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2)

○第六十一

君前臣名,礼也。虽周公以亲则叔父,尊则师保,亦自名于王前,曰“予旦”,召公亦名之为《旦曰》,断未有敢自称其字者。或君于臣字而不名,所以示敬。如王若曰父义和之类,亦未多见。何晚出《书》所载太甲既稽首于伊尹矣,伊尹又屡自称其字于太甲,岂不君臣交相失乎。君之失,缘误仿《洛诰》。臣之失,则缘误仿《缁衣》。何者。《缁衣》两引《咸有一德》,一曰“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一曰“惟尹躬先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此篇郑康成《序》书在《汤诰》后,咎单作《明居》前。马迁亦亲受逸《书》者,即系于《成汤纪》内,是必于太甲无涉矣。康成注《书序》于《咸有一德》下云:伊陟臣扈曰此颇不可晓。要王肃《注》云:言君臣皆有一德,是必当时臣工赞美汤君臣之辞,故君则号,臣则字,不必作于汤前。伪作者止见《书序》为伊尹作《咸有一德》,遂将《缁衣》所引尽窜入于其口,又撰其辞于前曰“惟尹躬克左右厥辟宅师”,喋喋称字不已,不大可嗤乎。或曰:然则伊尹宜曷称。曰称“朕”,《孟子》“朕载自亳”是也。称“予”,“予不狎于不顺”是也。称“臣”,若召公“予小臣”是也。称挚,若周公“予旦”是也。至于称字,乌乎敢。

按孔安国《太甲》中《传》云:君而稽首于臣。予则对之曰:臣而称字于君,冠履倒置,莫此为甚。果商初有此,孔子读书必有“天下殆哉,岌岌乎”之叹。

又按《说苑》,伊尹对汤曰:君之所不名臣者四,诸父臣而不名,诸兄臣而不名,先王之臣臣而不名,盛德之士臣而不名。周公当成王世,有其三。伊尹当太甲世,有其二。要太甲自无名“伊尹”,若成王于周公止呼“公”,而谓“伊尹”便缘此不自名,名其字,恐无此事,殆又一义证云。

又按孔《疏》云:《孙武兵书》《吕氏春秋》皆有伊尹名。余谓《吕氏春秋》止有商之向挚,无伊挚。

又按《立政》“其在受德暋”,安国以“受德”为纣之字,乃其父帝乙所作,说与康成同。康成则远从《周书》“克殷解殷末孙受德”、《吕氏春秋·仲冬纪》“其次曰受德,受德乃纣也”得来。颖达谓受之与德,共为纣字,而经或言受,或言受德者,呼之有单复尔,亦佳。因悟向来皆谓受即纣字者非。盖帝乙少子名辛,字受德,纣则其号尔。

又按天子字诸侯仅见《书·文侯之命》。觐礼则伯父、伯舅、叔父、叔舅之恒称,无称其二十字者。降而字陪臣,惟春秋中叶后有之。宣十六年王于士会曰季氏,成二年王于巩朔曰伯,昭十五年王于荀跞曰伯氏,籍谈曰叔氏,竟称其五十字。较之僖十二年王谓管仲舅氏,杜预《注》“伯舅之使,故曰舅氏”者,已少不同,岂非世降变礼之一端乎。因思诸侯既异姓,其臣虽与我同姓,且同出自穆王之后,如管仲者,亦只谓之舅氏。盖即孔子名从主人之义。则同姓诸侯之臣之称从可知已。或伯父之使,则曰伯氏,或叔父之使,则曰叔氏。一以国之大小而分。伯、叔不以其人之字而伯氏、叔氏焉,斯协乎礼矣。

