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2)

○第八

日食之变,为人君所当恐惧修省,然建子、建午、建卯、建酉之月,所谓二至、二分日有食之,或不为灾。其余月则为灾。为灾之尤重者,则在建巳之月焉。盖自冬至一阳生,至此月而六阳并盛,六阴并消,于此而忽以阴侵阳,是为以臣侵君,故先王尤忌之。夏家则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周家则乐奏鼓,祝用币,史用辞。虽名有四月、六月之别,皆谓之正月。正月者,正阳之月,非春王正月之月也。左氏昭十七年夏六月甲戌朔,日有食之,祝史请所用币礼也。平子不知而止之曰:唯正月朔,慝未作,日有食之,于是乎用币于社,伐鼓于朝,其余则否。太史曰:在此月也,日过分而未至,三辰有灾,于是乎百官降物,君不举辟,移时乐奏鼓,祝用币,史用辞,故《夏书》曰:辰不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此月朔之谓也。当夏四月是谓孟夏。夫太史首言此礼在周之六月,继即引《夏书》以证夏礼,亦即在周之六月朔。周之六月是为夏之四月,可谓反覆明切矣。此非二代同礼之一大验乎。而伪作古文者略知历法,当仲康即位初,有九月日食之事,遂于《胤征》篇撰之曰: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不知瞽奏鼓等礼,夏家正未尝用之于九月也。是徒知历法而未知夏之典礼也。或又有曲为之说者,曰:夏质周文,故礼亦异。不知三代典礼有从异者,亦有从同者。有当革者,亦有当沿者。此正沿而同之礼也。即以上文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正月孟春于是乎有之,非襄十四年师旷所引《夏书》之文乎。考之《周礼》小宰之职,正岁帅治官之属而观治象之法,徇以木铎曰不用法者,国有常刑。周之正岁即夏之正月,同为建寅,同徇以木铎。此非二代同礼之又一大验乎。噫,作古文者自谓博考经籍,采摭群言,而往往博而或不能精采,百而或有时漏一,故多所留破绽,以来后人之指议。吾安得起斯人而面问之哉。

按巳月之为正月,不特见左氏,已见《诗·小雅》所谓“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是也。若以夏寅月、周子月当之,其繁霜曷足为灾异哉。正阳日食,为古所尤忌,亦不特见左氏,又见《诗·小雅》。集传苏氏所谓纯阳而食,阳弱之甚。十月纯阴而食,阴壮之甚。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诗人以为亦孔之丑是也。其说皆与左互相发,故并著之。独怪胡安国传《春秋》于庄二十五年六月日食,鼓用牲于社,不从左氏正阳之义,而反远引《胤征》九月日食,瞽奏鼓之礼,若以凡日食即当然者,岂诚以左氏为浮夸,而以古文《尚书》为真合夏之典礼也耶。

又按仁山金履祥《通鉴前编》曰:兵法莫整于《胤征》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也。莫仁于《胤征》曰,“歼厥渠魁,胁从罔治”也。莫勇于《胤征》曰,“威克厥爱允济”也。此武之大经也。愚请得而证之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此出《荀子·君道篇》所引《书》曰〔《韩诗外传》作《周制》曰〕“先时者,杀无赦。不逮时者,杀无赦”,是整乃见于《荀子》也。“歼厥渠魁,胁从罔治”,此出《易·离卦》上九《爻辞》曰,“王用出征,有嘉折首,获匪其丑,无咎”,是仁乃见于易也。“威克厥爱允济”,此出《左传》昭二十三年公子光曰“吾闻之作事,威克其爱,虽小必济”,是勇乃见于《左传》也。凡晚出之古文所为精诣之语,皆无一字无来处。独惜后人读书少,遂谓其自作此语耳。譬之千金之裘,徒从其毛而观之,未有不爱其白且粹者,苟反其皮而观之,然后知此白且粹者,非一狐之腋之力,乃集众腋以为之也。晚出古文何以异此哉。

又按左氏引《夏书》,虽云日食典礼,未知的在何王之世,故刘歆《三统历》不载,后造《大同历》者,始推之为仲康元年。唐傅仁均等又以为五年癸巳。疑皆因晚出书傅会为此。犹刘原父《七经小传》谓《诗》皆夏正,无周正,自郑笺十月之交,云周之十月,夏之八月,后造历者,于幽王六年酉月辛卯朔果日食矣,疑出于傅会。卓哉特识。可尽扫一切。余谓此二事颇堪作对。

