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卷 李道人独步云门(2)

到了祖坟,不免拜了两拜。只见许多合抱的青松白杨,尽被人伐去,坟上的碑石,也有推倒的,也有打断的,全不似旧时模样,不胜凄感,叹道:“我家众子孙,真个都死断了,就没一个来到坟上照管?”单有一个碑,倒还是竖着的,碑上字迹,仿佛可认,乃是“故道士李清之墓”七个字。李清道:“既是招魂葬,无过把些衣冠埋在里面,料必是个空冢。只是碑石已被苔藓驳蚀几尽,须不是开皇四年立的,可知我死已多时了。今日来家的,一定是我魂灵,故此幽明间隔,众亲眷子孙都不得与我相见。不然,这上千上万的人,怎么就没一个在的?”那李清满肚子疑心:“只当青天白日,做梦一般。

又不知是生,又不知是死,教我那里去问个明白?”

正在-徨之际,忽听得隐隐的渔鼓简响,走去看时,却是东岳庙前一个瞎老儿,在那里唱道情,聚着人掠钱,方才想起:“临出山时,仙长传授我的偈语第二句道:‘听简而问。’这个不是渔鼓简?我该问他的。且自站在一边,待众人散后,过去问他便了。”只见那瞎老儿,止掠得十来文钱,便没人肯出。内中一个道:“先生,你且说唱起来,待我们敛足与你。”

瞽者道:“不成不成!我是个瞎子,倘说完了,都一溜走开,那思来寻讨?”众人道:“岂有此理!你是个残疾人,哄了你也不当人子。”那瞽者听信众人,遂敲动渔鼓简板,先念出四句诗来道: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桥下水东流。

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念了这四句诗,次第敷演正传,乃是“庄子叹骷髅”一段话文,又是道家故事,正合了李清之意。李清挤近一步,侧耳而听,只见那瞽者说一回,唱一回,正叹到骷髅皮生肉长,复命回阳,在地下直跳将起来。那些人也有笑的,也有嗟叹的。却好是个半本,瞽者就住了鼓简,待掠钱足了,方才又说,此乃是说平话的常规。谁知众人听话时一团高兴,到出钱时,面面相觑,都不肯出手。又有身边没钱的,假意说几句冷话,佯佯的走开去了。刚刚又只掠得五文钱。那掠钱的人,心中焦躁,发起喉急,将众人乱骂。内中有一后生出尖揽事,就与那掠钱的争嚷起来。一递一句,你不让,我不让,便要上交厮打,把前后掠的十五文钱,撇做一地。众人发声喊,都走了。有几个不走的,且去劝厮打,单撇着瞽者一人。

李清动了个恻隐之心,一头在地上捡起那十五文钱,交付与瞽者,一头口里叹道:“世情如此硗薄,钱财恁般珍重!”

瞽者接钱在手,闻其叹语,问道:“你是兀谁?”李清道:“老汉是问信的,你若晓得些根由,到送你几十文酒钱。”瞽者道:“问甚么信?”李清道:“这青州城内,有个做染匠的李家,你可晓得么?”瞽者道:“在下正姓李,敢问老翁高姓大名?”李清道:“我叫做李清,今年七十岁了。”瞽者笑道:“你怎么欺我瞎子,就要讨我的便宜。我也不是个小伙子,年纪倒比你长些,今年七十六岁了。只我嫡堂的叔曾祖,叫做李清,你怎么也叫做李清?”李清见他说话有些来历,便改着口道:“天下尽有同名同姓的,岂敢讨你的便宜?我且问你,那令曾叔祖,如今到那里去了?”