○第六十二

《周礼》真圣人之书,其犹有疑焉者,亦不尽在烦文碎节,而在一二大端处。如封公以方五百里,递而降之男百里,则不合于《孟子》。止载冢宰以下六卿职掌,而不上及太师、太傅、公、孤等官,则不合于《书·周官》篇。不知不合于《孟子》诚属可疑,不合于《书·周官》篇盖无足疑也。《周官》篇其自《汉书·百官公卿表》来乎。《表》云“夏殷亡闻焉,《周官》则备矣。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是为六卿,各有徒属职分,用于百事。太师、太傅、太保,是为三公,盖参天子,坐而议政,无不总统,故不以一职为官名。又立三少为之副,少师、少傅、少保,是为孤卿,与六卿为九焉。记曰三公无官,言其有人然后充之”以此运为中一段。《礼记·明堂位》“有虞氏官五十,夏后氏官百,殷二百,周三百”。文王世子设四辅及三公,不必备,唯其人。又运为首一段。及中或曰:然则,太师、太傅等竟无复有是官与。余曰:是何言哉。箕子父师即太师也,比干少师乃孤卿之首,见今文《书》。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见《史记》。降至周太公为太师,太公罢,周公由太傅迁太师,周公薨,毕公继之。若召公则终身焉官太保。皆班班可考,安得谓之无是官与。或曰:然则,曷不载《周礼》。余曰:古者三公多系兼官,唯六卿是实职。《周礼》盖载其实职者也。其中有三公云何,孤云何,皆六卿职之所及,亦莫或遗,安得以不冠诸首而谓《周礼》非成书与。又安得以晚出《书》旁采《汉表》而忘其所自出与。

按一代有一代之官制,各不相蒙。西汉三公则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者是。丙吉为丞相,道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问之,曰:三公典调和阴阳,职所当忧。此自谓其丞相为三公耳。与太师、太傅、太保之三公,了不相涉。伪作《周官》者不通西汉时三公,而妄以太师、太傅、太保当之,曰“兹惟三公,燮理阴阳”。失之远矣。

又按一代有一代之官名,与其职任不得相混。窃以唐虞时四岳自官名,百揆非官名也,盖其官以揆度百事为职任,必欲认以为名则非,何以验之。后文契作司徒,司徒其官名也,敷五教则其职。皋陶作士,士其官名也,明五刑则其职。以至伯夷官名秩宗,而职典三礼。龙官名纳言,而职出纳朕命。是舜所谓百揆亦典三礼、敷五教之类耳,不得为官名。苟以为官名,则五典、四门、大麓一例字面岂有一官名在内者乎。或曰:然则,此为何官。余曰:此即舜相尧,禹相舜之相也。有君则有相,百王之所同。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然其名亦随在而异,在周曰冢宰,在商曰阿衡,又曰保衡,若唐虞则不可的知矣。或曰:然则,舜他日又曰“使宅百揆”,非使之作相者乎。余曰:宅者,居也。言使之居揆度百事之任耳。非如伯禹作司空,司空则官名矣。此亦几微之辨。伪作《周官》者不通此义,竟认百揆与四岳俱官名,曰“内有百揆、四岳”其殆昔人所谓图对偶亲切者与。

又按纳于百揆,百揆时叙惟《左传》解得最分明。曰:以揆百事,莫不时序。又即《孟子》“使之主事而事治”之谓也。益验决非官名。

又按陈氏振孙疑邦土、邦事灼然不同。予谓《周礼》太宰之职,一曰治典,二曰教典,三曰礼典,四曰政典,五曰刑典,六曰事典。小宰之职,一曰天官掌邦治,二曰地官掌邦教,三曰春官掌邦礼,四曰夏官掌邦政,五曰秋官掌邦刑,六曰冬官掌邦事。又一曰治职,二曰教职,三曰礼职,四曰政职,五曰刑职,六曰事职。则司空断宜曰掌邦事,彼易“事”为“土”者,亦以《左传》定四年聃季为司空,又曰聃季授土。今文《书》“禹作司空,平水土”,遂以为所自出乎。不知司空之职,郑氏谓其掌营城郭、建都邑、立社稷宗庙、造宫室车服器械,不止“邦土”、“惟事”字方包括得尽。益见《周礼》圣人书,虽一字不可擅易如此。

又按《记》曰:虞、夏、商、周有师保,有疑丞,设四辅及三公,不必备,唯其人。似三公之官起自虞夏。不特如上所论见商,《周礼》记此一段,从来解皆错。有师保者,太师、太傅、太保,即下三公。有疑丞者,前疑后丞,左辅右弼,即下四辅。上从省文,下文相足,古人文多如此。因笑蔡《传》云:立,始辞也。立三公为周家定制,则始于此。独不记贾谊言:昔者成王幼,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此三公之职。又言:凡此其属太师之任也。古者齐太公职之,以及太傅之任鲁周公职之,太保之任燕召公职之。又言:凡此其属少师之任也。古者史佚职之,凡成王之成就君德,为周令辟者,端由于此,安得谓六年作《周官》,方立太师、太傅、太保哉。蔡氏之妄至矣。

