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烈士殉君难 书生得女贞(2)

公子道:“哥哥,我虽亏你苟全,但不知我父亲、祖父母、兄姐此去何如,怎得一消息?”

高秀才道:“我意原盗了你出来,次后便到京看你父亲。因一时要得一个安顿你身子人家,急切没有,故未得去。”

公子道:“这却何难!就这边有人家,我便在他家佣工,你自可脱身去了。”

高秀才道:“只是你怎吃得这苦?”两个计议,就在山阳地方寻一个人家。行来行去,天晚来到一所村庄:

朗朗数株榆柳,疏疏几树桑麻。低低小屋两三间,半瓦半茅;矮矮土墙四五尺,不泥不粉。两扇柴门扃落日,一声村犬吠黄昏。

两个正待望门借宿,只见“呀”一声门响,里面走出一个老人家,手里拿着一把瓦壶儿,待要村中沽酒的。高秀才不免上前相唤一声道:“老人家拜揖!小人兄弟是山东人。因北兵来,有几间破屋儿都被烧毁,家都被掳掠去了,只剩得个兄弟,要往南京去投亲。天晚,求在这厢胡乱借宿一宵。”

只见那个老人道:“可怜,是个异乡逃难的人。只是南京又打破了,怕没找你亲戚处哩!”

高秀才道:“正是。只是家已破了,回不得了。且方便寻个所在,寄下这兄弟,自己单身去看一看再处。”

老人道:“家下无人。只有一个儿子佥去从军,在峨眉山大战死了。如今只一个老妻,一个小女儿,做不出好饭来吃。若要借宿,谁顶着房儿走?便在里面宿一宵。”

两个到了里边。坐了半响,只见那老儿回来,就暖了那瓶酒,拿了两碟腌葱、腌萝卜放在桌上,也就来同坐了。两边闲说,各道了姓名。这老子姓金,名贤。

高秀才道:“且喜小人也姓金,叫做金宁。这见弟叫做金安。你老人家年纪高大,既没了令郎,也过房一个伏侍你老景才是。”

老人道:“谁似得亲生的来!”

高秀才道:“便雇也雇一个儿。”

老人道:“那得闲饯!”说罢,看铁公子道:“好一个小官儿!甚是娇嫩,怎吃得这风霜?”

高秀才道:“正是,也无可奈何,还不曾丢书本哩!”

老人道:“也读书?适才听得客官说要寄下他,往南京看个消息。真么?”

高秀才道:“是真的。”

老人道:“寒家虽有两亩田,都雇客作耕种。只要时常送送饭儿,家中关闭门户。客官不若留下他在舍下,替就老夫这些用儿。便在这里吃些家常粥饭,待客官回来再处,何如?只出不起雇工钱。”

高秀才道:“谁要老人家钱?便就在这里伏侍老人家终身罢。”只见老人家又拿些晚粥出来,吃了,送他一间小房歇下。

高秀才对铁公子道:“兄弟,幸得你有安身之处了。此去令尊如有不幸,我务必收他骸骨,还打听令祖父母、令兄、令姊消息来复你。时日难定,你可放心在此。不可做出公子态度,又不可说出你的根因惹祸。”一个说,一个哭,过了一夜。

次早高秀才起来,只见那老人道:“你两个商计好了么?”

高秀才道:“只是累你老人家。”便叫铁公子出来,请妈妈相见,拜了。道:“这小子还未大知人事,要老奶奶教道他。”

老妈妈道:“咱没个儿,便做儿看待。客官放心。”高秀才又吃了早饭,做谢起身,又吩咐了铁公子才去。正是:

已嗟骨肉如萍梗,又向天涯话别离。

高秀才别了铁公子,星夜进京。

此时铁尚书已是先到。向北立不跪,成祖责问他在济南用计图害,几至杀身。

铁尚书道:“若使当日计成,何有今日?甚恨天不祚耳!”要他一见面,不肯,先割了鼻,大骂不止。成祖着剐在都市。父亲仲名,安置海南;子福童戍金齿;二女发教坊司。正是:

名义千钧重,身家一羽轻。

红颜嗟薄命,白发泣孤征。

高秀才闻此消息,径来收他骸骨,不料被地方拿了。五城奏闻。成祖问:“你什人?敢来收葬罪人骸骨。”

高秀才道:“贤宁济阳学生员,曾蒙铁铉赏拔。今闻其死,念有一日之知,窃谓陛下自诛罪人,臣自葬知己,不谓地方遽行擒捉。”

成祖道:“你不是做《周公辅成王论》的济阳学生员高贤宁么?”