瞽者道:“这说话长哩。直在隋文帝开皇四年,我那叔曾祖也是七十岁,要到云门山穴里,访甚么神仙洞府,备下了许多麻绳,一吊吊将下去。你道这个穴里,可是下去得的?自然死了。元来我家合族全仗他一个的福力。自他死后,家事都就零落;况又遭着兵火,遂把我合族子孙都灭尽了,单留得我一个现世报还在这里,却又无男无女,靠唱道情度日。”

李清暗忖道:“元来错认我死在云门穴里了。”又问道:“他吊下云门穴去,也只一年里面,怎么家事就这等零落得快?合族的人也这等死灭得尽?”瞽者道:“哎呀!敢是你老翁说梦哩。如今须不是开皇四年,是大唐朝高宗皇帝永徽五年了。隋文帝坐了二十四年天下,传与炀帝,也做了十四年,被宇文化及谋杀了,因此天下大乱。却是唐太宗打了天下,又让与父亲做皇帝,叫做高祖,坐了九年。太宗自家坐了二十三年。

如今皇帝就是太宗的太子,又登基五年了。从开皇四年算起,共是七十二年。我那叔曾祖去世时节,我只有得五岁,如今现活七十六岁了,你还说道快哩。”

李清又道:“闻得李家族里,有五六千丁,便隔得七十三年,也不该就都死灭,只剩得你一个。”瞽者道:“老翁你怎知这个缘故?只因我族里人,都也有些本事,会光着手赚得钱的。不料隋炀帝死后,有个王世充造反,到我青州,看见我家族里人丁精壮,尽皆拿去当军。那王世充又十分不济,屡战屡败,遂把手下军马都消折了。我那时若不亏着是个带残疾的,也留不到今日。”李清听了这一篇说话,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把一肚子疑心,才得明白。身边只有三四十文钱,尽数送与瞽者,也不与他说明这些缘故,便作别转身,再进青州城来。

一路想道:“古诗有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果然有这等异事!我从开皇四年吊下云门穴去,往还能得几日,岂知又是唐高宗永徽五年,相隔七十二年了。人世光阴,这样容易过的!若是我在里面多住几时,却不连这青州城也没有了。如今我的子孙已都做故人,自己住的高房大屋,又皆属了别姓,这也不必说起。只是我身边没有半分钱钞,眼前又别无熟识可以挪借,教我把甚么度日?左右也是个死,那仙长何苦定要赶我回来怎的?”叹了几声,想了一会,猛然省道:“我李清这般懵懂,怎么思量还要做仙哩?我临出门时,仙长明明说我回家来,怕没饭吃,曾教我到他书架上拿本书去,如今现在袖里,何不取出书来,看道另做甚么生意?”

你道这本书,是甚么书?元来是本医书,专治小儿的病症,也不多几个方子在上面。那李清看见,方才悟道:“仙长曾对我说,此去不消七十多年,依旧容我来到那里。我想这七十年,非比云门穴底下,须在人世上好几时,不是容易过的。况我老人家,从来药材行里不曾着脚,怎便莽莽广广的要去行医;且又没些本钱,置办药料;不如到药铺里寻个老成人,与他商量,好做理会。”刚刚走得三百余步,就有一个白粉招牌,上写着道:积祖金铺出卖川广道地生熟药材。

当下李清看见便大喜道:“仙长传授我的第三句偈语说道:‘傍金而居。’这不是姓金的了?世称神仙未卜先知,岂不信哉!岂不信哉!”只见铺中坐的,还不上二十多岁,叫做金大郎。李清连忙向前,与他唱个喏,问道:“你这药材,还是现卖,也肯赊卖?”金大郎道:“别人家买药的,都要现钱才卖;只有行医开铺的,是长久主顾,但要药料,只上个帐簿取去,或一季或一月一算,总数还钱,叫做半赊半现。”李清便扯个谎道:“我原是个幼科医人,一向背着包沿村走的,如今年纪老了,也要开个铺面,坐地行医,不知那里有空房,可以赁住?乞赐指引,也好与贵铺做个主顾。”金大郎道:“就是我家隔壁,有一间空房,不见门上贴着‘招赁’两字么?

只怕窄狭,不够居祝”李清道:“我老身别无家小,便一间也尽够了。只是铺前须要竖面招牌,铺内须要药箱药刀,各色家伙,方才像个行医的。这几件,都在那里去置办?不知可也赊得否?”金大郎道:“我铺里尽有现成余下的在此,我一发都借了你去。待生意兴旺时,连那药帐,一总算还与我,岂不两得其便?”