又按《禹贡》五服,曰甸、曰侯、曰绥、曰要、曰荒。通帝畿在内。《周礼》六服不数王畿,曰侯、曰甸、曰男、曰采、曰卫、曰要。又有九服,与九畿同,皆不数王畿。则侯、甸、男、采、卫、蛮、夷、镇藩,并无五服字面。作《周官》者于本《序》曰六服,合周制矣。后文却曰六年五服一朝,将以此五服为同《禹贡》乎。不应内诸侯与外诸侯同一朝,期以五服为仍周制,而除去要服乎。又不应周家初盛大一统之时,而即有荒服者不至之事,反覆皆不可通。于是蔡氏为之辞曰:周五服在王畿外,与禹异。六服则并畿内数之。似目曾不睹《周礼》之书,其妄尤甚于作古文者矣。

又按今文《康诰》篇首云“侯、甸、男、邦、采、卫”,所列五服名色次第与《周礼》无异,不见要服者。郑氏云:以远于役事而恒阙焉。余笑谓:要服路远,斧斤版筑之事可以弗及,未有六年一朝可宽之而不数。如唐孔氏云:尔者,且要服犹在九州内,不比夷镇藩三服则在九州外,谓之蕃国矣,世壹见矣。益验《周礼》真出周公,而伪作者之多所抵捂云。

又按《周礼》,治官专指天官冢宰,非可以泛及。伪作者于篇首云“董正治官”,似未谙“治”字之义。

又按《周礼》,大司徒之职施十有二教焉。一曰以祀礼教,敬则民不苟云云。与唐虞时司徒敷五教者,名数迥别,不应成王训迪。教官不以本朝职掌而乃远引上古之制,得毋类舍其田而芸人之田乎。殆必不尔。后代儒者竟有于大司徒之职下撰其文以补之曰:掌建邦之五典,以佐王,扰邦国,训万民。一曰父子有亲,二曰君臣有义,三曰夫妇有别,四曰长幼有序,五曰朋友有信。异哉。

又按“王曰:呜呼,三事暨大夫”,蔡《传》云:三事即《立政》三事也。予谓《立政》自《立政》,《周官》自《周官》,安得强为引证。盖伪作者特以《诗》有三事大夫,郑《笺》专指三公。此则欲并孤与六卿之属皆及。故曰:暨大夫,总承上文之辞。蔡氏不达,遽谓上自三事,下至大夫,而申戒敕之不及公、孤者,公、孤德尊位隆,无烦训戒。考《周礼》,王之三公八命,其卿六命,孤命数与卿同。故贾谊言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周礼》,卿即上大夫。《考工记》,九卿朝焉。郑氏谓六卿三孤为九卿。可见孤与卿不相远,安得谓之位隆。大抵蔡氏不甚通古今官制,每每舛如此。

又按蔡《传》云:司寇掌邦刑。不曰刑而曰禁者,禁于未然也。亦似是而非。小宰职云,秋官掌邦刑。《秋官》篇首《序》云:掌邦禁。又云:刑官之属。盖禁即刑也。与以土易事者殊不同。

又按《冬官》亡,汉儒以《考工记》补之。说者谓《考工记》前代之制,鸑周典大不类。余亦谓《冬官》亡,魏晋间作《书》者,以《王制》补之。《王制》,汉儒所作,鸑周典亦不类。或请征其义。余曰:《王制》,司空执度度地居民,山川沮泽,时四时,非司空掌邦上居四民时地利之所出乎。大抵魏晋间此人学亦尽博,材亦尽富,不肯专主一说,以使人可测。其亦柳子厚所谓众为聚敛以成其书者与。

又按《明堂位》,周三百。郑氏《注》云:周之六卿其属各六十,周当三百六十官。此云三百者,记时《冬官》亡矣。解特妙。忽忆赵歧注《孟子》“而皆去其籍”云:今《周礼》司禄之官无其职,是则诸侯皆去之,故使不复存。皆以经解经之切证也。赏叹既久,因附著之。

