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读画轩守候翻子史 玉衡堂膺荐试经书(2)

但见列着广锡方炉,两个方花瓶,一对火烛台盘,俱有二尺高,一个小铜磐儿,放着碎帛编的磐锤。至于满壁书画,却都是俗葩凡艳,再不晓的是个什么人家。垂唾之时,又见砖缝里有一块二三钱的银子。因问长班道:“这主人是甚的人?”长班道:“这是柳先生家。将来老爷还要借重他哩,从他父亲就是吏、户两部当该的书办。”孝移见天雨已住,想走。原来骤雨无终日,半个时辰,云过雨歇,依旧出门上车。

长班还进书房,把那赌博丢下砖缝银子拾了,方才与二仆踏泥相随。

到了花园读画轩,恰好柏永龄因雨隔住,正在轩上。相见为礼,柏公道:“请更衣换靴。”孝移连拱道:“是,是。”遂即脱湿易干。柏公让坐,宾主依次。柏公道:“连日想来一候,只为步履少艰,俱是先使人问过,然后敢来。因老先生事忙,多逢公出。今日知是往游丰台,料得午后必回,天气晴和,预来恭候。不料突遇冰雹,方疑老先生在城外寺院避雨,多等一会儿,谁知冒雨而归。适才盆倾瓮覆之时,何处停车?”孝移道:“城外已遇大风,飞奔进城,到一个大胡同里,硬雨如箭。不得已向一个大门楼子进去,到一个书房,停一大会,雨住,方才回来。不意老先生久等。现今泥泞甚大,老先生不必急旋,少留款坐,幸尔攀谈。”柏公道:“甚好,甚好。只是老来重听,望坐近,声高些,好聆教。”孝移道:“不敢动问老先生,高年几多?”柏公道:“八十五岁。”孝移道:“矍铄康健,只像五六十岁模样。可喜,可庆。”柏公道:“樗材无用,枉占岁月,徒做子孙赘瘤。但活一天,还要管一天闲事,未知何日才盖棺事完。”孝移道:“老先生年尊享福,诸凡一切,也不必萦心挂意,以扰天倪。”柏公道:“人老了,也自觉糊涂。聆教,聆教。”孝移又问道:“适才避雨之家,说是姓柳。长班呼为‘当该的书办’,这个称呼,是怎么说?”柏公道:“老朽是宣德年生的,彼一时,弄权招贿的房科,人恨极了,叫做‘当革的书办’到成化年间,又把这斥革字样,改为‘该’字。”二公大笑。这柏公因说起“当革的书办”,便触起三十年宿怒,说:“这京城各衙门书办,都是了不得的。我这小功名,就是他们弄大案蹭蹬了。——歇一歇儿细说。”孝移见柏公有些恼意,又带了几声咳嗽,便说道:“此辈行径,不必缕述。咱看看鱼罢,怕雹子打坏了。”柏公忽的笑道:“‘该看’,是‘革看’?”两人大笑。

果然同到塘边,只见那鱼得新水,一发摇摆起来,好不喜人。柏公回首向孝移道:“烦盛价和一块面来喂他一喂。”德喜儿不敢怠慢,刻下和了一块面块。柏公接了,把竹杖放太湖石上,坐个凉墩,亦让孝移坐了一个。手撕面块如豆儿大,才丢一块,几个鱼儿争以口吞,那不得的鱼儿,极像也有怅然之意。忽的又一块面下去,众鱼争先来接。柏公掰那面块,忽东忽西,把些鱼儿引得斜逐回争,摆了满塘鱼丽之阵。把一个八十五岁老头儿,喜的张开没牙的嘴,笑得眼儿没缝。总之年老人性情,触起宿怒,定要引绳批根;娱以素好,不觉帆随湘转。

这孝移是天性纯笃之人,起初看鱼的意思,不过是怕老人生气,娱以濠梁之趣。及见这老头儿天机畅遂,忽的暗叹道:“吾当年失事亲之道矣!”