又按姚际恒立方曰:伪作古文者,改夏四月为季秋月朔,意谓夏与周制异。若然,则太史引证不合,平子亦当折之矣,何为噤不一语。“瞽奏鼓”三句,逸《书》原谓急于救日食,非怠惰不救,填入殊不相合。

○第九

文有承讹踵谬,历千载莫觉其非,而一旦道破,令人失笑者,古文《大禹谟》“皋陶迈种德德乃降”二句是也。孔安国传此二句曰:迈,行。种,布。降,下也。言皋陶布行其德,下洽于民也。陆德明《音》曰:降,江巷反。据此则“德乃降”之“降”,当音绛,不当胡江切音讧,盖可知矣。然左氏庄八年夏“师及齐,师围郕,郕降于齐师。仲庆父请伐齐师,公曰:不可。我实不德,齐师何罪。罪我之由。《夏书》曰:皋陶迈种德,德乃降。姑务修德以待时乎。秋,师还”。杜预注“皋陶迈种德”一句曰:《夏书》,逸《书》也。注“德乃降”一句曰:言苟有德,乃为人所降服也。孔颖达《疏》曰:杜谓“德乃降”为庄公之语,故隔从下注。据此,则“德乃降”之“降”当胡江切,音讧,不当古巷切,音绛,又可知矣。且必音讧,方与上文“郕降于齐师”,经文“郕降于齐师”相合。一部左氏引古人成语,下即从其末之一字申解之者,固不独庄八年夏为然也。宣十二年君子引《诗》曰“乱离瘼矣,爰其适归”,归于怙乱者也夫。襄三十一年北宫文子引《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终之实难。昭十年臧武仲引《诗》曰“德音孔昭,视民不佻”,佻之谓甚矣。皆其例也。又不独左氏为然也。《中庸》卒章引《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亦其例也。若必以“德乃降”为《书》语,则“毛犹有伦”亦应见于《烝民》诗矣。何未之见也。且已“苟有德,乃为人所降服”者,亦不独见于庄八年夏而已也。僖十九年载文王伐崇,退而修教,而崇始降。僖二十五年载文公围原,退而示信,而原始降。昭十五年载穆子围鼓,既令之以杀叛,复令之以知义,而后从而受其降。皆其义也。凡“德乃降”之为庄公释《书》之语,皆历历有证,而伪作古文者一时不察,并窜入《大禹谟》中。分明现露破绽。而千载之人徒以其为圣人之经也,而莫之敢议。噫。孰知此作古文者固已从而自道破矣,曰作伪心劳日拙。

或问《韵会》云,降,胡江切,服也。《说文》亦作夅,又下也。《诗·召南》“我心则降”,《大雅》“福禄攸降”,皆读作平声,是平声音内亦有下也之解。安知大禹当日云“德乃降”不读作平声而陆德明非误音之乎。余曰:即与平声音相通,而于《左传》所引上下之文义终有不得而通者。二十五篇之《书》,所采集剥拾他书,因而与其文义相背驰者,固不独一“德乃降”已也。《孟子》“象曰:郁陶思君尔”,此象之辞。忸怩则叙事之辞,《国语》晋平公欲杀竖襄,叔向曰“君其必速杀之,勿令远闻”,君忸怩颜,乃趣赦之。注曰,忸怩,惭貌。是其证也。今窜入《五子之歌》中,曰“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怩”。以郁陶、忸怩并为一人口气。不失却《孟子》之文义乎。“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此武王之辞。“若崩”、“厥角”、“稽首”则叙事之辞。今窜入《泰誓》中篇。中曰“罔或无畏,宁执非敌,百姓懔懔,若崩厥角”,皆以为武王口气。不愈失《孟子》之文义乎。且详玩其所引“王曰自是至商郊,慰安商百姓”之辞,其与河朔誓师固绝不相蒙者也。《史记·周本纪》载“武王至商国,商国百姓咸待于郊。于是武王使群臣告语商百姓曰:上天降休。商人皆再拜稽首,武王亦答拜”。即其事也。伪作古文者既不辨古人文字有议论夹叙事之体,又不辨武王时事有誓师吊民之不同,而一概混置,讹谬已甚。世犹以其为经而交相赞焉,亦可谓矮人之观场矣。