那李清亏得金大郎一力周旋,就在他药铺间壁住下,想起:“当初在云门山上与亲族告别之时,曾有诗云:‘翻笑壶公曾得道,犹烦市上有悬壶。’不意今日回来,又要行医,却不应了两句谶语。”遂在门前,横吊起一面小牌,写着“县壶处”三个字。直竖起一面大牌,写着“李氏专医小儿疑难杂症”十个字。铺内一应什物家伙,无不完备。真个装一佛像一佛,自然像个专门的太医起来。

恰好这一年青州城里,不论大小人家,都害时行天气,叫做小儿瘟,但沾着的便死。那幼科就没请处,连大方脉的,也请了去。岂知这病偏生利害,随你有名先生下的药,只当投在水里,眼睁睁都看他死了。只有李清这老儿古怪,不消自到病人家里切脉看病,只要说个症候,怎生模样,便信手撮上一帖药,也不论这药料,有贵有贱,也不论见效不见效,但是一帖,要一百个钱。若讨他两帖的,便道:“我的药,怎么还用两帖?”情愿退还了钱,连这一帖也不发了。那讨药的人,都也半信半不信,无奈病势危急,只得也赎一帖,回去吃看。

你道有这等妙药?才到得小儿口里,病就好一半,一咽咽下肚里去,便全然好了。还有拿得药回去,小儿已是死了的,但要煎的药香,冲在那小儿鼻孔内,就醒将转来。这名头就满城传遍,都称他做李一帖。

从此后,也不知医好了多少小儿,也不知赚过了多少钱钞。我想李清是个单身子,日逐用度有限,除算还了房钱药钱,和那什物家伙钱以外,赢余的难道似平时积攒生日礼一般,都烂掉在家里?毕竟有个来处,也有个去处。元来李清这一次回来,大不似当初性子,有积无散。除还了金大郎铺内赊下各色家伙,并生熟药料的钱,其余只勾了日逐用度,尽数将来赈济贫乏,略不留难。这叫做广行方便,无量功德。以此声名,越加传播。莫说青州一郡,遍齐鲁地方,但是要做医的,闻得李一帖名头,那一个不来拜从门下,希图学些方术!只见李清再不看甚医书,又不亲到病人家里诊脉,凡遇讨药人来,收了铜钱便撮上一帖药,又不多几样药味。也有说来病症是一样的,倒与他各样的药;也有说来病症是各样的,倒与他一样药。但见拿药去吃的,无有不效。众皆茫然,莫测其故,只得觅个空间,小心请教。李清道:“你等疑我不曾看脉,就要下药,不知医道中,本以望闻问切目为神圣工巧,可见看脉是医家第四等,不是上等。况小儿科与大方脉不同,他气血未全,有何脉息可以看得?总之,医者,意也。

无过要心下明,指下明,把一个意思揣摩将去。怎么靠得死方子,就好疗病?你等但看我的下药,便当想我所以下药的意思。那《大观本草》这部书,却不出在我山东的,你等熟读《本草》,先知了药性,才好用药。上者要看本年是甚司天,就与他分个温凉;二者看害病的是那地方人,或近山或近水,就与他分个燥湿;三者看是甚等样人家,富贵的人,多分柔脆,贫贱的人,多分坚强,就与他分个消补:细细的问了症候,该用何等药味,然后出些巧思,按着君臣佐使,加减成方,自然药与病合,病随药去。所以古人将用药比之用兵,全在用得药当,不在药多。赵恬徒读父书,终致败灭,此其鉴也!”众等皆拜谢教而退。岂知李清身边,自有薄薄的一本仙书,怎肯轻易泄漏?正是:小儿有命终须救,老子无书把甚看。