二人正在塘边观鱼,忽的一乘二人轿子到院。方惊以为有客答拜,原来就是柏公儿子怕泥泞,拄杖失足,用轿来接。柏公要告辞回家,孝移意欲挽留,柏公说道:“我的重孙儿六岁了,教他在我床前念书。早晨认会了‘一而十,十而百。。’四句,午后该认下四句,我如回去迟了,耽搁工夫,如何好吃孙子媳妇做的饭呢?”说着又大笑起来。回首一拱,上轿而去。

这谭孝移因柏公教曾孙,这教子之念,如何能已,归志又定下了一多半了。

却说张升一日讨咨文投递礼部投咨分赀,孝移只得与了。

投咨回来,说:“休要误了下月初一日过堂。”

这孝移在京,原拜了本省戚、尤二公,后来请了席。那丹徒至亲的一二位京官,彼此答拜、请酒的话,亦不必言。

到了次月初一日,礼部过堂。尚书正坐,侍郎旁坐,仪制司书办唱名。方晓得各省保举贤良方正,人文到部者,只有七剩那远省毫无举动。不觉暗道:“娄潜斋家居秀才,料事如此明鉴。将来发达,必是谙练事体之员。”

出了礼部,过堂回来,整闲无事。因往书肆中购些新书,又向古董铺买了些故书旧册,翻披检阅。又兼睹皇居之壮丽,官僚之威仪,人烟货物之辐辏,自觉胸怀比前宏阔。兼以翻阅书籍,学问也较之旧日,越发博洽。

又一日,只见张升来了,说道:“礼部出来一个条子,抄来看看。”孝移接看,上面写着:礼部示谕各省保举贤良方正人员知悉:目今人文到部只有九省,候滇、黔、两粤陆续到部时,一同考试,启奏,引见。

各宜邸寓静候,不得擅自回籍,贻误未便。特示。

原来嘉靖之时,礼部是最忙的,先是议兴献皇帝的典礼,数年未决。继又办章圣皇太后葬事,先营大峪山,后又祔葬纯山。又兼此时,皇上崇方士邵元节,继又崇方土陶仲文,每日斋醮,草青词,撰祈文,都要翰林院、礼部办理。因今保举贤良,尚有远省未到,不敢启奏,又怕有守候已久,私自回籍者,所以出这条子。孝移看完,只得旅邸守候。也亏得是富家,资斧不窘,有河南顺人来往带家书,捎盘费。

荏荏苒苒,已到九月末旬。忽一日邸钞中夹着一张《河南乡试题名录》,内见第十九名“娄昭,祥符学生,五经”,惊喜不胜。不觉拍手失声道:“潜斋中矣,潜斋中的好!”少一时,一喜之中又添一虑。喜的是知交密友,发达伊始;虑的是托过妻、子之人,来春赴京,不能代理。孝移中夜思量,次日写了一封遥贺潜斋的书札,一封王氏、端福的家信,一封阎相公的书,一封孔耘轩的书,一个王中的谕帖,又与周东宿一封候起居的书,内托转付家音话说。缮写已明,包封停当,带了邓祥,去拜河南提塘官,央他包封于河南祥符儒学京报之中,顺塘路发回。

河南路近京城,不半月,这周东宿拆开京报看时,内有一束是谭忠弼拜恳转付家音的。说道:“正好,正好。”即差胡门斗送至谭宅,又吩咐道:“即请谭宅少相公,兼到北门请新科娄爷少相公,俱于明日早晨到学问话。”

这是什么缘故?原来科场已毕,新学院上任,交代之毕,即要坐考开祥。这些关防诈伪,以及场规条件,剔弊革奸告示,不用琐陈。这学院乃是一个名儒,首重经术,行文各学,责令举报“儒童中有能背通《五经》者,文理稍顺,即准入学充附。”