○第十

书有句读,本宜如是。而一旦为晚出古文所割裂,遂改以从之者,《论语》“《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三句是也。何晏《集解》引汉包咸《注》云: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辞。是以“书云”为一句,“孝乎惟孝”为一句,“友于兄弟”为一句。《晋书》夏侯湛《昆弟诰》“古人有言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潘岳《闲居赋序》“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是其证也。伪作《君陈》篇者竟将“孝乎”二字读属上,为孔子之言。历览载籍所引《诗》《书》之文,从无此等句法〔姚际恒立方曰:古人引用《诗》《书》,未有撮取《诗》《书》中一字先为提唱者〕。然则载籍中亦有“孝乎惟孝”句法耶。余曰:有之。仲尼燕居,子贡曰“敢问将何以为此中者也”子曰“礼乎礼,夫礼所以制中也”“礼乎礼”非此等句法耶。伪作古文者不又于句读间现露一破绽耶。

按钱尚书谦益家藏淳熙《九经》本点断句读,号称精审,亦以“孝乎惟孝”四字为句。先是,张耒《淮阳郡黄氏友于泉铭》曰“孝乎惟孝,友于兄弟”张齐贤承真宗命撰《弟子赞》曰“孝乎惟孝,曾子称焉”《太平御览》引《论语》曰“孝乎惟孝,友于兄弟”唐王利贞《幽州石浮图颂》曰“孝乎惟孝,忠为令德”梁元帝《刘孝绰墓志铭》曰“孝乎惟孝”《与武陵王书》曰“友于兄弟”则知改从《君陈》篇读者自朱子始。

又按《素问》“帝曰:何谓形。岐伯曰:请言形,形乎形。何谓神。岐伯曰:请言神,神乎神。”《灵枢经》岐伯曰“上守神,神乎神”《史记·淮阴侯列传》蒯通曰“时乎时,不再来”《汉桂阳太守周憬碑铭》辞曰“君乎君,寿不訾”扬子《法言》有“习乎习,杂乎杂,辰乎辰,才乎才”。晋董京诗有“麟乎麟”。并此句法。又以此置末句者,则《公羊传》“贱乎贱”者也。《尔雅·释训篇》“微乎微”者也。《春秋繁露》有“贱乎贱者”矣,夫有贱乎贱者,则亦有贵乎贵者矣。

又按梅氏鷟亦谓《君陈》篇上窃《国语》“令德孝恭”之文,下辑《论语》“惟孝友于兄弟”等语,以颇重复,遂去“孝乎”二字,若为释书者之辞。试思凡引书云书曰之下,曾有自为语气者乎。即如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竟断“书云高宗”四字为句。文理尚通乎。朱子《集注》不闻致疑,总缘压于古文耳。某尝谓朱子固受校人之欺,此其一尔。

又按《论语》所引《书》未知的出何篇。伪作者窜入《君陈》篇中,亦有故。盖见郑注《礼记·坊记》云“君陈,盖周公之子伯禽弟也”意其人为周公之子伯禽之弟,必孝且友,故以二语实之。又嫌太突,不便接君陈,特装上“惟尔令德孝恭”一语,为赞下方泛论孝之理必友于兄弟,能施有政,“令”即以本题“尹兹东郊”,从“政”字生下凑泊,弥缝痕迹宛然。

○第十一

两书有本出一处,而偶为引者所增易,实于义无妨者。《孟子》齐人取燕章“《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宋小国章“《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是也。观两处上文其辞皆同,而又首引“《书》曰”。汤一征自葛始,他日引之,辄易“一”为“始”,易“始”为“载”。此乃古人文章不拘之处。亦何得疑其出于两书耶。不得疑出于两书。而奈何后来“其苏”既窜入《仲虺之诰》中,“后来其无罚”复窜入《太甲》中篇中耶。伪作古文者不又于此现露一破绽耶。