李清自唐高宗永徽五年,行医开铺起,真个光阴迅速,不觉过了第六年,又是显庆五年,龙朔三年,麟德二年,乾封二年,总章二年,咸亨四年,上元二年,仪凤三年,调露一年,永隆一年,开耀一年,一总共是二十七年了。这一年却是永淳元年,忽然有个诏书下来,说御驾亲幸泰山,要修汉武帝封禅的故事。你道如何叫做封禅?只为天下五座名山,称为五岳。五岳之中无如泰山,尤为灵秀,上通于天,云雨皆从此出。故有得道的皇帝,遇着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亲到泰山顶上祭祀岳神,刻下一篇纪功德的颂,告成天地。那碑上刻的字,都是赤金填的,叫做金书。碑外又有个白玉石的套子,叫做玉检。最是朝廷盛举。那天帝是不好欺的,颂上略有些不实,便起怪风暴雨,不能终事。这也不是汉武帝一个创起的,直从大禹以前,就有七十九代,都曾封禅。后来只有秦始皇和汉武帝两个,这怎叫得有道之君?无非要粉饰太平,侈人观听。毕竟秦始皇遇着大雨,只得躲避松树底下;汉武帝下山,也被伤了左足。故此武帝之后,再没有敢去封禅的。那唐高宗这次诏书,已是第三次了。青州地方,正是上泰山的必由去处,刺史官接了诏,不免点起排门夫,填街砌路,迎候圣驾。那李清既有铺面,便也编在人夫数内,催去着役。

其时青州自有了李清行医,羞得那幼科先生都关了铺门,再没个敢出头的。若教他去做夫砌路,万一小儿们有个急病,一时怎么就请得他到,讨得药吃?因此合郡的人,都到州里去替他禀脱。少不得推几个能言会语的做头,向前禀道:“现今行医的李清已是九十七岁近百的人,有甚么气力当夫?我们情愿替他出钱,另顾精壮少年应役,仍留他在铺里,也好保全我一州的小儿性命。”元来李清开铺这一年,依还说是七十岁,因此人只认他九十七岁,那知他已是一百六十八岁了。

从来律上凡七十以上的,即系是年老,准免差役。所以合郡的人,借这个名色,要与他顾工替役,仍留他在铺行医。

岂知州刺史是岭南人,他那地方最是信巫不信医的,说道:“虽然李清已有九十七岁,想他筋力强健,尽好做工,怎么手里撮得药,偏修不得路?不见姜太公八十二岁还要辅佐周武王,兴兵上阵。既做了朝廷的百姓,死也则索要做,躲避到那里去?总便他会医小儿,难道偌大一坐青州,只有他幼科一个?查他开铺以来,只得二十七年,以前的青州人家小儿,也不曾见都死绝了。怎么独独除下他一个名字,何以服众?”随他含郡的人再三苦禀,只是不听。急得那许多人,就没个处置。都走到李清铺前商议,要央个紧要的分上,再去与州官说。李清道:“多谢列位盛情!以我老朽看来,到不去说也罢。你道一些小事,有何难听。那州官这等拘执,无过虑着圣驾亲来,非寻常上司之比。少有不当,便是砍头的罪过。故此只要正身著役,恐怕顾工的做出事来,以后不好查究。做官的肚肠,大概如此,断然不肯再听人说。但我揣度事势,这诏书也多分要停止的。在麟德二年一次,调露元年又一次。如今却是第三次。既是前两次不来,难道这一次又来得成?包你五日里面,就有决裂。不若且放下胆,凭他怎生样差拨便了!”

众人听了这篇说话,都怪道:“眼见得州里早晚就要佥了牌,分了路数,押夫着役,如火急一般,那老儿倒说得冰也似冷。若是诏书一日不停止,怕你一日不做夫!我们倒思量与他央个分上,保求顶替,他偏生自要去当。想是在铺里收钱不迭,只要到州里去领他二分一日的工食哩。”都冷笑一声,各自散去。岂知高宗皇帝这一次已是决意要到泰山封禅,诏下礼部官,草定了一应仪注,只待择个黄道吉日,御驾启行;忽然患了个痿痹的症候,两只脚都站不起来,怎么还去行得这等大礼?因此青州上司,隔不得三日之内,移文下来,将前诏停止。那合郡的人,方信李清神见,越加叹服。