又按《郑志》十一卷,追论康成生平应对时人者,今不传。疑亦多为后人所羼,非本文。何以验之。《周礼·保氏》《疏》引《郑志》,赵商问曰:案成王,《周官》立太师、太傅、太保,兹惟三公。此二语分明是古文《书》。康成及时人安得预见以相咨问。予谓学者凡遇此等处,尽从抹杀,不必复疑焉,以藉口可也。

○第六十三

呜乎痛哉,作伪《书》者可谓之不仁也乎。古未有夷族之刑也,即苗氏之虐,亦只肉刑止尔。初何尝举人之三族而歼绝之。有之,自秦文公二十年始。盖秦近于戎,戎法至重,秦亦相承用之。他国未之见也。入春秋一百二三十年,楚始灭若敖氏之族矣。晋始灭先縠族矣。君子谓其诛已甚矣。愚尝为之说曰:古未有以人从死也,有之,亦自秦始。亦戎法也。《秦本纪》曰,二十年武公卒,初以人从死。降及穆公,以三良为殉。波及晋国,魏武子以嬖妾为殉。至成公二年八月,宋文公卒,书曰始用殉。盖伤中国而亦然也。滔滔者于是不可止矣。使孔子读史至此,有不太息流涕,归秦人以作俑者之罪也哉。伪作古文者偶见《荀子》有乱世以族论罪,以世举贤”之语,遂窜入《泰誓》篇中。无论纣恶不如是甚,而轻加三代以上以惨酷不德之刑,予后世人主嗜杀者之口实。且习其读者,群以为固然也。苟一详思,未有不痛其言之易者。我故曰:作伪《书》者可谓之不仁也乎。

按《汉书·刑法志》,高后元年曾除三族罪,孝文二年又诏除之,后卒以新垣平故复行三族诛。可见文帝一身旋禁之而旋复之。盖天下虐政与邪说等,莫患乎倡其端,端一倡后遂河决鱼烂,而不可救止。犹秦献公元年止从死,可谓不世出之主。后一百七十四年,始皇崩,仍令后宫非有子者皆从死,死者甚众。以例杀人,无论死者莫知所避,而并死死者亦恬且安之矣。生人至此,讵不重可悲哉。予尤怪如淳注“三族”云:父族、母族、妻族也。夫孝文诏明指父母妻子及同产为三族。今复妄增母妻二异姓。呜呼。为斯言者,简牍之上闻鬼哭声矣。

或问:庄二十三年晋患桓庄之族逼,后尽杀之,非灭族之首见者乎。余曰:桓庄之族逼,故尽杀之。非谓一人有罪,刑及三族者比。余故弗引。或又问:宣四年,楚灭若敖氏之族,实以其族谋反故。却非一人有罪,刑及三族者比。何得引及。余曰:观越椒初生子文曰,弗杀必灭若敖氏矣。将死,聚其族而泣曰,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则知当时已有此族灭法,不必征之于反而必以反言者,特以其年可数耳。予独怪晋患桓庄之族逼,尽杀之后快,不知桓叔之子万受韩以为大夫,是为三家之韩卒分晋国而灭之者,桓叔之族也。天道好还,盖可惧哉。

又按《秦本纪》于作法之始,皆书曰:初有出于戎翟之俗,而秦初有者,三族从死是也。有出于中国而秦初有者,腊是也。说者疑左氏“虞不腊矣”为作于秦以后,不知惠文君十二年初腊。下张守节《注》曰:秦盖始效中国为之,故曰初腊。余尝譬之秦文公初有史以纪事,秦宣公初志闰月。史与闰月岂中国所无,待秦独创哉。然亦有秦所创者,德公二年初伏是也。虽然,此俱未足关大重轻也。予独服史迁识力卓绝处,秦襄公始列为诸侯于《本纪》,书之年表,书之《封禅书》,书之诸《世家》,几遍书之。《列传》亦间书焉,谆谆然若不惮烦者,何哉。盖秦有天下,古今一大厄运也。有天下始于为诸侯,为诸侯自襄公始。在《易》坤之初六云“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然则始皇虽渐至冰,襄公则已霜矣。太史公当阴凝之会,怀忧惧之心,安得不大书特书,不一书而足。故扬子曰:太史公,圣人犹有取焉。