按《书序》“汤征诸侯,葛伯不祀,汤始征之。作《汤征》”。金仁山谓《史记·殷本纪》载《汤征》之辞而不类,盖非《汤征》之旧文也。《孟子》引亳众往耕之事疑出此书。余尝叹为确识,因悟“葛伯仇饷”一语系于“亳众往耕”下,似即为古《汤征》书,而“汤一征自葛始”亦应为其文,今俱窜入《仲虺之诰》中,自非。且尤怪孔安国《传》于“葛伯仇饷”注曰:葛伯游行,见农民之饷于田者杀其人,夺其饷,故谓之仇饷。夫晚出古文分明从《孟子》剿取《书》语。及作《传》不曰“亳众”曰“童子”而泛曰“农民”,若似葛伯所杀为即其葛人,于汤无涉,而乃故与《孟子》违者,正以掩其剿《孟子》之迹也。噫,作伪者之用心如此究将谁欺乎。

○第十二

一书有被引数处,虽微有增易,义则归一者。《墨子》之引《仲虺之诰》于《非命》三篇是也。《非命》上篇《仲虺之告》曰“我闻于夏人,矫天命,布命于下,帝伐之恶,龚丧厥师”中篇《仲虺之诰》曰“我闻有夏人,矫天命,布命于下,帝式是恶,用阙师”下篇《仲虺之诰》曰“我闻有夏人矫天命于下,帝式是增,用爽厥师”三处。下文《墨子》皆各从而释之曰:此言桀执有命,汤特非之。曰丧师,曰阙师,曰爽师,此岂吉祥善事。而伪作古文者嫌与己不合,易之曰“式商受命”、“用爽厥师”孔安国《传》曰:爽,明也。用明其众言为主也。不与《墨子》悖乎。夫以《墨子》引之之复如此释之之确如此。而伪作者不又现露一破绽耶。

按又有一书被引数处,虽小有同异,辞则甚古者。《墨子》引《泰誓》“纣夷居”一段是也。《天志》中篇云“纣越厥夷居,不肯事上帝,弃厥先神,祗不祀。乃曰:吾有命,无廖亻鼻务天下。天亦纵弃纣而不葆”《非命》上篇云“纣夷处,不肯事上帝,鬼神祸厥先神,祇不祀,乃曰:吾民有命,无廖排漏。天亦纵之,弃而弗葆”《非命》中篇云“纣夷之居,而不肯事上帝,弃阙其先神而不祀也。曰:我民有命,毋僇其务。天不亦弃,纵而不葆”今晚出古文于“弃厥先神祗不祀”下增“牺牲粢盛,既于凶盗”二句,以合箕子之言,删去“天亦纵弃纣而不葆”一句,以便下接《孟子》书。岂《墨子》所见乃另一《泰誓》乎。亦可谓舛矣。

又按《仲虺之诰》又有四语两见引《左传》。虽间倒置,辞则相合者。襄十四年“亡者侮之,乱者取之,推亡固存,国之道也”。襄三十年“乱者取之,亡者侮之,推亡固存,国之利也”。是也。晚出古文止缘上有,“佑贤辅德,显忠遂良”,与下“推亡固存”皆四字句,亦去原文两“者”字、“之”字以相配。又以“良”、“亡”韵协,遂易“国之道也”为“邦乃其昌”,亦韵协。此本无韵而忽韵,与后《墨子》本有韵而不韵皆同一妄作。

又按宣十二年“随武子曰:兼弱攻昧,武之善经也。”云云,仲虺有言曰“取乱、侮亡、兼弱”也。汋曰于铄“王师遵养,时晦耆昧”也。上引“兼弱攻昧”成语,次即引《书》《诗》语以条释之,可见“兼弱攻昧”、“取乱侮亡”各有所出,非如今同出《仲虺之诰》也。襄公《传》两引皆有“者”字、“之”字,今忽隐栝为一句,亦古人文之常。但未有本出一书而错综割裂如随武子此等引法者,然则随武子既不妄,则晚出古文妄可知矣。

又按今《仲虺之诰》非独误会用“爽厥师”,亦且误用“式商受命”。今文《立政》篇“帝钦罚之,乃伻,我有夏式,商受命奄甸万姓”。是言我周用商所受之命而奄甸万姓焉,非若《仲虺之诰》竟贴上帝言用商受王命一代商兴一商兴,其相反又有如此者。