元来山东地面,方术之士最多,自秦始皇好道,遣徐福载了五百个童男童女到蓬莱山,采不死之药。那徐福就是齐人。后来汉武帝也好道,拜李少君为文成将军,栾大为五利将军,日逐在通天台、竹宫、桂馆祈求神仙下降。那少君、栾大也是齐人。所以世代相传,常有此辈。一向看见李清自七十岁开医铺起,过了二十七年,已是近百的人,再不见他添了一些儿老态,反觉得精神颜色,越越强壮,都猜是有内养的。如今又见他预知过往未来之事,一定是得道之人,与董奉、韩康一般,隐名卖药。因此那些方士,纷纷然都来拜从门下,参玄访道,希图窥他底蕴。屡屡叩问李清,求传大道。李清只推着老朽,元没甚知觉,唯有三十岁起,便绝了欲,万事都不营心,图个静养而已,所以一向没病没痛,或者在此。

方士们疑他隐讳,不肯轻泄,却又问道:“寿便养得,那过去未来之事,须不是容易晓得的。不知老师有何法术,就预期五日内当有停止诏书消息?”李清道:“我那里真是活神仙,能未卜先知的人?岂不知孔夫子萍实商羊故事!只是平日里听得童谣,揣度将去,偶然符合。盖因童谣出于无心,最是天地间一点灵机,所以有心的试他,无有不验。我从永徽五年在此开医铺起,听见龙朔年间,就有个童谣,料你等也该记得的。那童谣上说道:上泰山高,高几层?不怕上不得,倒怕不得登。

三度征兵马,旁道打腾腾。三度去,登不得。

果然前两度已验,故知今次断无登理。大抵老人家闻见多,经验多,也无过因此识彼,难道有甚的法术不成!”这方士们见他不肯说,又常是收钱撮药,忙忙的没个闲暇,还有那伙要赈济的来打搅,以此渐渐的也散去了。

明年高宗皇帝晏驾,却是武则天皇后临朝,坐了二十一年,才是太子中宗皇帝,坐了六年,又被韦皇后谋乱,却是睿宗皇帝除了韦后,也坐了六年,传位玄宗皇帝,初年叫做开元,不觉又过了九年,总共四十三年。满青州城都晓得李清,已是一百四十岁。一来见他医药神效如旧,二来容颜不老,也如旧日,虽或不是得道神仙,也是个高年人瑞。因此学医的,学道的,还有真实信他的,只在门下不肯散去。正是:神仙原在阎浮界,骨肉还须夙世成。

话分两头,却说玄宗天子也志慕神仙,尊崇道教,拜着两个天师,一个叶法善,一个邢和璞,皆是得道的,专为天子访求异人,传授玄素赤黄,及还婴溯流之事。这一年却是开元九年,邢、叶二天师奏道:现有三个真仙在世:一个叫做张果,是恒州条山人;一个叫做罗公远,是鄂州人;一个叫做李清,是北海人。虽然在烟霞之外,无意世上荣华,若是朝廷虔心遣使聘他,或者肯降体面来,也未可知。”因此玄宗天子,差中书舍人徐峤去聘张果,太常博士崔仲芳去聘罗公远,通事舍人裴晤聘李清。三个使臣辞朝别圣,捧着玺书,各自去征聘不题。

元来李清尘世限满,功行已圆,自然神性灵通,早已知裴舍人早晚将到,省起昔日仙长分付的偈语:“第四句说道:‘先裴而遁。’这个‘遁’字,是逃遁之遁,难道叫我逃走不成?明明是该尸解去了。”你道怎么叫做尸解?从来仙家成道之日,少不得要离人世,有一样白日飞升的谓之羽化,有一样也似世人一般死了的,只是棺中到底没有尸骸,这为之尸解。惟有尸解这门,最是不同。随他五行,皆可解去。以此世人都有不知道他是神仙的。

