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 回  张天师兴道灭僧  金碧峰南来救难(2)

自古道 :“近火者先焦”。这个金陵建康府近在辇毂之下,礼部发下了告示,五城兵马司追销。天下名山僧占多,南朝有四百八十座寺,无万的僧人,龙蛇混杂,一例儿都要撵他下山。况兼圣旨的事重,又岂可容情得的?众僧人哪一个敢执拗,只得收拾行囊包裹,一个个高肩担儿挑着,哭哭啼啼。也有师父哭徒弟的,也有徒弟哭师父的;也有师公哭徒孙的,也有徒孙哭师公的;也有师父、师公哭着别个房头徒弟、徒孙的,也有徒弟、徒孙哭着别个房头师父、师公的;也有张和尚帽子,李和尚戴了去的;也有李和尚的驴,张和尚骑了去的;也有到私窠子家里无限别离情的 ,也有到尼姑庵里去抱娃娃的。正是:“削发又犯法,离家又到家”;“袖拂白云归洞口,杖挑明月浪天涯。可怜树顶新巢鹤,辜负篱边旧种花。”

却说这些僧人下山出乎无奈,哪一个不致怨一声?人多怨多,却就惊动了五台山清凉寺里的那一位讲典的碧峰长老。长老正在升座玄谈,信风到了,长老便知其情,心里想道 :“摩诃僧祗果真有此厄会,我若不行,佛门永不得兴起。我原日为甚么来住世也?”即时按住经典,吩咐提科的殿主上来 :“你可对众僧人说,好好的看守祈场,我往南京去走一遭来 。”只见左善世、右善世、左阐教、右阐教、左讲经、右讲经、左觉义、右觉义、正提科、副提科、正住持、副住持、正僧会、副僧会、正僧科 、副僧科、正僧纲、副僧纲、正僧纪、副僧纪,个个说道 :“老爷经典正讲在玄妙之处,弟子们实指望拔离苦海,永不蹉地狱之门,怎么今日要去 ?”又只见一切比丘僧,一切比丘尼,一切优婆塞,一切优婆夷,四众人等,人人说道:“老爷经典正讲在玄妙之处,弟子们实指望拔离苦海,永不蹉地狱之门,怎么今日要去?”又只见徒弟非幻、徒孙云谷也说道 :“走千家不如坐一家,怎么又向南京去 ?”碧峰长老道:“你们不须挂牵,我快去快来也 。”众人说道 :“老爷此去几时来?”长老道 :“往还只好两三个日子 。”怎么五台山走到南京,往还只要两三个日子?原来碧峰长老是个古佛临凡,金光起处便行,金光按下便住,故此与凡人不同。众人说道:“老爷若去,弟子们度日如年,两三日也难捱了 。”长老终是去的心胜,更不打话。你看他头戴着圆帽,身穿着染色直裰,腰系着黄丝细绦 ,脚蹬着暑袜禅鞋,肩掮着九环锡杖,金光起处,便早已离了五台山,顷刻里就到了南京上清河。举头一望,好个南京 ,真个是龙蟠虎踞,帝王之都。有一曲《帝京瞻望词》为证,词曰:

汉室金陵吴建业,盘囷百里帝王国。三山二水壮皇图,虎龙蟠旺地脉。钟陵佳气郁葱葱,万岁嵩呼遗剑弓。紫雾寒浮山月晓,红云晴挟大明东。巍峨阙殿隐灵谷,星列辰分环辇毂。天上清虚广寒宫,人间玉藻琼枝屋。阅江楼下抚红泉,鹳鸟台上眺青天。分服不殊周镐洛,授时犹守舜玑璇。主家戚里连朱户,执戟三千食帝禄。长杨校猎疾飞云,熊馆驱驰如破竹。钟鼓堂皇肃未央,严更跸道俨周行。带砺共盟千古石,金瓯永称万年觞。此时天子尊文教,求贤直下金门诏。草茅愿策治安书,葵曝敢挥清平调。石渠天禄宛蓬瀛,经筵御日对承明。作赋未能遭拘监,注书甘自老虞卿。吁嗟!世人嗜竽不嗜瑟,真赝缤纷谁鉴别?安贫独有子云贤,寂寞玄成聊自适。世事湛浮似转丸,由来先达笑弹冠。咫尺君门远万里,令人惆怅五云端。

又有《狮子山》、《清凉寺》二律诗为证:

万仞颠崖俯大江,天开此险世无双。

苻坚小见堪遗笑,魏武雄心入挫降。

一统舆图新气象,六朝形胜旧名邦。

题诗未觉登临晚,笑折黄花满酒缸。

不用芒鞋竹杖扳,肩舆直到翠微间。

生逢王气千年地,秀拔金莲一座山。

佛殿倚空临上界,僧房习静隔尘寰。

传杯暂借伊周手,且放经纶半日闲。

却说长老到了南京上清河,按下金光,竟投双庙儿落下。

此时已自三更天矣。正是:

静夜有清光,闲堂仍独息。

念身幸无恨,志气方自得。

乐哉何所忧,所忧非我力。

却说三更天气,长老已自到了上清河双庙儿落下。这个庙里虽有几个神道,他看见长老金光万道,晓得他不是个巧主儿,都也各自去了。长老进了庙门,坐在他供案之上。只见一阵风过,好风呀:

无踪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

就地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风过处,刮将一位神道进来了。这位神道怎么样打扮?只见他戴着汉巾 ,披着绿锦,玉带横腰,青龙刀凛凛。长老道:“是何圣贤?”那神说道 :“佛弟子是十八位护教伽蓝 。”长老道 :“原来是玉泉山显圣的关将。”那神说道:“便是。”长老道 :“请回本位,不敢有劳 。”这一位神道去了。又只见一阵风过,好风呀:

有声无影遍天涯,庭院朱帘日自斜。

夜月江城传戍鼓,夕阳关塞递胡笳。

风过处,又刮将许多神道进来了。长老道 :“来者何神?各通名姓。”只见这些神道各人自通名姓,原来一个是日游神,一个是夜游神,一个是增福神,一个是掠福神,一个是纠察神,一个是虚空过往神,又有五个是五方揭谛神。长老道 :“诸神各回本位,不必相劳。”这些神道各自散了。又只见一阵风过,好风呀:

无影无踪一气回,花心柳眼乱吹开。

分明昨晚西楼上,斜拽笙歌入耳来。

风过处,又刮将一位神道来也。这位神道又怎么打扮?只见他头戴皂幞头,身穿大红袍,腰系黄金带,手拿象牙笏板当张刀。且自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傅粉的脸,三分的髭髯。见了长老,绕佛三匝,叩齿通虔。长老道 :“是何神圣?”那神说道:“小神是南京城里斩妖缚邪护呵真命皇帝御驾的便是。”长老道 :“你护呵哪个真命皇帝来?”那神说道 :“大凡真命皇帝下界,百神护呵。小神是保护洪武爷御驾的便是 。”长老道 :“现在哪里管事?”那神说道 :“小神现今在里十三、外十八,把守江东门的便是 。”长老道 :“你曾斩甚么妖,缚甚么邪?”那神说道 :“自从胡元入主中国,乾坤颠倒,妖邪极多,精怪无数。及至洪武爷下界,小神护呵斩缚,这些妖怪方才远走他方,这地方方才宁静 。”长老道 :“有何凭据?”那神说道 :“有一个三山街卖药的贺道人为证 。”长老道 :“怎么贺道人为证?”那神说道:“贺家是南京城里一个古迹人家,是汉末三分时候住起的。那卖药的道人也有几分灵性,日里医人,夜来医鬼。有一个精怪时常来到贺道人的家里取药,走动了约有三五十年。忽一日五更三点,哭啼啼的来辞贺道人,说道:‘业师,业师,我今番再不来取药了 。’贺道人说道:‘仙家,你为何发出此言?’那精怪说道 :‘自今洪武爷治世,按上界娄金天星,玉皇有旨,差各城隍各门把守。我们邪不能胜正,怎么又敢进门来也 ?’呼的一声风响,这个精怪就去了。这却不是小神斩妖缚邪的凭据么?”长老道 :“原来你是个城隍菩萨哩 !”那神说道 :“便是 。”长老道 :“既是城隍,请通名姓 。”城隍说道 :“小神姓纪名信 。”长老道 :“天下都是你一个人么?”城隍道 :“不但这个江东门,天下城隍都姓纪。不但天下,就是海外东洋西戎,南蛮北狄,万国九洲,普天下的庙宇城隍都要姓纪。”

这话儿还不曾说得了,只见眼面前又有一个神道,也头戴的皂幞头,也身穿的大红袍,也腰系的黄金带,也手里拿的象牙笏板当张刀,高声说道 :“少说些哩 !”城隍说道 :“怎么少说些?”那神说道 :“你说天下城隍都姓纪,海外城隍都姓纪哩 !”城隍说道 :“却不是天下城隍都姓纪,海外城隍都姓纪怎么?”那神说道 :“且莫讲天下,且莫提海外,只怕咫尺之间就有一个城隍不姓纪哩 !”城隍菩萨大怒,说道 :“你甚么人?敢学我们装来,敢来抢白我们说话?也罢,你说出咫尺之内有个城隍不姓纪,便自甘休;若说不出咫尺之内有个城隍不姓纪,我教你吃我的象牙板这一亏 。”那神说道 :“你这等性如火爆 。常言道‘有理不在高声’,还有这个佛菩萨做个证明功德 。”长老道 :“你两家也不要伤了和气,各人说出各人的话来,自有公道在那里 。”城隍说道 :“少叙闲谈,你只说出咫尺之内有个城隍不姓纪来,便罢 。”那神说道:“我问你,应天府管几县哩?”城隍道 :“管七县 。”那神说道 :“七县中间可有个溧水县么?”城隍道 :“有个溧水县。”那神说道:“溧水县城隍姓甚么哩?”城隍道 :“都是我姓纪的 。”那神道:“却不姓纪。”城隍道:“姓纪。”那神说道:“不姓纪。”两家儿都不认输。长老道:“难凭你两家硬证,你们说姓纪的,说出一个姓纪的缘由来;说不姓纪的,也说出一个不姓纪的缘由来。”

却不知溧水县的城隍果真是姓纪,果真是不姓纪;不知这个城隍说出个甚么姓纪的缘由来,又不知那一位神道说出个甚么不姓纪的缘由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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