○第十三

书有古人才引,忽隔以他语,亘千载莫能知,而妄入古文中庚续之者。《五子之歌》“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是也。左氏襄四年晋侯欲伐戎,魏绛曰“劳师于戎而弗救陈,是弃陈也。诸华必叛。戎,禽兽也。获戎失华,无乃不可乎。《夏训》有之曰有穷后羿”公曰“后羿何如”魏绛遂不便复引《夏训》,止据其事以对曰“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迁于穷石”云云,末引《虞箴》仍及“在帝夷羿,冒于原兽”,此乃古人文章密处。今试思“有穷后羿”下,其语可得知乎。不可得知。果是“因民弗忍,距于河”,而魏绛将引此鹘突语以告悼公乎。此又当为一破绽耳。

或问“有穷后羿”在《五子之歌》,为《夏书》,与《夏训》少别,安知非各见者。余曰:伪作者正以《夏训》为《夏书》也。篇中一则曰“皇祖有《训》”,再则曰“《训》有之”。《国语》引“民可近也而不可上也”为《书》曰。《五子之歌》则以为此皇祖训,故可验其一视之。

按杜注《左传》“《夏训》有之”曰“亦云《夏训》、《夏书》”

又按梅氏鷟谓孔颖达疏左氏以“有穷后羿”为即《五子之歌》文,非是。盖彼不考下文故。下文公曰“后羿何如”至“有穷由是遂亡”凡四十六句,初未尝言太康淫于田,即辛甲为《虞箴》,亦专以责羿耳。太康无预。魏晋间《书》出,始以后羿之田转而为太康之田。胡不思《离骚》曰“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弄”盖以淫乐失其国者,不援以为据而辄妄及左氏,何哉。

又按大兴王源昆绳谓予,古人炼句简奥,千奇百变,然未有为截半句法者。有之,自《左传》始。襄二十五年崔杼、庆封为相,“盟国人于大宫,曰:所不与崔、庆者。晏子仰天叹曰:婴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有如上帝。”盖盟书云“所不与崔、庆者”,“有如上帝”读未终。晏子抄答,易其辞,故“所不与崔、庆者”虽是一句,却只半句,遂截其下,而以晏子仰天接之。此句法之尤奇者。予谓此与襄四年亦颇相类,故并载云。

又按王恭简樵云,周公以立政之道,得人为本。是以率群臣将有言于王。而赞之曰“拜手稽首,告嗣天子王矣”群臣用皆进戒曰:王左右之臣,有牧民之长曰常伯,有任事之公卿曰常任,有守法之有司曰准人。三事之外,掌服器者曰缀衣,掌禁卫者曰虎贲。群臣之辞未毕,周公叹息言,曰:美矣此官,然知忧得其人者少哉。周公与群臣之言,错互相足,古书无此体。盖史官在旁亲见而记之,所谓堪画者也。观篇末周公呼“太史”而告以“司寇苏公”一段,益知此篇盖记于即时者。可谓妙解。合上左氏观之,“所不与崔、庆者”,下可揣而得其辞。“有穷后羿”下终不可得知。“缀衣、虎贲”下,周公又历历补出“趣马、小尹”等,盖同一文体。其间种种变殊。至汉《霍光传》,尚书令读群臣奏,至掖庭令敢泄言要斩太后,曰“止为人臣子,当悖乱如是邪”。王离席伏。尚书令复读曰“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云云,前后仍是一篇奏文,惟间以叙事少断,与上三者又不同。

○第十四

《书》有今文古文,此自西汉时始然,孟子时固无有也。无有则同一百篇而已矣。何《孟子》引今文《书》由今校之,辞既相符,义亦吻合。及其引古文《书》,若《泰誓》上、《泰誓》中、《武成》,辞既不同,而句读随异,义亦不同,而甚至违反。试为道破,真有令人失笑者焉。《孟子》引今文者六。“时日害丧”二句〔一〕,“若保赤子”〔二〕,“舜流共工于幽州”五句〔三〕,“二十有八载”五句〔四〕,“杀越人于货”三句〔五〕,“享多仪”四句〔六〕。惟“窜三苗”,“窜”作“杀”,“罔不憝”上有“凡民”二字。然许氏《说文》引《周书》正作“凡民罔不憝”,亦可证非孟子自增之也。至“天降下民”为《书》辞,玩其文义,似应至“武王耻之”止。今截至“曷敢有越厥志”,赵歧读其助“上帝宠之”为句。“四方”字属下。今以“宠之四方”为句,“有罪无罪”下削去“惟我在”三字,以“予”字代“天下”。是《书》原指民言,今竟指君言矣。“有攸不为臣”一段,截去首句。“东征”上增“肆予”二字,“绥厥士女”下复出“惟其士女,绍我周王,见休”一句,变作“昭我周王,天休震动”二句。其不同至如此。然犹可言也。若义理之抵迕,叙议之错杂,则未有如前所论“王曰无畏”一节者也。岂孟子逆知百余年后《书》分今文、古文,而于古文特多所改窜。抑孟子当日引《书》原未尝改窜,故今以真书校之,祗觉其合。而晚作伪书者,必须多方改窜,以与己一类而遂不顾后,有以《孟子》校者之不合耶。此又一大破绽也。

