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烈士殉君难 书生得女贞(3)

不隔数日,那公子又来。只见铁小姐正色大声数他道:“我忠臣之女,断不失身!你为大臣之子,不知顾惜父亲官箴、自己行检,强思污人。今日先杀你,然后自刎,悔之晚矣!”那公子欲待涎脸去陪个不是餂进去,只见她已掣刀在手,白监生与这些家人先一哄就走,公子也惊得面色皆青,转身飞跑,又被门槛绊了一交,跌得嘴青脸肿。

似此名声一出,哪个敢来!三三两两都把他来做笑话,称诵两小姐好处。又况这时尚遵洪武爷旧制,教坊建立十四楼,叫做:

来宾 重译 清江 石城 鹤鸣 醉仙 乐民 集贤 讴歌 鼓腹 轻烟 淡粉 梅妍 柳翠

许多官员在彼饮酒,门悬本官牙牌,尊卑相避,故院中多有官来,得知此事。也是天怜烈女,与她机会。

一日,成祖御文华殿,锦衣卫指挥纪纲已得宠,站在侧边。偶然问起:“前发奸臣子女在锦衣卫浣衣局、教坊司各处,也还有存的么?也尽心服役,不敢有怨言么?”

纪纲道“谁敢怨圣上!”

成祖道:“在教坊的也一般与人歇宿么?”

纪纲道:“与人歇宿的固多,还有不肯失身的。”

成祖道:“有这等贞洁女子?却也可怜。卿可为我查来。”纪纲承旨。

回到私衙只见人报, “高秀才来见。”这高秀才就是高贤宁,他先时将铁尚书伏法与子女、父母遣谪报与铁小公子,不胜悲痛。

因金老爱惜他,要他在身边作子,故铁公子子就留在山阳。高秀才就在近村处个蒙馆,时来照顾。后边公子念及祖父母年高,说:“父亲既殁,不能奉养,我须一往海南省视,以了我子孙之事。”金老苦留不定,高秀才因伴他到南京分手,来访两小姐消息,因便来见纪指挥。

纪指挥忙教请进相见。见了,叙寒温。纪指挥说,自己得宠,圣上尝问他询问外面事物,命他缉访事件。因说起承命查访教坊内女子事,高秀才便叹息道:“这干都是忠臣杀,他一身够了,何必辱及他子女?使缙绅之女为人淫污,殊是可痛。今圣上有怜惜之意。足下何不因风吹火,已失身的罢了;末失身的为他保全,也是阴骘。”

纪指挥道:“我且据实奏上,若有机括,也为她方便。”因留高秀才酌酒。又留他宿在家中。

次日,纪指挥自家到坊中查问。有铁家二小姐、胡少卿小姐尚不失身,纪指挥俱教来。

因问她:“怎不招人?”

小姐含泪道:“不欲失身,以辱父母。”

其时胡少卿女故意发跣足,以煤烟污面,自毁面目。铁氏小姐虽不妆饰,却也在其天然颜色,光艳动人。

纪指挥道:“似妳这样容貌,若不事人,也辜负了妳。三人也晓得做什诗么?”

胡小姐推道“不会”,铁小姐道:“也晓得些。只是如今也无心做它。”

纪指挥道:“妳试一作。”只见小小姐口占一首呈上。道:

教坊脂粉污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

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

云鬟半挽临妆镜,雨泪空流湿绛纱。

今日相逢白司马,尊前重与诉琵琶。

纪指挥看了,称赞道:“好才!不下薛涛。”因安慰了一番。回家,与高秀才说及这几位贞节。高秀才因备说铁尚书之忠,要他救脱这二女。纪指挥也点头应承。

第二日早朝具奏,因呈上所做诗。成祖看了,道:“有这等才貌不肯失身。也不愧忠臣之女!卿可择三个士人配与他罢。”

纪指挥得旨,到家又与高秀才对酌,因问高秀才道:“兄别来许久,已生有令郎么?”

高秀才道:“我无家似张俭,并不娶妻。”

纪指挥道:“这样,我有一头媒,为足下做了罢!这女子我亲见来,才貌双绝,尽堪配足下。”

高秀才道:“流落之人,无意及此。”

纪指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亲又不要半分财礼,我自择日与足下成亲罢。”因自到院中宣了圣谕,着教坊与她除名。

因说圣上赐她与士人成婚,铁小姐道不愿,纪指挥道:“女生有家,也是令先公地下之薏。况小姐若不配亲,依倚何人?况我为妳已寻下一人,是妳先公赏识的秀才,他为收妳先公骸骨,几乎被刑,也是义士。下官当为小姐备妆奁成婚。”

大小姐又辞,小小姐道:“既是上意。又尊官主裁,姐姐可伏命。”

大小姐道:“骨肉飘零,仅存二人。若我出嫁,妹妹何依?细思之有未妥耳。不如妹妹与我同适此人,庶日后始终得同。”

纪指挥道:“当日娥皇、女英曾嫁一个大舜,甚妙,甚妙!”

