,采取何种途径可以克服现存社会的各种障碍,正因为社会的极端复杂性与理性能力的有限性,这就使我们面临如同想走出迷宫的小白鼠一样的困境:小白鼠面对如此复杂的迷宫,它确实没有足够的理性判断能力,也没有足够的知识与信息,但它仍然成功地实现了走出迷宫的目标,它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通过不断地碰撞反弹,即通过试错过程(Trial and error),找到走出迷宫的路径。
在与激进自由派与激进左派的论争过程中,温和的渐进主义的立场可以概括如下,它主张在保持现存体制的历史连续性与秩序稳定的条件下,通过渐进的经济与社会发展最终走向民主政治。经济发展,社会多元化,公民社会建设与民主政治文化的发展,是一个序列关系。在这一过程中,历史上形成的整合秩序的政治权威,传统的文化整合力与对人心的聚合力,均是实现稳定秩序与渐进发展的重要保障。渐进主义的务实理性主义,主张在尊重历史上已经存留的传统的历史连续性的基础上,通过稳健的变革,逐步地摆脱旧秩序,向民主宪政的新秩序软着陆。中道理性主义认为,支持民主有效运作的社会文化条件,必须在社会内部发育成熟,才能迎接全局性的民主选举制度的到来。因此,在经济起飞以后,进一步发展民生,培育与发展公民社会,逐步推进基层民主,让社会发展多元自主的试错机制,在自由争论中发展宽容的政治文化,必须先于选举民主的推进。所有这些都是为选举民主的推进提供相应的社会文化条件。
就其反对左与右的激进主义偏向而言,它也是一种务实的“中道理性主义”。就它强调通过试错的学习过程以获得新的发展路径而言,它的思维方式是经验主义的。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柏克认为,人类的经验与试错,才是指引人们少犯错误的明灯。在经验与试错中去找求通往未来之路,通过试错来降低成本,降低代价,降低风险,才是稳健明智的选择。
经验主义者,相信一个民族在发展过程中所采取的制度模式,不是理性设计的结果,而是无数代人的集体经验的产物。事实上,从历史上看,中国的帝制文化与法制传统,是中国人在农耕经验条件下的集体经验,而西方的民主体制与法制文化,也是西方社会近代工业文明发展与本民族传统的结合。如果说,左与右的激进主义把现存秩序视为理想社会的障碍,那么,中道理性主义,就其对传统秩序作为发展的杠杆这一点而言,在哲学上也可以称之为新保守主义,因为在中道理性来看,这些传统制度与文化,作为一个民族的集体经验,不但是秩序的基础,而且还起到转型的杠杆功能作用。新保守主义是从功能意义上理解传统制度与文化的功能的,秩序的可控制性,是新保守主义最重要的价值。
邓小平如何超越左右之争?
邓小平“摸着石头过河”的思想,从根本上说,就是基于人类理性能力的有限性与信息知识的有限性,通过试错反弹来找到通往中国现代化的路径的经验主义思想。他与乌托邦主义进行了根本的决裂,他摆脱了教条主义思维,第一次在中共革命文化中,与建构理性主义传统作出了根本的切割,回到务实的经验主义思维的道路上来了。邓小平是中共历史上第一个最深切理解“试错”(trial and error)对于人类社会进步的重要性的政治家,他在南方讲话中表示,“证券,股市这些东西究竟好不好,允许看,但要坚决地试,搞一两年对了,放开,错了,纠正,关了就是了,关也可以有多种办法,可以留一条尾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邓小平是从试错反弹的方式,摆脱教条主义的建构理性主义的先驱者与思想开拓者。他的思维方式更接近经验主义,在他看来,社会主义的具体目标也是可以不断在实践中修正的,不断改变的。只要我们有一个导向性的价值,通过走小步,步稳步,不停步的方式,就能逐步实现我们的目标。这种“路径障碍,试错反弹,循序渐进”的经验主义思维,现在仍然是我们民族的精神遗产。
当邓小平重新回到政治中心,他的经验主义思维,使他坚决反对激进的左翼平均主义,由于他作为文革受害者在极左的灾难中的亲历,他对左的东西深痛恶绝。如果说,左的建构理性主义成为了一种“宗教”,在“类逻辑”的迷雾中根本无法穿透,那么,朴素的常识理性与经验哲学则成为他拨开迷雾的明灯,经验告诉他“左”在党的历史上是多么可怕,他多次重申“右可以葬送社会主义,左也可以葬送社会主义,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鲜明提出“左是更大的祸害”。直到他生命终结,他都对极左的东西深恶痛绝。
另一方面,经验主义也使他反对激进的右翼自由主义,他从中共执政地位对于改革开放的不可或缺这一经验思考出发,提出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所谓的四项原则,从根本上说,就是确立开明的新权威主义的秩序的合法性。这四项原则中的具体内涵已经与毛泽东时期提出的辨别香花毒草的“六项政治标准”的内涵有着重大的区别。(更具体地说,是以奉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马克思主义,“走市场经济道路”的社会主义,“坚持改革开放的道路”的共产党领导与人民民主专政。)另一方面,邓小平对右的警惕也是出于一种朴实政治实践经验,作为革命元老派,他对文革中的“大民主”造成的无政府状态记忆犹深,不愿重蹈街头民粹政治的覆辙,其次,他以其人生经验与政治悟性,深知一个后发展国家在经济起步初期,尤其在执政党尚没有通过改革给人民带来实惠以前,在党的威信还没有充分建立起来以前,在西式自由主义在民间尚具有强大的话语优势的情况下,执政党极有可能在这种强大挑战面前会处于被动地位,这显然不利于经济发展与现代化所需要的社会稳定。冒然实行西式大民主,将会引发政治参与的爆炸性膨胀,并挑战执政党的权威。用邓小平自己话来说,“特区搞建设,化了十几年才有这个样子,如果不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垮起来可是一夜之间啊。”事实上,邓小平认为戈尔巴乔夫并没有意识防右的重要性,据身边的工作人员回忆,邓小平曾在私下里评价戈尔巴乔夫是“看上去很聪明,其实很愚蠢”。
中国现行体制正是在极左革命造成的“路径障碍”的困境之下,通过邓小平采取“摸着石头过河”的经验试错的方式,在排除左与右的激进主义意识形态思维的过程中,逐渐走出新路来的。在政治领域,我们看到的是,先是体制外的激进自由派活跃,八九风波后,邓小平以铁腕方式使激进自由派整体上被边缘化,此后一个时期里,党内左的原教旨主义保守派则活跃起来,邓小平在南方讲话中,一方面否定激进自由主义对改革的冲击,另一方面,坚决批判向左的激进主义回归,中国终于把握了正确的历史选择,在此后二十年里走出了一条现代化的新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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