按朱子云,当时伏生是济南人,晁错颍川人,止得于其女口授。有不晓其言,以意属读,此载在史者。然而传记所引却与《尚书》所载又无不同。又云今观《孟子》引享多仪出自《洛诰》,却无差。则可证《孟子》引《书》,原未尝改窜之说。

又按冯班定远,常熟钱氏之门人也。颜注《伏生传》,晁错往受《书》事,引卫宏《定古文尚书序》为妄。《艺文志》,《尚书》经二十九卷,伏生所传者。又志秦燔书禁学,伏生独壁藏之。汉兴求得二十九篇,以教齐鲁之间。云壁藏而求之,得二十九篇。是伏生自有本,不假口传明矣。《儒林传》,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欧阳生千乘人,事伏生。夏侯都尉从济南张生受《尚书》,以传族子始昌,始昌传胜,胜传从兄子建。则是欧阳、夏侯二家汉人列于学官者,自是伏生亲传,非晁错所受之本明矣。又伏生有孙以治《尚书》。征伏生有孙,则应有子,何至令女传言。若其子幼不能传《书》,则伏生年已九十余,安得有幼子乎。且其女能传言,亦应通文字,何至晁错不能得者且十二三,乃以意属读之耶。某曾身至济南、颍川,其语音绝不相远,虽古今或异,大略亦可知。何至言语不相通耶。卫宏且勿论,颜注汉号为班氏忠臣,亦赘列斯语,疑误至今,殊可怪耳。

又按梅氏鷟亦谓吴才老云:伏生得于既耄之后为失考。朱子于古文言壁藏,今文则言暗记,亦是受校人之欺论。正与定远合。盖汉定,伏生即求其《书》,以教于齐鲁之间,不待孝文时始然,生未耄也。今文二十八篇亦从屋壁得之,手授之其人,非待晁错来始背诵。卫宏说妄也。凡此等皆远胜先儒者。

又按《书大序》云:伏生年过九十,失其本经,口以传授。此亦是魏晋间卫宏使女传言教错之说盛行,故撰序者采入,而不觉其于史文相背。刘歆有言:晁错从伏生受《尚书》。《尚书》初出于屋壁,朽折散绝,今其书见在,曾口授云乎哉。

○第十五

左氏《春秋内传》引《诗》者一百五十六,引逸《诗》者十,引《书》者二十一,引逸《书》者三十三。《外传》引《诗》者二十二,引逸《诗》者一,引《书》者四,引逸《书》者十。盖三百篇见存,故《诗》之逸自少。古《书》放阙既多,而《书》之逸自倍于《诗》也。何梅氏二十五篇出,向韦、杜二氏所谓逸《书》者皆历历具在。其终为逸《书》者,仅昭十四年《夏书》曰“昏墨贼杀皋陶之刑也”一则而已。夫《书》未经孔子所删,不知凡几。及删成百篇,未为伏生所传诵,尚六十九篇。其逸多至如此,岂左氏于数百载前,逆知后有二十五篇而所引必出于此耶。抑此二十五篇援左氏以为重,取左氏以为料,规摹左氏以为文辞,而凡所引遂莫之或遗耶。此又一大破绽也。

按左氏所引《诗》皆指及其成句者。若他篇名、章名与其人自作诗尚不在此数。何以为自作诗。隐元年“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庄公自作诗也。“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武姜自作诗也。僖五年“狐裘厖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士曌自作诗也。至昭十二年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乃子革所引,非自作例,故入于逸《诗》中。《周语》武王支之诗亦然。

