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中国,两个世界
2013年岁末好莱坞科幻大片《地心引力》在中国上映,这部电影不仅在摄影棚中模拟了太空失重、漂浮、行走等逼真幻境,而且把中国天宫号飞船作为美国女宇航员脱离险境返回地球的诺亚方舟。无独有偶,就在美国宇航员踏上地面的那一刻,中国玉兔号发射升空开始登月之旅。与2009年灾难大片《2012》中把中国书写为制造业基地略微不同,《地心引力》里描述的中国不仅是世界加工厂,也是与美国比肩的高科技工业大国。相比之下,在另外一些好莱坞电影如《环形使者》(2012年)、《007:大破天幕危机》(2012年)中,代表中国的则是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的新上海,一个如曼哈顿一般摩天大楼林立的浦东陆家嘴。也就是说,在近些年好莱坞关于中国崛起的想象中存在着两个中国,一个是承担着从低级到高端制造业的工业中国,一个是去工业化的后工业大都市。这样两个彼此平行的中国也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社会发展的产物。
90年代以来,一方面是中国沿海地区迅速走向以对外出口加工为主的制造业之路,这导致内地农民工外出打工的大潮,也形成新的沿海工业带,另一方面中国大中城市则开始从工业城市向后工业城市转型,这既伴随着50~70年代形成的国有大中型企业在“抓大放小”的改革中大部分破产重组,又导致90年代末期城市开始发展以房地产、金融产业、文化产业等服务业为主的第三产业。正是这样两种再工业化和去工业化的双重进程,使得新世纪之交中国成为世界加工厂的同时,也出现以“北上广”为代表的国际化大都市。如果说前一个过程产生了近代以来中国最大规模的工人群体—农民工、新工人,那么后一个过程则产生了消费主义时代的理想主体—中产、小资、白领等,前者是工业时代的生产者,后者则是后工业时代的消费者。作为社会弱势群体的农民工和作为和谐社会主体的新中产虽然是同时产生的,但却处在彼此不可见、不相交的平行空间里。
这样两种工业化与后工业化并存的社会形态,与其说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现代化的特殊路径,不如说是复制了二战后西方发达国家的现代化经验。战后,在苏联等社会主义阵营的压力以及30年代经济大萧条的阴影,以美欧为代表的发达国家普遍实行福利国家制度,随着欧洲、日本经济从战争的废墟中复兴,发达国家出现了向第三世界国家(主要是东亚地区)转移低端制造业的现象,这种全球工业产业的再分工使得第一世界从工业社会“进步”到后工业社会,也被称为消费主义社会、晚期资本主义。19世纪的蓝领工人、无产阶级从发达国家的社会景观中日渐消失,蓝领白领化、中产阶级作为一种新的社会主体逐渐登上后工业社会的舞台中心。而那些工业产业的转移之地则借此“千载难逢”的机会迅速完成了工业化,这是亚洲四小龙在六七十年代经济崛起的大背景。就在亚洲四小龙工业产能过剩之时,90年代的中国全盘接过了全球制造业的接力棒,在此过程之中,亚洲四小龙向后工业社会转型,直到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丧失了实体经济的后工业之痛才凸显出来。10年后,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以金融产业为核心的虚拟经济遭遇挫败之后,实体经济、制造业的意义再次显影。
2009年美国《时代》周刊评选“中国工人”为年度人物,2013年央视年度经济人物“中国技工群体”获特别奖。2012年在戛纳电影节上有两部中国央视制作的纪录片放映,一部是讲述中国饮食文化的《舌尖上的中国》,一部是讲述近些年中国高端科技工程的《超级工程》。前者在国内放映之后引起了热烈反响,还掀起人们对家乡美食、传统文化的重新认识,后者则没有引起任何反响,尽管《港珠澳大桥》、《上海中心大厦》、《北京地铁网络》等代表着工业中国的最高水平。这种反应正好吻合于后工业社会的文化逻辑,对于前现代绿色美食的欲望要比冷冰冰的机械工程更能打动消费者的心灵。继《超级工程》之后,2013年11月央视再度推出讲述中国重装备制造业的纪录片《大国重器》,只是这种零星浮现的工业中国的面孔在后工业的文化雾霾中很难被看到和理解。
后工业社会完全改变了以生产为中心的现代及工业秩序,消费主义成为后工业社会的核心逻辑,这尤其体现在城市空间的改造中。这些曾经作为工业、现代化表征的工厂建筑变成了后工业社会需要被淘汰的污染源,布满广告牌的购物广场、步行街成为去工业化的主要都市景观。昔日的厂区变成空荡荡的废墟、遗迹或者“变废为宝”为文化创意工厂。正如中国经历了90年代国有企业的破产重组,城市中遗留下来的厂区要不被拆除变身为房地产,要不成为文化产业园,如北京的“798”(前身是50年代东德援建中国的军工项目718军工厂)以及南京秦淮河畔的 “晨光1865”(前身是清朝末年李鸿章于1865年创建的金陵机器制造局),从事非物质生产的先锋艺术家们成为“工厂”的新主人。
新世纪以来,中国也出现了一种典型的后工业故事,就是对于工业时代的哀伤叙述。如《铁西区》(2003年)、《钢的琴》(2011年)等影像作品讲述工厂空间的消逝以及工人阶级消亡的故事,在人们通过影像记录、回望那段东北老工业基地剧烈转型的历史之时,也不自觉地认同于这种工人阶级必然逝去的挽歌。甚或在电视剧《大工匠》(2007年)中把50~70年代描述为工业版的“激情燃烧的岁月”,这虽然是一群能工巧匠、感天动地的故事,但毕竟是已经过去的历史。这些都让后工业时代的消费者误以为工业生产真的成为历史、工人真的退出了历史舞台。从这种带有怀旧的感伤中无法看到90年代中国重新工业化的历史,就在老工人被赶出“生老病死有依靠”的社会主义单位制的时代,正是新一代产业工人如洪流般涌进现代资本主义工厂的时刻。后工业时代最大的幻想,就是这种以消费为核心的价值观遮蔽了生产者的世界,生产者并没有消失,只是转移到别处了。
如果说后工业社会是发达国家的某种真切的现实体验,那么对于中国来说,这种后工业式的文化表述则充当着一种文化雾霾和屏障的功能,使得中国再工业化的历史变得不可见、不可感知,就连承接全球制造业的新工人也变成了后工业社会的隐身人。更为荒诞的是,这种对于生产者身份的剥夺,使得后工业空间的消费者自身作为非物质生产者的身份也被遗忘了,直到他们真的无力消费之时,才意识到自己作为知识生产劳工的“底层”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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