且说李清一个早起,教门生等休挂牌面,说道:“我今日不卖药了,只在午时,就要与汝等告别。”众门生齐吃一惊,道:“师父好端端的,如何说出这般没正经话来?况弟子辈久侍门下,都不曾传授得师父一毫心法,怎的就去了?还是再留几时,把玄妙与弟子们细讲一讲,那时师父总然仙去,道统流传,使后世也知师父是个有道之人。”李清笑道:“我也没甚玄秘可传,也不必后人晓得。今大限已至,岂可强留。只是隔壁金大郎又不在此,可烦汝等为我买具现成棺木,待我气绝之后,即便下棺,把钉钉上,切不可停到明日。我铺里一应家伙什物,都将来送与金大郎,也见得我与他七十年老邻老舍,做主顾的意思。”众门生一一领命,流水去买办棺木等件,顷刻都完。那金大郎也年八十九岁了,筋骨亦甚强健,步履如飞,挣了老大家业,儿孙满堂,人都叫他是金阿公。只有李清还在少年时看他老起来的,所以原呼他为大郎。那日起五更往乡间去了,所以不在。

李清到了午时,香汤沐浴,换了新衣,走入房中。那些门生,都紧紧跟着。李清道:“你们且到门首去,待我静坐片时,将心境清一清,庶使临期不乱。问金大郎回了,请来面别,也不枉一向相处之情。”众门生依言,齐走出门,就问金大郎,却还未回。隔了片时,进房观看李清,已是死了。众门生中,也有相从久的,一般痛哭流涕;也有不长俊的,只顾东寻西觅,搜索财物。乱了一回,依他分付,即便入棺。元来这尸,也有好些异处。但见他一双手,两只脚,都交在胸前,如龙蟠一般。怎好便放下去?待要与他扯一扯直,岂知是个僵尸,就如一块生铁打成,动也动不得。只得将就抬入棺中,钉上材盖,停在铺里。李清是久名向知的,顷刻便传遍了半个青州城,主顾人家都来吊探。众门生迎来送往,一个个弄得口苦舌干,腰驼背曲。有诗为证:百年踪迹混风尘,一旦辞归御白云。

羽盖霓旌何处在,空留药臼付门人。

却说通事舍人裴晤,一路乘传而来,早到青州境上。那刺史官已是知得,帅着合郡父老香烛迎接。直到州堂开读诏书,却是征聘仙人李清。刺史官茫然无知,遂问众父老。父老们禀道:“青州地方,但有个行小儿科的李清,他今年一百四十岁,昨日午时,无病而死,此外并不曾闻有甚仙人李清在那里。”裴舍人见说,倒吃了一惊,叹道:“下官受了多少跋涉,赉诏到此,正聘行医的仙人李清,指望敦请得入朝,也叫做不辱君命。偏生不凑巧,刚刚的不先不后,昨日死了,连面也不曾得见。这等无缘,岂不可惜!我想汉武帝时,曾闻得有人修得神仙不死之药,特差中大夫去求他药方,这中大夫也是未到前,适值那人死了。武帝怪他去迟,不曾求得药方,要杀这大夫。亏着东方朔谏道:‘那人既有不死之药,定然自己吃过,不该死了;既死了,药便不验,要这方也没用。’武帝方悟。今幸我天子神明,胜于汉武,纵无东方朔之谏,必不至有中大夫之恐。但邢、叶二天师既称他是仙人,自当后天不老,怎么会死?若果死,就不是仙人了。虽然如此,一百四十岁的人,无病而死,便不是仙人,却也难得。”即便分付州官,取左右邻不扶结状,见得李清平日有何行谊,怎地修行的,于某年月某日时,已经身死,方好覆命。

刺史不敢怠慢,即唤李清左近邻佑,责令具结前来,好送天使起身。那些邻舍领命出去,内中一个道:“我们尽是后生,不晓得他当初来历详细,如何具结?闻说止有金阿公是他起头相处的,必然知他始末根由。昨日往乡间去了,少不得只在今日明早便归,待他斟酌写一张同去呈递,也好回答。”

众人齐称有理,同回家去。恰好金老儿从乡间归来,一个人背着一大包草头跟着,劈面遇见。众人迎住道:“好了,金阿公回也!你昨日不到乡间去,也好与你老友李太医作别。”金老儿道:“他往那里去,要作别?”众人道:他昨日午时已辞世了。”金老儿道:“罪过,罪过!我昨日在南门遇见的,怎说恁样话咒他?”众人反吃一惊道:“死也死了,怎么你又看见?想是他的魂灵了。”金老儿也惊道:“不信有这等奇事!”