又按《檀弓》,孔子谓“不殆于用殉乎哉”。又“不殆于用人乎哉”。用人与用殉有别。盖殉是杀生以卫死者,用人则生纳之圹中。秦《黄鸟》之诗所谓“临其穴惴惴其栗”是也。予独怪郑康成注《周礼》于鸾车象人不从郑司农,注象人谓以刍为人,而以象人即俑。引《檀弓》谓“为俑者不仁”。周公之制竟为孔子所非乎。后注大丧饰遣车之马及葬埋之曰:言埋之,则是马涂车之刍灵。盖以言埋之,则此马非真马,乃涂车刍灵耳。马既以刍为之,人亦必以刍,可互相证。又怪《孟子集注》云:古谓之刍灵,中古易之以俑。中古正周公制礼时,亦惑于郑《注》。殆亦昔人所谓注经误甚于注《本草》误者与。

又按古之仕者,世禄不得世位。世卿两见讥于《公羊传》。一隐三年尹氏卒,一宣十年齐崔氏出奔卫。公羊皆曰讥世卿,世卿非礼也。似即起自春秋之世。然《左传》襄二十五年大叔文子谓甯喜曰:九世之卿族。甯氏出自武公,武公卒春秋前者三十六年,春秋前有世卿矣。又考之《诗》,宣王有“文武吉甫”,幽王则有“赫赫师尹”。宣王有“蹶父孔武”,幽王则有“蹶维趣马”。宣王有“大师皇父”,幽王则有“皇父卿士”。皆相接连,其为传世无疑。殆起自幽王世乎。晚出《书》以受实官人以世,吾无征焉尔。

○第六十四

荀卿曰:《诰》《誓》不及五帝,故《司马法》言有虞氏戒于国中,夏后氏方誓于军中。殷誓于军门之外,周将交刃而誓之,当虞舜在上,禹纵征有苗,安得有会群后誓于师之事。此不足信。《司马法》曰:入罪人之地,见其老弱,奉归无伤。虽遇壮者,不校勿敌。敌若伤之,药医归之。其以仁为本如此,安得有“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如后世檄文,以兵威恐敌之事。既读《陈琳集》有《檄吴将校部曲文》,末云:大兵一放,玉石俱碎,虽欲救之,亦无及已。《三国志·钟会传》,会移檄蜀将士吏民曰:大兵一发,玉石俱碎,虽欲悔之,亦无及已。会与琳不相远,辞语并同,足见其时自有此等语。而伪作者偶忘为三代王者之师,不觉阑入笔端。则此书之出魏晋间又一佐已。

按《荀子·大略篇》,《诰》《誓》不及五帝,盟、诅不及三王,交质子不及五伯。文并同《谷梁》隐八年《传》。但《传》本是文质子不及二伯。二伯自确。余尝笑僖十七年夏,晋大子圉为质于秦,非穆公手中事乎。荀卿其忘诸乎。《疏》称荀受经于谷梁,已一传而讹。虽文字小失,然于事有碍。故程子曰:传经为难。

又按《司马法》,《汉志》本百五十五篇,宋元丰间仅五篇,编入《武经》,传至今。余尝爱《仁本》《天子之义》二篇,真太史公所谓闳廓深远,与所谓揖让为三代王师之遗言无疑。颇怪小戴氏辑《礼记》不采入之列为经,颁之学官,置师弟子伏而读之。惜哉。

又按《疏》称荀卿传鲁人申公,申公传博士江翁。申传江见《儒林传》。申受于荀尚不足信。《楚元王传》,少时与申公等受《诗》浮邱伯。伯,荀卿门人。申于《诗》为再传,何独于《春秋》而亲受业乎。且申至武帝初年八十余,计其生当在秦初并天下日,荀卒已久。《疏》凡此等俱讹谬不胜辨,聊发愤一道,以为举隅云尔。