“中州乃理学名区,各该教官不得以本州县并无能诵《五经》之儒童,混详塞责取咎”云云。

这牌行到祥符学署,周东宿即请陈乔龄商议这宗事体。说道:“弟莅任日浅,寅兄在此十年有余,谁家儒童殚心《五经》,好备文申送。”陈乔龄道:“我以实告,这事我就全不在行。我当日做秀才时,卷皮原写习《诗经》,其实我只读过三本儿,并没读完。从的先生又说,经文只用八十篇,遭遭不走。我也有个抄本儿,及下场时,四道经题,俱抄写别人稿儿。出场时,连题也就忘了。如今做官,逢着月课,只出《四书》题,经题随秀才们自己拣着做,就没有经文也罢。我如何能知晓,谁家儒童能读《五经》哩。”周东宿道:“这也不难知道。童生读《五经》,必定有先生父兄教他。只拿过今科生员花名册一看,看谁是《五经》,便知道他家子弟,他的门徒,即旁人家子弟读《五经》的,他也声气相通。”陈乔龄摇头道:“不作准。我看他们《五经》,多是临场旋报的,希图《五经》人少,中的数目宽些。一科不中,第二科又是专经。未必作准,姑查查看。”东宿叫书办拿过生员点名册一查,内中程希明、娄昭、王尊古、赵西瑛、程希濂五个人是《五经》。乔龄道:“娄昭是中了,听说他就要上京哩。不如把程希明请来,问问他看谁家子弟能背《五经》。他就在本街南拐里住,叫斗请他来。”

果然门斗去不多时,程嵩淑到了。见了二位老师,作揖,坐下。此番却毫无酒意,问道:“老师见召,有何见谕?”乔龄道:“今科进场,你与令弟俱是《五经》么?”程嵩淑笑道:“榜已张了两个月,老师忽然下问及此,恐是礼部磨勘败卷,要中这落第的秀才么?”东宿笑道:“不是这样说。这是新学台一定要背诵《五经》的童生。想这童生读《五经》,必定有先生父兄教他。因查这科《五经》下场的,有贵昆仲,及娄年兄等五人,所以请来一问。”嵩淑道:“门生的《五经》,还是初年读过。舍弟的《五经》,是今年六、七月读的。”东宿道:“府上子弟有读《五经》的么?”嵩淑笑道:“小儿是晚子,今年五岁,还没见《三字经》哩。”东宿笑了。又问道:“令徒哩?”嵩淑道:“门生不教学。”东宿道:“那三位《五经》朋友,年兄可知道么?”嵩淑道:“两位在乡,门生与他不甚熟。若说这娄昭,是个真穷经,是老师的好门生。他还说他要著一部《五经正解》哩。如今中了举,想就顾不得著书了。”

东宿道:“他不是谭年兄西席么?”乔龄道:“是么。”东宿道:“他教书想必是以《五经》为先的。”嵩淑道:“他教的是他令郎与谭宅相公,昨年已听说读完四经了,只怕如今《五经》已完。”东宿道:“看来有这两位了。别的再打听。”嵩淑笑道:“谭孝移是今春上京,娄潜斋是今冬上京,两家公子将来又以《五经》应童子试,可谓桥梓并秀。但进贤者蒙上赏,老师将以何者为赏?”东宿笑道:“年兄所举,俱系城内知交;若说‘辟四门’时,年兄又说乡间全不知道,未免觉得有遗贤良。”嵩淑道:“但愿老师于门生,常常欲加之罪(醉)而已,亦何患无辞。”师弟各粲然大笑。

