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匿头计占红颜 发棺立苏呆婿

金鱼紫绶拜君恩,须念穷檐急抚存。

丽日中天清积晦,阳春遍地满荒村。

四郊盗寝同安盂,一境冤空少覆盆。

勤勉弦歌歌化日,循良应不愧乘轩。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未做官时须办有匡济之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做官时更当尽展经纶之手。即如管抚字,须要兴利除害,为百姓图生计,不要尸位素餐;管钱谷,须要搜奸剔弊,为国家足帑藏,不要侵官剥众;管刑罚,须要洗冤雪枉,为百姓求生路,不要依样葫芦。这方不负读书,不负为官。若是戴了一顶纱帽,或是作下司凭吏书,作上司凭府县,一味准词状,追纸赎,收礼物,岂不负了幼学壮行的心。但是做官多有不全美的:或有吏才未必有操守,极廉洁不免太威严,也是美中不美。

我朝名卿甚多,如明断的有几个:当时有个黄绂,四川参政。忽一日,一阵旋风在马足边刮起,忽喇喇只望前吹去。他便疑心,着人随风去,直至崇庆州西边寺,吹入一个池塘里才住。黄参政竟往寺里,这些和尚出来迎接。他见两个形容凶恶,他便将醋来洗他额角,只见洗出网巾痕来。一打一招,是他每日出去打劫,将尸首沉在塘中。塘中打捞,果有尸首。

又有一位鲁穆。出巡见一小蛇随他轿子,后边也走入池塘。鲁公便干了池,见一死尸缒一磨盘在水底。他把磨盘向附近村中去合,得了这谋死的人。

还有一位郭子章。他做推官,有猴攀他轿杠,他把猴藏在衙中。假说衙人有椅,能言人祸福,哄人来看。驼猴出来,扯住一人,正是谋死弄猢狲花子的人。这几位都能为死者伸冤,不知更有个为死者伸冤,又为生者脱罪的。

我朝正统中,有一位官,姓石名璞,仕至司马,讨贵州苗子有功。他做布政时,同僚夫人会酒,他夫人只荆钗布裙前去。只见这各位夫人,穿了锦绣,带了金银,大不快意。回来,石布政道:“适才会酒,妳坐第几位?”

道:“第一位。”

石布政道:“只为(我)不贪赃,所以到得这地位;若使要钱,怕第一位也没妳坐份。”正是一个清廉的人,谁晓他却又明决。

话说江西临江府峡江县有一个人家,姓柏名茂,号叫做清江,是个本县书手。做人极是本分,不会得舞文弄法,瞒官作弊,只是赚些本份钱儿度日。抄状要他抄状钱,出牌要他出牌钱,好的,便是吃三盅也罢。众人讲公事,他只酣酒,也不知多少堂众,也不知哪个打后手。就在家中,饭可少得,酒脱不得。吃了一醉,便在家中胡歌乱唱,大呼小叫。白了眼是处便撞;垂着头随处便倒,也不管桌,也不管凳,也不管地下。到了年纪四十多岁,一发好酒。便是见官,也要吃了盅去,道是壮胆。人请他吃酒,也要润润喉咙去,道打脚地。十次吃酒,九次扶回,还要吐他一身作谢。多也醉,少也醉;不醉要吃,醉了也要吃。人人都道他是酒鬼。娶得一个老婆蓝氏,虽然不吃酒,倒也有些相称:不到日午不梳头,有时也便待明日总梳;不到日高不起床,有时也到日中爬起;鞋子常是倒跟,布衫都是油腻;一两麻绩有二十日,一匹布织一月余;喜得两不憎嫌。单生一女,叫名爱姐,极是出奇,她却极有颜色,又肯修饰:

眉蹙湘山雨后,身轻垂柳风来,

雪里梅英作额,露中桃萼成腮。

人也是数一数二的。只是爹娘连累,人都道她是酒鬼的女儿,不来说亲。蹉跎日久,不觉早已十八岁了。愁香怨粉,泣月悲花,也是时常所有的。

一日,有个表兄,姓徐叫徐铭,是个暴发儿财主。年纪约莫二十六七,人物儿也齐整。极是好色,家中义儿媳妇、丫头不择好丑,没一个肯放过。自小见表妹时已有心了。

正是这日,因告两个租户,要柏清江出一出牌。

走进门来,道:“母舅在家么?”此时柏清江已到衙门前,蓝氏还未起。

爱姐走到中门边,回道:“不在。”