高秀才应道:“是。”

成祖道:“好个大胆秀才!你是书生,不是用事官员,与奸党不同。作论是讽我息兵,有爱国恤民的意思,可授给事中。”

高秀才道:“贤宁自被擒受惊,得患怔仲,不堪任职。”

成祖道:“不妨,你且调理好了任职。”

出朝,有个朋友姓纪名纲,见任锦衣指挥,见他拿在朝中时,为他吃了一惊。见圣上与官不受,特来见他,说:“上意不可测。不从,恐致招祸。”

高秀才道:“君以军旅发身,我是个书生,已曾食廪,于义不可。君念友谊,可为我周旋。”

他又去送别铁轶尚书父母、儿子。人晓得成祖前日不难为他,也不来管。

又过了几时,圣上问起,得纪指挥说:“果病怔忡。”圣上就不强他。他也不复学,往来山阳、南京,看他姊妹消息,不题。

话说铁小姐,奉圣旨发落教坊,此时大使出了收管,发与乐户崔仁。取了领状,领到家中。那龟婆见了,真好一对女子,正是:

蓬岛分来连理枝,妖红媚白压当时。

愁低湘水暮山碧,泪界梨花早露垂。

幽梦不随巫峡雨,贞心直傲柏松姿。

闲来屈指谁能似?二女含颦在九嶷。

那虔婆满心欢喜道:“好造化!从天掉下这一对美人来,我家一生一世吃不了。”叫丫鬟收拾下一所房子。却是三间小厅,两壁厢做了她姊妹卧房,中间做了客座。房里摆着锦衾绣帐、名画古炉、琵琶弦管。天井内摆列些盆鱼异草、修竹奇花,先好待她一待,后边要她输心依她。

只见她两姐妹一到房中,小小姐见了,道:“姐姐,这岂是我妳安身之地?”

大小姐道:“妹妹,自古道:‘慷慨杀身易,从容就死难。’发我教坊,正要辱我们祖、父。我偏在秽污之地,竟不受辱,教他君命也不奈何我。却不反与祖、父争气。”两个便将艳丽衣服、乐器、玩物都堆在一房,姊妹两个同在一房。穿了些缟素衣服,又在客座中间立一纸牌,上写:

明忠臣兵部尚书铁府君灵位

两个早晚痛哭上食。

那虞婆得知,吃了一惊,对龟子道:“这两个女人生得十分娇媚,我待寻个舍钱姐夫与她梳栊,又得几百金;到后来,再寻个二姐夫,也可得百十两。不料她把一个爹的灵位立在中间,人见了,岂不恶厌?又早晚这样哭,哭坏了,却也装不架子起,骗得人钱。”

龟子道:“她须是个小姐性儿,妳可慢慢搓挪她。”那虔婆只到那厢去安慰她。相叫了,道:“二位小姐,可怜妳老爷是个忠臣受枉,连累了二位,落在我们门户人家。但死者不可复生,二位且省些愁烦,随乡入乡,图些快乐,不要苦坏身子。”那二小姐只不做声。

后边又时常着些妓女,打扮得十分艳丽,来与她闲话,说些风情。有时说道:“某人财圭,惯舍得钱。前日做多少衣服与我,今日又打金簪金镯,倒也得他光辉。”

有时道:“某人标致,极会帮衬,极好德性,好不温存,真个是风流子弟。接着这样人,也不枉了。”

又时直切到她身上道:“似我这嘴脸,尚且有人怜惜,有人出钱;若象小姐这样人品,又好骨气,这些子弟怕不挥金如土,百般奉承?”小姐只是不睬,十分听不得时,也便作色走了开去。

延捱了数月,虔婆急了,来见道:“二位在我这厢真是有屈!只是皇帝发到这厢习弦子、箫管、歌唱,供应官府,招接这六馆监生、各省客商。如今只是啼哭,并不留人,学些弹唱,皇帝知道,也要难为我们。小姐也当不个抗违圣旨罪名起。”

小姐道:“我们忠臣之女,断不失节。况在丧中,也不理音乐。便圣上知道,难为我,我们得一死见父母地下,正是快乐处。”

虔婆道:“虽只如此,妳们既落教坊,谁来信妳贞节?便要这等守志,我教坊中也没闲饭养妳。朝廷给发我家,便是我家人,教训凭我。莫要鲜的不吃吃腌的!”大声发付去了。

两小姐好不怨苦。她后边也只是粗茶淡饭,也不着人伏侍,要她们自去搬送。又常常将这些丫头起水叫骂道:“贱丫头!贱淫妇!我教坊里守什节!不肯招人,倒教我们挣饭与妳吃!”或时又将丫头们剥得赤条的,将皮鞭毒打,道:“奴才!我打妳不得?妳不识抬举、不依教训、自讨下贱!”明白做个榜样来逼迫。铁小姐只是在灵前痛哭。虔婆又道:“这是个乐地,嚎什么!”奚落年余,要行打骂。

亏的龟子道:“看她两个执性,是打骂不动的。若还一逼,或是死了,圣上一时要人,怎生答应?况且她父亲同僚亲友还有人,知道我们难为她,要来计较也当不起。还劝她的是。若劝不转,她不过吃得我碗饭,也不破多少钱讨她,也只索罢了。”虔婆也只得耐了火性。

两年多,只得又向她说:“二位在我这教坊已三年了,孝也满了。不肯失身,我也难强。只是我门户人家,日趁日吃。就是二位日逐衣食,教我也供不来。不若暂出见客,得他怜助,也可相帮我们些,不辜负我们在此伏侍妳一场。或者来往官员有怜妳守节苦情,奏闻圣上,怜放出得教坊,也是有的事。不然,老死在这厢,谁人与妳说情?”