也不回家,一径奔到李清铺里,只见摆着灵柩,众门生一片都带着白,好些人在那里吊问。金老儿只管摇首道:“怪哉!

怪哉!”众门生向前道:“我师父昨日午时归天了,因为你老人家不在,这灵柩还停在此。”又递过一张单来道:“铺内一应什物家伙,遗命送与你做遗念的。”

金老儿接了单,也不观看,只叫道:“难道真个死了!我却不信。”众邻舍问道:“金阿公,你且说昨日怎的看见他来?”

金老儿道:“昨日我出门虽早,未出南门,就遇了一个亲戚,苦留回去吃饭,直弄到将晚,方才别得。走到云门山下,已是午牌时分。因见了几种好草药,方在那里收采,撞见一个青衣童子,捧个香炉前走,我也不在其意。不上六七十步,便是你师父来,不知何故,左脚穿着鞋子,右脚却是赤的。我问他到那里去,他说道:‘我因云门山上烂绳亭子里,有九位师父师兄专等我说话,还有好几日未得回来哩。’他又在袖里取出一封书,一个锦囊,囊里像是个如意一般,递与我,教带到州里;好好的送甚裴舍人,不要误了他事。即今书与锦囊现在我处,如何却是死了?”便向袖中摸出来看。

众门生起初疑心金老捣鬼,还不肯信,直待见了所寄东西,方才信道:“且莫论午时不午时,只是我师父从不见出铺门,怎有这东西寄送?岂不古怪!”众邻舍也道:“真也是希见的事!他已死了,如何又会寄东西?却又先晓得裴舍人来聘他,便做道魂灵出现,也没恁般显然!一定是真仙了。”金老儿问道:“什么裴舍人聘他?”众邻舍将朝廷差裴舍人征聘,州官知得已死,着令结状之事说出。金老儿道:“元来如此。

如今他既有信物,何必又要结状?我同你们去叩见州官,转达天使。”众人依着金老儿说话,一齐跟来。金老儿持了书与锦囊,直至州中,将李清昨日遇见寄书的话禀知。州官也道奇异,即带一千人同去回覆天使。那裴舍人正道此行没趣,连催州里结状,就要起身。只见州官引众人捧着书礼,禀是李清昨日午时,转托邻佑金老儿送上天使的,请自启看。裴舍人就教拆开书来,却是一通谢表。表上说道:陛下玉书金格,已简于九清矣。真人降化,保世安民,但当法唐、虞之无为,守文、景之俭约。恭候运数之极,便登蓬阆之庭。何必木食草衣,刳心灭智,与区区山泽之流学习方术者哉!无论臣初窥大道,尚未证入仙班;即张果仙尊、罗公远道友,亦将告还方外,皆不能久侍清朝,而共佐至理者也。昔秦始皇远聘安期生于东海之上,安期不赴,因附使者回献赤玉舄一双。臣虽不才,敢忘答效?谨以绿玉如意一枚,聊布鄙忱,愿陛下鉴纳。

裴舍人看罢,不胜叹异,说道:“我闻神仙不死,死者必尸解也。何不启他棺看?若果系空的,定为神仙无疑。却不我回朝去,好覆圣上,连众等亦解了无穷之惑。”合州官民皆以为然。即便同赴铺中,将棺盖打开看时,棺中止有青竹杖一根,鞋一只,竟不知昨日尸首在那里去了。倒是不开看也罢,既是开看之后,更加奇异:但见一道青烟,冲天而起,连那一具棺木,都飞向空中,杳无踪影。唯闻得五样香气,遍满青州,约莫三百里内外,无不触鼻。裴舍人和合州官民,尽皆望空礼拜。少不得将谢表锦囊,好好封裹,送天使还朝去讫。到得明年,普天下疫疠大作,只有青州但闻的这香气的,便不沾染,方知李清死后,为着故里,犹留下这段功果。至今云门山上立祠,春秋祭祀不绝。诗云:观棋曾说烂柯亭,今日云门见烂绳。

尘世百年如旦暮,痴人犹把利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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