纪指挥就为高秀才租了一所房屋成亲。高秀才又道:“与铁尚书有师生之谊,不可。”

纪指挥道:“足下曾言铁公曾赠公婚资,因守制不娶。他既肯赠婚,若在一女,应自不惜。兄勿辞。”遂择日成了亲,用费都出纪指挥。

三日,纪指挥来贺,高秀才便请二小姐相见。纪指挥道:“高先生豪士,二小姐贞女,今日配偶,可云奇事。曾有诗纪其盛么?”

高秀才道:“没有。”

纪指挥道:“小姐多有才,一定有的。”再三请教,小姐乃又作一诗奉呈:

骨肉凋残产业荒,一心何忍去归娼。

泊垂玉箸辞官舍,步敛金莲入教坊。

览镜幸无倾国色,向人休学倚门妆。

舂来雨露深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

纪指挥不胜称赏,去了。

铁小姐因问高秀才道:“观君之意,定不求仕进了。既不求仕,岂可在这辇毂之下!且纪指挥虽是下贤,闻他骄恣,后必有祸。君岂可做处堂燕雀?倘故园尚未荒芜何不同君归耕?”

高秀才道:“数日来我正有话要对二小姐说,前尊君被执赴京,驿舍失火,此时我挈令弟逃窜,欲延铁氏一脉。今令弟寄迹山阳,年己长成,固执要往海南探祖父母,归时于此相会,带令尊骸骨归葬。故此羁迟耳。”

小姐道:“向知足下冒死收先君遗骸,不意复脱舍弟,全我宗祀,我姊妹从君尚难酬德。但不知舍弟何时得来?”

高秀才道:“再停数月,一定有消息了。”

过了数月,恰好铁公子回来。暗访教坊消息,道:“因她守贞不屈,已得恩赦,归一秀才。”

他又寻访,却是高秀才。径走到高家,却好遇着高秀才,便邀进里边与姊妹相见,不觉痛哭。问及祖父母,道:“已身故,将他骨殖焚毁,安置小匣,藏在竹笼里带回。”两小姐将来供在中堂,哭奠了。又在卞忠贞墓侧取了铁尚书骸骨,要回邓州。

高秀才道道:“二位小姐虽经放免,公子尚未蒙赦,未可还乡。公子在山阳,金老待你有情,不若且往依之。我彼处曾有小馆,还可安身。”

高秀才就别了纪指挥,说要归原籍,纪指挥又赠了些盘缠。四个一齐归到山阳。金老见了大喜,也微微知他行径。他女儿年已及笄,苦死要与铁公子,高秀才与二位小姐也相劝毕了姻。就于金老宅后空地上筑一座坟,安葬祖父母及铁尚书骸骨。高秀才只邻近居住。两家烟火相望,往来甚密。

向后年余,铁公子因金老已故,代他城中纳粮。在店中买饭吃,只见一个行路的也在那边买饭吃。两个同坐,那人不转眼把公子窥视。公子不知什却也动心;问道:“兄仙乡何处?”

那人道:“小可邓州人。先父铁尚书因忠被祸,小弟也充军。今天恩大赦,得命还乡,打这边过。”公子知道是自己哥子了。

故意问道:“家里还有什人?”

那人道:“先有一弟,中途火焚了;两个妹子发教坊司,前去探望她,道己蒙恩赦配人去了。我也无依,只得往旧家寻个居止。”

铁公子道:“兄这等便是铁尚书长公子了。他令爱现在此处,只要一见么?”

那人道:“怎不要见?”

铁公子道:“这等待小弟引兄同往。”铁公子就为他还了饭钱,与他到高秀才家。引他见了姐姐,又兄弟相认了。姊妹们哭了又哭,说了又说,都谢高秀才始终周旋,救出小公子,又收遗骸,又在纪指挥前方便两小姐出教坊,真是个程婴再见。

后边大公子往邓州时,宗姓逃徙已绝,田产大半籍没在官。尚有些未籍的,已为人隐占。无亲可依,无田可种,只得复回山阳。小公子因将金老所遗田让与哥哥,又为他娶了亲,两个耕种为事。

后来小公子生有二子。高秀才道:“不可泯没了金老之义。”把他幼子承了金姓,延他一脉。金老夫妇坟与铁尚书坟并列,教子孙彼此互相祭祀。至今山阳有金铁二氏,实出一源。

总之,天不欲使忠臣斩其祀,故生出一个高秀才,又不欲忠臣污其名,又生这二女。故当时不独颂铁尚书之忠,且又颂二女之烈。有二女之烈,又显得尚书之忠有以刑家,谁知中间又得高秀才维持调护。忠臣、烈女、义士,真可鼎足,真可并垂不朽。尝作古风咏之。

蚩尤南指兵戈起,义旗靡处鼓声死。

铮铮铁汉据齐鲁,只手欲回天步圯。

皇天不祚可奈何,泪洒长淮增素波。

刎头断舌良所乐,寸心一任鼎镬磨。

山阳义士胆如斗,存孤试展经纶手。

忠骸忍见犬彘饱,抗言竟获天恩宥。

宗嗣一线喜重续,贞姬又藉不终辱。

纯忠奇烈世所钦,维持岂可忘高叔。

拈彩笔,发幽独,热血纷纷染简牍。

写尽英雄不朽心,普天尽把芳规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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