那蓝氏在楼上听见是徐铭,平是极奉承他的,道:“爱姐,留里边坐,我来了!”爱姐就留来里边坐下,去煮茶。

蓝氏先起来,床上缠了半日脚,穿好衣服,又去对镜子掠头,这边爱姐早已拿茶出来了。徐铭把茶放在桌上,两手按膝上,低了头,痴痴看了道:“爱姑,我记得妳今年十八岁了。”

爱姐道:“是。”

徐铭道:“说还不曾吃茶哩!想妳嫂嫂十八岁已养儿子了。”

爱姐道:“哥哥是两个儿子么?”

徐铭道:“还有一个怀抱儿,雇奶子奶的,是三个。”

爱姐道:“嫂子好么?”

徐铭故意差接头道:“丑,赶不上妳个脚指头!明日还要娶两个妾。”

正说时,蓝氏下楼,问:“是为官司来么?”吃了茶,便要别去。

蓝氏道:“明日我叫母舅来见你。”

徐铭道:“不消,我自来。”

次日,果然来,竟进里边。见爱姐独坐,像个思量什么的。他轻轻把她肩上一搭道:“母舅在么?”

爱姐一惊,立起来道:“又出去了。昨日与他说,叫他等你,想是醉后忘了。”

徐铭道:“舅母还未起来?”

爱姐道:“未起。我去叫来。”

徐铭道:“不要惊醒她。”就一把扯爱姐同坐。

爱姐道:“这什么光景?”

徐铭道:“我姊妹们何妨?”又扯她手道:“怎这一双笋尖样的手不带一双金镯子与金戒指?”

爱姐道:“穷,哪得来?”

徐铭道:“我替妹妹好歹做一头媒,叫妳穿金戴银不了。只是妳怎么谢媒?”腼腼腆腆的缠了一会,把她身上一个香囊扯了,道:“把这谢我罢!”随即起身道:“我明日再来。”去了。

此时爱姐被他缠扰,已动心了。又是柏清江每日要在衙门前寻酒吃,蓝氏不肯早起,这徐铭便把官事做了媒头,日日早来,如入无人之境。

忽一日,拿了支金簪、两个金戒子走来道:“贤妹,这回妳昨日香囊。”

爱姐道:“什么物事?要哥哥回答。”看了,甚是可爱,就收了。

徐铭道:“妹妹,我有一句话,不好对妳说,舅舅酒糊涂,不把妳亲事在心,把妳青年误了。妳嫂嫂妳见的,又丑又多病,我家里少妳这样一个能干人。我与妳是姊妹,料不把来做小待。”

爱姐道:“这要凭爹娘。”

徐铭道:“只要妳肯,怕他们不肯?”就把爱姐捧在膝上,把脸贴去,道:“妹妹,似我人材、性格、家事,也对得妳过。若凭舅老这酒糟头,寻不出好人。”

爱姐道:“兄妹没个做亲的。”

徐铭道:“尽多,尽多。明做亲多,暗做亲的也不少。”

爱姐笑道:“不要胡说。”一推立了起身。只听得蓝氏睡醒讨脸汤。徐铭去了。

自此来来往往,眉留目恋,两边都弄得火滚。

一日,徐铭见无人,把爱姐一把抱定道:“我等不得了。”

爱姐道:“这使不得!若有苟且,我明日怎么嫁人?”

徐铭道:“原说嫁我。”

爱姐道:“不曾议定。”

徐铭道:“我们议定是了。”爱姐只是不肯。

徐铭双膝跪下道:“妹子,我自小儿看上妳到如今,可怜可怜!”

爱姐道:“哥哥不要歪缠,母亲听得不好。”

徐铭道:“正要她听得。听得,强如央人说媒了。事已成,怕她不肯?”爱姐狠推,当不得他恳恳哀求,略一假撇呆,已被徐铭按住,揿在凳上。爱姐怕母亲得知,只把手推鬼厮闹,道:“罢,哥哥饶我罢!等做小时,凭你。”

徐铭道:“先后一般,便早上手些儿更妙。”

爱姐只说一句“羞答答,成什模样?”,也便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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