果然,两小姐见她这三年伏侍,也过意不去,道:“若要我们见客,这断不能!只我们三年在此累妳,也会做下些针指,妳可将去货卖,偿妳供给。

她两个每日起早睡晚,并做女工,又曾做些诗词。尝有人传她的四时词:

翠眉慵画鬓如蓬,羞见桃花露小红。

遥想故园花鸟地,也应芳草日成丛。

满径飞花欲尽春,飘扬一似客中身。

何时得逐天云去,离却桃园第一津。

右《春词》

柳梢莺老绿阴繁,暑逼纱窗试素纨。

每笑翠筠辜劲节,强涂剩粉倚朱栏。

右《夏词》

亭亭不带浮沉骨,莹洁时坚不染心。

独立波间神更静,无情蜂蝶莫相侵。

右《荷花》

泪浥容偏淡,愁深色减妍。

好将孤劲质,独傲雪霜天。

右《梅花》

霜空星淡月轮孤,字乱长天破雁雏。

只影不知何处落,数声哀怨入苇芦。

轻风簌簌碎芭蕉,绕砌蛩声倍寂寥。

归梦不成天末晓,半窗残月冷花梢。

右《秋词》

强把丝桐诉怨情,天寒指冷不成声。

更饶泪作江冰落,滴处金徽相向明。

如絮云头剪不开,扣窗急雨逐风来。

愁心相对浑无奈,乱拨寒炉欲烬灰。

右《冬词》

当时她两姊妹虽不炫才,外边却也纷纷说她才貌。王孙公子那一个不羡慕她,便是千金也不惜。有一个不识势的公子,他父亲是礼部尚书,倚着教坊是他辖下,定要见她。鸨儿再三回复“不肯”,只见一个帮闲上舍白庆道:“妳这婆子不知事体!似我这公子一表人才,她见了料必动情招接。妳再三拦阻,要搭架子起大钱么?这休想!”只见这公子也便发恶道:“这婆子可恶,拿与大使,先拶她一拶!”这鸨儿惊得不做声。一起径赶进去,排门而入。此时他姊妹正在那边做针指,见一个先蓦进来:

玄紵巾垂玉结,白纱袜衬红鞋。薄罗衫子称身裁,行处水沉烟蔼。

未许文章领袖,却多风月襟怀,朱颜绿鬓好乔才,不下潘安丰采。

侧边陪着一个:

矮巾笼头八寸,短袍离地尺三。旧绸新染做天蓝,帮衬许多模样。

两手紧拳如缚,双肩高低成山。俗谭信口极腌攒。道是在行白想。

那白监生见了,便拍手道:“妙,妙!真是娥皇、女英!”那公子便一眼盯个死,口也开不得。这些家人见了,也有咬指头的,也有喝采的。

大小姐红了脸,便往房里躲。小小姐坐着不动身,道:“你们不得罗唣!”

白监生道:“这是本司院里,何妨?”

小姐道:“虽是本司院,但我们不是本司院里这一辈人。”

白监生道:“知道妳是尚书小姐,特寻一个尚书公子相配。”

小姐道: “休得胡说!便圣上也没奈何我,说什公子!”

白监生道:“妳看这一表人材,也配得妳过。不要做腔,做了几遍腔,人就老了。”

小小姐听了大恼,便立起身也走向房中,把门“扑”地关上,道:“不识得人的蠢才,敢这等无礼!”

这些家人听了却待发作,那白监生便来兜收道:“管家,这事使不得势的。下次若来,她再如此,捋她的毛,送她到礼部拶上一拶,尿都拶她的出来。”却好鸨儿又来,撮撮哄哄出了门去。

那小姐对妹子道:“我两人忍死在此,只为祖父母与兄弟远戍南北,欲图一见,不期在此遭人轻薄。不如一死,以得清白。”

小小姐道:“不遇盘根错节,何以别利器?正要令人见我们不为繁华引诱,不受威势迫胁,如何做匹妇小量?如这狂且再来,妹当手刃之。也见轰烈。姐姐不必介意。”

正说之间,鸨儿进来道:“适才是礼部大堂公子,极有钱势。小姐若肯屈从,得除教坊的名也未可知。如何却恼了他去,日后恐怕贻祸老身。”

铁小姐道:“这也不妨!再来我自有处。”正是,

已弃如石砺贞节, 一任狂风拥巨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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