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猴冠欺御史 皮相显真人(3)

圣姑道:“先生功名显达。此去会试,当得会试第一百八十二名,殿试三甲一百一名。选楚中县令。此后再说。”陈骝山大喜。辞了圣姑,厚酬主人上路。

白发朱颜女偓佺,等闲一语指平川。

从今顿作看花想,春日天街快着鞭。

一路进京,投文、应试。到揭晓这日,报人来报,果是一百八十二名。骝山好不称奇。到殿试,又是三甲一百一名。在礼部观政了三个月叙选,却得湖广武昌府江夏县知县。过后自去送圣姑的礼。相见,问向后荣枯。

圣姑道:“先生好去做官,四年之后又与先生相见,当行取作御史,在福建道。若差出时,千万来见我。我有事相烦你。”骝山便应了。相辞到家祭祖,择日上任。

一到任,倒也是个老在行:厚礼奉承上司;体面去结交乡宦;小惠去待秀才;假清去御百姓。每遇上司生日、节礼,毕竟整齐去送。凡有批发一纸,毕竟三四个罪,送上十余两银子。乡官来讲分上,心里不听,却做口头人情道:“这事该问什罪,该打多少,某爷讲改什罪,饶打多少,端只依律问拟。”那乡官落得□□□(撮银子)。秀才最难结,一有不合,造谣言,投揭帖,最可恨。他时常有月考、季考,厚去供给,婚丧有助。来说料不敢来说大事;若小事,委是切己,竟听他;不切己的,也还他一个体面。百姓来告状,愿和的竟自与和;看是小事,出作不起的,三五石谷也污名头,竟立案免供。其余事小的,打几下逐出,免供。人人都道清廉,不要钱。不知拿着大事,是个富家,率性诈他千百。这叫“削高堆”,人也不觉得。二三衙日逐收他的礼,每一告状日期,也批发几张;相验踏勘,也时常差委;闲时也与他吃酒;上司前,又肯为他遮蔽。衙门中吏书门皂,但不许他生事诈钱,坏法作弊,他身在县中服役,也使他得骗两分书写钱、差使钱。至于钱粮,没有拖欠;词讼,没有未完。精明与浑厚并行。自上而下,哪一个不称扬赞颂?巡抚荐举是首荐,巡按御史也是首荐。四年半,适值朝觐历俸已合了格,竟留部考选。这也是部议定的:卷子未曾交完,某人科、某人道、某人吏部,少不得也有一个同知之类。他却考了个试御史,在福建道。先一差巡视西城,二差是巡视十库。差完,部院考察毕,复题他巡按江西。

命下出京,记得圣姑曾有言要他出差时相见,便顺路来见圣姑,送些京绢、息香之类。那圣姑越齐整:

肌同白雪雪争白,发映红颜颜更红。

疑是西池老王母,乘风飞落白云中。

相见之时,那圣姑抓耳挠腮,十分欢喜,道:“陈大人,我当日预知你有这一差,约你相会。不意大人能不失信。”一个出差的御史,哪有个不奉承的?钦仰楼大开筵席,自己不敢陪,是圣姑奉陪。

圣姑道:“大人巡按江西,龙虎山张天师也是你辖下。你说也没个不依。尝见如今这千念佛的老妇人,她衣服上都去讨(盖)一颗三宝印。我想这些不过是和尚胡说的,当得什么用道?天师府里有一颗玉印,他这个说是个至宝,搭在衣服上,须是不同。我年老,常多惊恐,要得他这颗印镇压。只是大人去说,他不敢不依。怕是大人忘了。”

陈御史道:“既蒙见托,自必印来。”

圣姑道:“大人千万要他玉印,若寻常符录上边的,也没帐。”

陈代巡道:“我闻得大凡差在江西的,张真人都把符录作人事。我如今待行事毕,亲往拜他,着他用印便了。”

圣姑道:“若得大人如此用心,我不胜感激。”自去取出一个白绫手帕来:

莹然雪色映朝暾,机杼应教出帝孙。

组凤翩翩疑欲舞,缀花灼灼似将翻。

好个手帕!双手递与陈御史,道:“只在这帕上,求他一粒印。”陈御史将来收了。辞别到家,择日赴任。

来到江西,巡历这南昌、饶州、广信、南康、九江、建昌、袁州、赣州、临江、瑞州、抚州等府。每府都去考察官吏、审录狱囚、□(观)风生员、看城阅操、捉拿土豪、旌表节孝,然后拜在□(府)乡官。来到广信府,也循例做了这事。

拜谒时因见张真人名帖,想起圣姑所托之事,道:“我几忘了。”先发□□□(了帖子)到张真人府去,道“代巡来拜”。然后自己在衙取了这白绫手帕来,问张真人乞印。人役□□□□(迳往龙虎)山发道,只见一路来:

山宿晓烟青,飞泉破翠屏。

野禽来逸调,林萼散余馨。

已觉尘襟涤,还令俗梦醒。

丹丘在人世,到此欲忘形。

来至上清宫,这些提点都出来迎接。张真人也冠带奉迎。这张真人虽系是个膏梁子弟,却有家传符录,素习法术。望见陈御史,便道:“不敢唐突,老大人何以妖气甚浓?”陈御史却也愕然。

坐定献了茶,叙些寒温。

陈御史道:“学生此来,专意请教。一来更有所求:老母年垂八十,寝睡不宁,常恐邪魔为祟。闻真人有玉印可以伏魔,乞见惠一粒。这不特老母感德。”

因在袖子里拿出白绫汗巾送与真人,道:“此上乞与一印。”

真人接了,反复一看,笑道:“适才所云妖气,正在此上。此实是令堂老夫人之物?”陈御史见他识货,也不敢回言。

真人道:“此帕老大人视之,似一个帕,实乃千年老白猴之皮,变成以愚大人,□(并)愚学生的。此猴历世已久,神通已大,然终是一个妖物。若得了下官一印,即出入天门,无人敢拘止了。这猴造恶已久,设谋更深,不可不治。”

陈御史道:“真人既知其诈,不与印便是。何必治之?”真人略略有些叱咤之声,只见空中已闪一天神:

头戴束发金冠,光耀日;身穿绣罗袍,彩色飘霞。威风凛凛似哪吒,怪物见时惊怕。

天师道:“河间有一妖猿为祟,汝往擒之。”天神喏喏连声而去。

此时白猿还作个老妇,在钦家谭休说咎,不□□(提防)天神半风半雾,迳赶入来,一把抓住。不及舒展,□□□(这一会)倒叫陈御史不安道:“此帕出一老妇人。她在河间也未尝为害,不意真人以此督过。”须臾,早听得一声响亮,半空中坠下一个物件来:

两眼辉辉喷火光,一身雪色起寒芒。

看来不是人间物,疑是遐方贡白狼。

睁着两眼道:“骝山害我!”又道:“骝山救我!”

望着天师,只是叩头,说:“小畜自刘伯温军师释放,便已改过自新,并不敢再行作恶。求天师饶命。”

陈御史也立起身为它讨饶道:“若真人今日杀它,是它就学生求福,反因学生得祸了。”

真人道:“人禽路殊。此怪以猴而混于人中,恣言休咎,漏泄天机。今复欲漏下官之印,其意叵测。就是今日下官欲为大人赦之,它前日乞命于刘伯温时,已有誓在先,天不肯赦了。”言尚未已,忽听一声霹雳起自天半。屋宇都震。白猴头颅粉碎,已死于阶下。

山鬼技有限,浪敢肆炫惑。

唯余不死魂,矻矻空林哭。

细看绫帕,果是一白猴皮。陈御史命从人葬此猴。

后至河间钦仰楼来见,问及,道:“一日旋风忽起,卷入室中,已不见圣姑。想是仙去了。”问他日期,正是拜天师这日。

就此见张真人的道法世传,果能摄伏妖邪。这妖邪不揣自己力量,妄行希冀,适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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