嵩淑辞去,东宿正思量此事,忽然孝移有京中书信,托以转达。即令门斗送去,并请谭、娄两学生到学署问话。这门斗去后,次日王中引着两个学生到学署,二位学师相邀,穿过明伦堂,到私宅相会。行礼已毕,坐下吃茶。东宿看见两个学生品貌超俗,早已喜不自胜。问了两家尊人赴京的话,两学生应对明敏。东宿道:“今日奉请二位世兄到学,因学台有文,要童生内背诵《五经》者,即准入学。闻两世兄《五经》熟诵,要备文申送,指日恭喜。”娄朴道:“恐背诵不熟,有辱师爷荐举。”乔龄道:“咱先考一考,试试何如?”东宿拿过案头《御颁五经》,各抽几本,随提随接,毫无艰涩之态。两学生俱是如此。大喜道:“即此便是神童。”乔龄道:“有这两位,不丢体面了。”即叫学书取童生册页二纸,细问两人,填了三代、年貌,廪保上填了苏霈,业师上填了娄昭名字。即刻照学院来文传稿誊真,用印签日,申到学院去。东宿赏了湖笔二封,徽墨两匣,京中带的国子监祭酒写的扇子两柄。乔龄奖赏了糖果四封。着门斗同王中送回各家。

却说学院行文各州县,要这熟读《五经》童生。这各县中文风盛的,便有申送;那文风次的,也难以无为有。文书汇齐之日,开封一府,也有十数个。学院挂牌,上写道:提督学院示:祥符等县申送默诵《五经》童生娄朴等共十四名,俱限十二月初二日当堂面试,勿得临期有误。特示。

到了那日,各学教官、廪保,率领各县童生十四名,齐集辕门伺候。学院闪门,正坐在玉衡堂上。众人俱各鱼贯而进。

挨次点名一遍,复照册点名面试《五经》。这十四人中,有三个生疏者,其余俱是提一句接一句,直如顺风流水一般,学院大加夸奖。内中惟有娄朴、谭绍闻太觉年幼,学院问了岁数,点点头儿。说道:“临场时,各学教官俱于背诵《五经》童生卷面上写‘面试《五经》’四字,用印钤盖;交卷时另为一束,勿得临时错误。”说完,云板响亮,大人退堂。各童生出了衙门,各县亲友,俱在衙前挤看,只见处处作揖,声声恭喜。

及考完,各县《五经》童生,随县进了七人。其未入榜者,学院有拨入府学的话儿。忽然院门前一面牌道:“祥符等县背诵《五经》童生娄朴等十四人,俱限十五日奖赏。”至日,各学教官、廪保带领已进、未进十四人,仍在辕门伺候。学院大堂点名,开首便叫娄朴、谭绍闻,问道:“你二人前日为何卷不完幅,只有一个破承小讲呢?”娄朴、谭绍闻跪下禀道:“童生并不曾读文字,不晓得文字是怎么做的。先生还说,读《五经》要讲明白。《五经》之外,还读几部书,才教读文章哩。”学院道:“你的业师是谁?”娄朴难言父名,东宿代禀道:“是娄昭。今科中第十九名,是开祥一个名宿。”学院笑道:“应是如此。”又命两学生站起来说话。“你二人《五经》虽熟,文不完幅,于例不合,难以进你。然要之,也不在此。你二人年仅周纪,即令文字完篇,本院也断不肯将你两个进了,恐怕损了你两个志气,小了你两个器量。前日背《五经》时,本院已有成见在胸了。如今本院送你两个几部书。”遂回顾道:“将书搬来。”只见两个门役到后堂,各抱五、六套书,放在公案上。学院指道:“这十二套书,是三部,一部是《理学渊源录》,一部是本朝列圣御制群臣赓和诗集,一部是先司农的文集。你两个各领三部而去。你两个休说本院不践前言,你父师心里明白。”东宿命二人磕头谢讫。学院复向东宿道:“明白本院意思否?”东宿道:“卑职仰窥一二。”学院道:“这两个童生,玉堂人物,继此以往,将来都是阁部名臣。本院藻鉴,是定不差的。”各学教官,都点头道:“是,是。”学院又叫来登榜者,说道:“你们场完时,五人俱拨府学。”因命职堂的各与了花红纸笔。娄、谭抱书不尽,学院命巡役代送出衙。炮声震天,鼓乐喧鸣,这十四人一齐出了学院门。有诗赞这学院道:

争说公门桃李林,儒臣别自具深心;

髫龄默寄鼎台望,不在青青一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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