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永祥:从思想到我们时代的思想状况

钱永祥:从思想到我们时代的思想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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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广义的人文生产,今天以各种型态分散在学术、艺文、评论等多个领域,其间似乎说不上甚么共通的关怀。不过,每个领域里的活动,都一定预设、表达着一些有关它本身、有关周遭自然、社会、政治与人文环境的观点。这些观点应该如何看待?──譬如说,学术具有甚么样的实践涵蕴、艺术究竟是在表达甚么、评论如何善尽它的“介入”功能,而学术、艺文、评论等等声称自主的文化活动,与周遭的社会、政治环境,又应该维持甚么样的关系?──又譬如说,学术所产生的知识有轻重厚薄可言,艺文的成就有精粗雅俗之别,分析评论也分得出水准与眼界的深浅高下。那么这些评价所根据的标准是甚么?这些问题均要求我们暂停“生产”的脚步、回顾自省,其反思性格便共同构成了所谓的“思想”范畴[1]。文化生产者,对这类思想议题,多少总是有着自觉的,即使不一定说得清楚其间详情。

进一步言,思想并不局限在文化领域。关于自然、社会、政治、与人文环境本身,只要从反思的角度形成了观点与疑问,同样会酝酿出思想的成分。这类观点或者疑问,由于牵涉到大量属于价值、信念、以及意识型态的预设,往往被视为主观、恣意的信仰,或许不失趣味,但是并不值得、也无法进行严肃的讨论、探究。实际上,这类遭学术排斥的议题,同样属于“思想”的范畴。不过,思想固然不能沦为电视节目上的各类“老师”、社会上的高僧上师的专利,但是除非先成为思想史,彷佛思想也没有资格走进学院。毕竟,不谈思想,何曾碍着学术体制的发达?甚么思想才是正确的?正确与否如何区分?而其间的标准又何在?今天的学术工作者,受到实徵主义与学术专业化的影响很深,对于这类反省、挑战性格的议题,通常会敬谢不敏。

拒绝正视思想议题、怀疑思想值得探究,反映着我们已经认定,事情本身通常说得出道理,但是人类看事情的观点则是相对的、主观的、不堪深究的。进一步,怀疑思想,也显示人们不再愿意在实质上探讨各类后设性质的意义与价值观点。大家会承认,意义与价值问题攸关生命的品质,可是既然意义与价值已经滑离了绝对的地基、断绝了超越的源头,它们不就是随个人挑拣采购的吗?试问:意义与价值有真假对错可言吗?谁敢宣称自己是意义与价值的“学者专家”?无怪乎今天很难再遇到所谓“思想家”这种古怪身分了。可是在我们的生活里,思想真的不复扮演关键的角色了吗?

 二、“思想”作为实践与批判

要答覆这些问题,需要对思想的两项基本特色略做反省。

人类时时进行着各方面的认识与活动。可是在此之余,人类还会──应该说必须──针对经验和活动有所反思:即一方面加以诠释,亦即以经验与行动主体的身分,自行说出一套“意义”;二方面则提供“说明”与“理由”,亦即为自己的经验或行动之为妥当做辩解。举个例子来说,“走路”这个相当简单的行为描述,可以诠释为上班、行军、访友或者健身。这些较为复杂的描述,还可以更为细致(或者说“浓密”[thick]),例如我可以赋予健身这件事某种更属于我个人的意涵,比方说希望在花甲之年维持住基本的体能,以便继续活得起劲。可是这些意义是不是──在道德上、在自我的期许上、在时下的社会风气看来——妥当的?想要健身这件事,是不是显示了我更深一层的焦虑或者欲望?这类念头和情绪,是不是应该认可、鼓励、或者最好压抑、铲除?我们也会考虑,在技术上,走路健身能不能完成我预期的目标?反省这些问题,便进入了辩解、说理与分析的层面。

就人类而言,诠释与说理并非可有可无,而是经验与活动的构成部分,是我的经验与行动之所以“属于我”的条件。若再加以分梳,诠释与说理至少涉及了三个方面。第一,它们乃是一种后退一个层次的思考:经由诠释和说理,活动者对自己的经验与作为,建立了更深、更见脉络的了解;其次,诠释与说理也是一种回归自身的思考,藉着观察自己提供了甚么样的意义和理由,当事人对自己这个人的真相,可以获得更深入的认识和了解;第三,它们还是一种具有批判效果的活动:藉着对意义与理由的反省,对于经验的真确及行为的合理、同时也对于自己的信仰与偏执,可以开拓出修正以及检讨的可能。在这些意义上,反思乃是一种独特而架高一个层次的“动脑筋”,我们特意以“思想”名之,以资彰显其独特性,是有道理的。思想并不是与想像、记忆、知觉、推理等对立、并列的另一种心智功能;只要主体开始对一己的想像、记忆、知觉、推理等等展开诠释与提供理据,他就开始了思想的努力。这种诠释与说理的系统化,就构成了通常所谓的“思想”。并且,思想做为预设,也反过来塑造着学术、艺文、评论以及整个文化生活的进行。

这么说来,思想主要涉及了三件工作:意义的提供、自我的界定、以及对于既有的意义、理据和身分认同去做检讨和批判。大致言之,历来的思想家以及思想系统,无不可以从这三个角度去理解。当然,意义要溯自甚么源头、理由要满足甚么标准、人之为人被赋予甚么样的身分与能力、批判的对象和根据又该如何认定,各家思想随时空不同会提出迥异的说法。但是,“思想”主要存身在这三个议题上,应该是很明确的。

不过,由于思想工作寄身于这三个议题,也就注定了思想这种活动具有两方面的特色。一方面,所谓思想旨在为一己的经验、存在以及活动提供意义,其实是说思想活动乃是典型的“实践”,也就是敢于自居为主体,视自己为意义和价值的源头,并且设法在现实世界中、为现实世界追求意义和实现价值,不屈从于一套客观既存的秩序。由于这种实践成分,思想有助于创造一个人文与伦理的环境;学术、艺文、乃至于其他的人类活动,藉着思想才获得了人文与伦理的意涵。其次,实践与说理的结合,形成了向着合理与开放的前途推进的动力。思想的批判性格,促使人们对于现状与事实保持一定的怀疑距离,不以“客观既存”为足[2],也时时修正着实践的方向。实践与批判这两项特别属于主体人的特色,是藉着思想才成为可能的。

责任编辑:叶其英校对:李天翼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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