又按陈琳檄文中云:元恶大憝,必当枭夷。至于枝附叶从,皆非诏书所特禽疾。又云:诛在一人,与众无忌。亦歼厥渠魁,协从罔治意。

又按白居易记其《白氏文集》家藏外别录三本,一本置于东都圣善寺钵塔院律库中,一本置于庐山东林寺经藏中,一本置于苏州南禅院千佛堂内。盖乐天佛弟子也,故欲广藉佛力护持。余非学佛者,雅爱《太史公自序》有“藏之名山”之例,此《疏证》第四卷成时,别录四本。一寄置太华山顶,友人王弘撰司之,一寄置罗浮山,应屈大均之请,是所谓“藏之名山”,其二本则寄千顷堂、传是楼之主人宦长安者,又所谓“副在京师”也。至于俟后世圣人君子,愚窃有斯志,深恐未足以当之云。

○补遗

△第四十九

又按《燕召公世家》,其在成王时,召公为三公。则可证武王时未为太保矣。

△第五十二

又按上元黄虞稷俞邰谓予:《泰誓》辞兼叙事,固已。《牧誓》有“王”字,犹曰史臣追称之时无几也。若《管子》引《泰誓》有“武王”字,死然后有谥,岂此三篇竟作于武王之崩后乎。余曰:此难甚善。然古书为后人增加改易者不少,《孟子》七篇,手所亲著,所见诸侯王若梁襄、齐宣、邹穆、滕文、鲁平,不应皆前死于孟子之手尽系以谥意,必有一二阙谥者。谥为后人填补。请证以《春秋》。《春秋》绝笔获麟,哀公见存焉,得有谥,亦必后人欲与襄昭定一例改系以谥。然则孔子当日实以何书。曰汲冢书称哀王曰“今王”。太史公书称武帝曰“今上”。其必称“今公”可知也。《列子·天瑞篇》“子列子”,张湛注载子于姓上者,或是弟子之所记。余谓非弟子所记,乃弟子之所增以尊师。则《列子》中有增。盖《泰誓》三篇成于初有天下日,止称“王”,“武”或后史官增入与《管子》引时如是未可定。且不闻向所辩《国策》有“太守”字乎。俞邰曰:于此又得读书一法矣。

△第五十四

又按赵子常言,有见殷周古书,书月则不书时。以《春秋》书月又书时为夫子特笔者,盖古书乃简牍记言之体,得以从略。《春秋》策书,国之正史,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实三代正史遗法也。借令不书时,则事有不得书月者,当何所系乎。此言亦破的。余谓《春秋》,鲁史记之名。孔子前已然。年有四时,不可遍举四字以为书号,故交错互举,取《春秋》二字耳。此岂圣人特笔哉。朱子曰:孔子作《春秋》,然后以天时加王月,以明上奉天时,下正王朔之义。议论虽大,殊傅会矣。

△第五十六

又按嵇叔夜《难自然好学论》云“处在暗室,睹烝烛之光,不教而悦得于心,况以长夜之冥,得照太阳。情变郁陶而发其蒙”郁陶非作喜用,而何至有因喜借作蕴隆虫虫一类字用者。晋挚虞《思游赋》“寻凯风而南暨兮,谢太阳于炎离。戚溽暑之陶郁兮,余安能乎留斯”。夏侯湛《大暑赋》“何太阳之赫曦,乃郁陶以兴热”,盖喜近燠,忧近寒。亦《洪范》之理与。

△第五十八

又按刘寔《崇让论》云:昔舜以禹为司空,禹拜稽首让于稷契及咎繇。使益为虞官,让于朱虎、熊罴。使伯夷典三礼,让于夔龙。唐虞之时,众官初除,莫不皆让也。后人臣初除,通表上闻,名之“谢章”,其义盖取诸此。逮季代不复有让贤者,虚谢见用之恩而已。窃以人臣初除,各思推贤能而让之。让之文则付主者掌之,三司有缺,择三司所让最多者而用之。此为一公缺三公,已豫选之矣,且主选之吏不必任公而选三公,不如令三公自共选一公为详也。推之四征八尚书百郡守皆然,盖世之功莫大于此。

△第六十

又按姚际恒立方曰“先王昧爽丕显”,易《左传》“旦”字为“爽”字者,避下句袭《孟子》“坐以待旦”、“旦”字也。

△第六十一

又按姚际恒立方论《咸有一德》曰:篇中凡句末用“德”字者十一,乃陈戒于德,常厥德,夏王弗克庸德,眷求一德,咸有一德,惟天佑于一德,惟民归于一德,惟天降灾祥在德,惟新厥德,臣为上为德,可以观德是也。句末用“一”字者四,德惟一,终始为一,惟和惟一,协于克一是也。句末用“一德”字者四,眷求一德,咸有一德,惟天佑于一德,惟民归于一德是也。其句内所用“一”字、“德”字,又不在此数。通篇将题字面纠缠缴绕,此殆学语者所为耳。