又按左氏所引《书》,定四年有《伯禽》以命鲁公,有《唐诰》以命唐叔。《伯禽》、《唐诰》皆逸《书》篇名,并不见今百篇《序》中,则知古逸多矣。

○第十六

《小戴礼记》四十九篇,引《诗》者一百有二,引逸《诗》者三。引《书》者十六,引逸《书》者十八。逸少逸多之故,犹左氏也。逮梅氏《书》出而郑氏所指为逸《书》,皆全全登载,无一或遗。其露破绽亦与于左氏相等。予独怪其不特规摹文辞,抑且标举篇目。如见六引《兑命》,则撰《说命》三篇。四引《太甲》,则撰《太甲》三篇。三引《君陈》,则撰《君陈》篇。以及引《大誓》,撰《泰誓》。引《君雅》,撰《君牙》。至引《尹吉》,曰不知为何书。缘康成所受十六篇有《咸有壹德》,知此“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出其中,故注曰:吉,当为告。告,古文诰字之误也。尹告伊尹之诰也。《书序》以为《咸有壹德》,今亡,其确指如此,果尔“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既窜入《咸有一德》中,何“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均为尹吉曰,而窜入《太甲》上篇中耶,不又与前所论《孟子》同一破绽耶。

按郑注,《兑命》、《君陈》皆云今亡。注《狸首诗》云:今逸。盖以《射义》曾孙侯氏八语为即狸首。故则此《咸有壹德》宜云今逸,不宜云今亡。疑亡字误。或难予,古人受书有先后,郑注《仪礼》《礼记》未见《毛诗传》,故注所引《诗》与毛异。自云后得毛《传》,乃改之。安知注《礼记》时不尚未见古文《尚书》乎。然予考之本传,殊不然。从东郡张恭祖受《礼记》、古文《尚书》等,二书之见盖在同时。及久之,游学归,遭党锢,杜门修经业,注《礼》。党禁解,注古文《尚书》《毛诗》。此又见之郑君《自序》。注虽有先后,而受书实在同时,非毛《传》比。康成号为接颜一见,终身不忘者。安得有忘其为字误,固决然尔。

又按郑注书有亡有逸。亡,则人间所无。逸,则人间虽有而非博士家所读。杜氏注统名为逸。此其微别者。

又按郑注《缁衣》《君奭》云:今博士读为“厥乱劝宁王之德”。此即伏生所传欧阳、夏侯所注《尚书》,立于学官者。东汉《毛诗》未立,《小雅》都人士首章章六句二十四字,惟毛氏有之。三家则亡。故服虔于襄十四年《左传》引“行归于周,万民所望”注云:逸《诗》。盖以非今博士所读,遂逸之。虔非不知出于《毛诗》也者。

又按古人学以年进,晚而观书益博。然于前此所注述有及追改者,亦有不复改定者。要当随文参考。如郑注《乡饮酒礼》、《关雎》、《鹊巢》、《鹿鸣》、《四牡》之等,皆取《诗序》为义。《缁衣》“彼都人士,狐裘黄黄”之诗云:毛氏有之。此即郑志所谓后得毛《传》乃改之也。注《乡饮酒礼》、《南陔》、《由庚》、《六笙》诗云:《小雅》篇也,今亡,其义未闻。《坊记》“先君之思,以畜寡人”云:此卫夫人定姜之诗。此又郑志所谓后乃得毛公《传》,记注已行,不复改之是也。凡此总缘欧阳公有言,庶几以见予于郑氏之学尽心焉耳。

又按《东坡纪年录》:元符三年六月晦,无月,碇宿大海中,势甚危险,起坐四顾,所撰《易》、《书》、《论语》皆以自随,而世未有别本,拊之而叹曰“天未欲丧是也,吾侪必济”已而果然。予每叹古人之以著述免患难如此。癸亥秋将北上,先四、五月间净写此《疏证》第一卷成。六月携往吴门。于二十二日夜半泊武进郭外,舟忽覆,自分已无生理,惟私念曰:《疏证》虽多副本在京师,然未若此本为定,天其或不欲示后人以朴乎。吾当邀东坡例以济。越次日达岸,往告吾友陈玉絜赓明。赓明喜曰:此盛事,不可以不记,因记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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