又按《留青日札》曰:《尚书》重叠用字。只以《多方》一篇论,“惟五月丁亥”起,共“惟”字四十有三,“多方”字十一见,“多”字又九见。文法与他不同。余谓此今文也,正可与上古文叠用字者参观。

△第六十二

又按姚际恒立方曰:周家想三年一朝,故叔向曰明王之制,使诸侯间朝以讲礼。杜《注》谓十二年有四朝是也。逮春秋降文襄世霸,简之至五岁而朝。子大叔称其不烦诸侯。果如伪书六年一朝,子大叔不妄语乎。且上云六服,此云五服,少却一服,则多却一年,又不知如何分年作朝法耳。

又按朱子亦有如《周官》篇既谓为官样文字,又谓只如今文字,太齐整了。是在古文可疑中矣。《语类》复有一段,引《汉·百官表》,太师、太傅、太保,是为三公。及或说司马主天,司徒主人,司空主土,是为三公。曰:其说与《周官》篇合,岂孔氏书所谓传之子孙以贻后代者,至是私有所传授,故班固得以述之欤。尽反却平生之论。余方以《周官》从《 汉· 表》出,此忽以《汉·表》述之,孔书殆颠倒见,亦当尽从抹杀。

又按姚际恒立方曰:《周本纪》云,“成王既绌殷命,袭淮夷,归在丰,作《周官》”,与《书序》同。而《鲁、周公世家》则云:成王在丰,天下已安,周之官政未次序,于是周公作《周官》,官别其宜。作《立政》,其云成王作者,不必成王自作。云周公作者,亦奉成王命为之也。君臣一体,正可想见。《序》与史本不抵捂。作伪者仅见《序》合《周纪》,不参以《鲁世家》,遂谓成王作《周官》矣。考《立政》所叙官名与《周官》之六卿卿有其四,而爵位复迥别,自余则无一同者。作伪者盖以《立政》周公作,《周官》成王作,庶可掩其不同之迹。不知成王作《周官》时,周公尚在乎。不应成王显与之违,周公既没乎。又可以周公肉未寒而尽反之乎。必不尔矣。况《立政》《周官》实皆出周公一人手笔,决不自矛盾。祗惜秦火以后无由睹当日真《周官》云。何耳。又曰:自“阜成兆民”以上皆为王言,下又“王曰”,忽于中间入“六年”至“大明黜陟”一段,为史臣纪事语。夹杂凌乱,无此体格。

△第六十三

又按古人于刑旋禁而旋复者,不独三族已也。即宫刑亦尔。汉文帝十三年感缇萦上书为除墨劓及剕,而宫尚存。后汉陈宠之子陈忠上除蚕室刑,事施行矣。然康成注《周礼》云:宫者,丈夫割其势,女子闭于宫中,若今宦男女是。是暂罢旋复矣。直至隋文帝开皇元年,方永行停止。呜呼,仁哉。王伯厚以《通鉴》西魏大统十三年除宫刑,疑《周礼疏》宫刑至隋乃赦,《尚书疏》隋开皇之初始除宫刑为不确。《周礼疏》则出贾公彦,《尚书疏》出孔颖达,二公皆隋唐之间人,目所亲睹者。余参以《隋·刑法志》,开皇元年新定五刑,曰死,曰流,曰徒,曰杖,曰笞。而前代鞭刑及枭首 裂之法悉蠲除。诏曰:鞭之为用,残剥肤体,彻骨侵肌,酷均脔切,虽云远古之式,事乖仁者之刑,鞭尚尔,况阉割乎。殆去之无疑。颖达《疏》又云汉除肉刑三,近代反逆缘坐男子十五以下不应死者,皆宫之。隋初始革男子宫刑,妇人犹幽闭于宫。其明析至此。伯厚安得以魏暂罢之制而没隋永停之仁与。

──右十一则系刻成后从先征君手书他本中捡出,不敢佚漏,亟附四卷末,以备参考。孙男学林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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