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胡晓丽
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这个名字,因《大分流》一书为许多中国人所熟知。然而,此人究竟是何许人,其庐山真面目如何?可能并不为人所知。乍一看,常常让人猜想这是一位身在国外、研究中国史的华裔教授。在第五届北京论坛上,彭慕兰教授参与历史分论坛的讨论,既担当发言人,又充任评论员。在会议休息时间,记者有幸采访了他,并得到了他的亲笔签名。他,研究中国史,会写方块字,拥有一颗关注中国的“心”,但却是“白皮肤”、“蓝眼睛”的一个十足的美国人。这就是彭慕兰,一位美国的中国史学家。
选择中国史是一个幸运的偶然事件
“您如何与中国史结缘,是出于个人的兴趣、奇特的个人经历还是其它?”面对记者的提问,彭慕兰教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是一个幸运的偶然事件。”他回忆到:在学生时代,漫无目的地听了一些中国史的课程,结果却被它深深吸引。“我发现它是令人着迷的。”他用炯炯的目光与记者交流,似乎希望他当时的好奇与兴趣能够得到理解。
“中国史是一个神秘的研究领域”,在稍作停顿之后,他继续说:“与欧洲史、美国史相比,它具有更加广泛的研究空间,可以使用更加多样的研究方法。”他质疑西方视角所呈现的中国历史的真实性,认为想要了解谜一样的中国,必须从中国史本身出发,确立一种“中国的视角”。在他看来,“西方的视角询问为什么其他国家与我们不同,而从中国社会自身的角度观察到的现实又是如何呢?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充分认识中国社会,这是吸引我深入研究中国历史的部分原因。”此外,他庆幸自己选择了优秀的导师,导师的引导使他对中国史研究越发充满热情。
中国的历史发展乘坐了另一辆车
摆脱西方视角以自我为中心的偏见和狭隘,立足中国的历史进程考察中国的发展道路,这是彭慕兰教授始终坚持的学术信仰。正是由于这种独特的视角,他对中国历史的认识多有创见。其代表作品《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被评价为对“西方中心”论的彻底颠覆。
当被问及促使他挑战传统观念的动力来源时,彭慕兰以学者的严谨态度回答:“那是在阅读中受到启发后深入研究的结果。柯文的观点引起了我的思考。”他认为历史上中国的经济发展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陷阱。中国商业在十八世纪繁荣,却在十九世纪嘎然而止。由此,他联想到十八世纪的英国同样呈现出商业繁荣的景象,但是人们并不认为英国的经济发展陷入了困境,因为它逐渐走上了工业发展的道路。为什么中国和英国的经济在十八世纪如此相像,却在十九世纪截然不同?传统的解释是质问中国的发展在哪里做得不对,而我希望换个思路去解释。”
他结合《大分流》对中国江南地区与英国的比较,进一步阐述自己的观点:“我认为转换传统的询问模式非常重要。人们通常会问为什么江南没有像英国那样发展?何不将被比较的两者颠倒一下,询问为什么英国没有成为江南?虽然这并不意味着是一个更好的问题,但是当一个问题被问过一百遍之后,再多一遍的询问并不会得到更加新颖的解释,如果转换询问的方式,变成一个以前没有提出的问题,获得新答案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了。”思索片刻之后,他抑扬顿挫地强调说:“我还怀有一种意愿,即向研究西方史的同事解释中国的重要性。若把历史的发展比作一辆向前行驶的卡车,他们认为中国在过去坠车了,现在又重新搭上了车,而我认为中国的历史发展乘坐的是另一辆车。中国模式并不是相对于西方的一般模式的特例,它仅仅是不同的模式而已,每个国家都有各自的发展道路。”
在不断转换的比较模式中研究中国历史
对于运用比较的方法研究历史,彭慕兰教授作为一位资深的学者,拥有独到的见解。“比较研究的方法非常重要,但是我不认为所有领域的历史研究都需要比较的方法。比较的方法可以将一个涉及面广泛的历史问题变得更加具体和明确。”他举例说:“在探究德国走向法西斯的原因时,研究二十世纪欧洲史的学者经常会具体地问为什么德国与英国、法国表现不同。如果没有明确的问题,那么假设往往导致研究结果缺乏具体史实的支撑,空虚而不切实际。所以我偏好将假设与具体的问题结合,在此基础上,研究才能有的放矢,这比毫无根据地任意假设要好得多。”
说到比较研究,彭慕兰教授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当需要强调时,他的语速缓慢;当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时,他的语速急切。他的面部表情丰富,经常扬起眉毛,谈到重点时还会摆出手势。在阐述了比较研究的重要意义之后,他进而用一个形象的类比来说明应用比较研究的要点。“值得注意的是,研究时需要不断地转换比较的模式。就像生物学家不断地转动显微镜来观察生物不同的部位一样,历史学家也要不断地转换比较的模式。一种模式的比较对于研究某个问题有用,但对另一个问题并不一定适用。所以要不断转换视角,使用不同的比较形式达到不同的研究目的。但前提是必须要对比较的对象有所了解。”
拿着比较研究这把“钥匙”,彭慕兰教授致力于开启中国历史中的重重神秘之门。他的《大分流》研究中国十八、十九世纪的历史,通过将江南地区与英国进行比较,分析东、西方在经历十六至十八世纪相似的发展后,为何欧洲在十九世纪超越亚洲。彭慕兰教授不仅关注中国封建王朝的历史,还关注民国时期甚至当前的历史发展。在第五届北京论坛上,他的发言比较了美国与中国的水利项目,从经济、环境和标志性建设三个方面分别进行阐释。他将中国的水利工程总结为两种类型:北部地区传统的灌溉与防洪工程和西部地区现代的水利发电工程。前者是历史的遗产,体现渐进的发展观;后者与美国的水利工程项目类似,展示国家的实力。但中国水利工程的独特性更加显著。首先,工业用水的效率高于农业用水,现代的水利工程建设满足工业发展的需要。其次,水利工程伴随环境问题,水土流失尤其严重。再者,中央政府而非地方主持建造水利工程,以宏大的规模彰显民族情感。结合地下水过度开采的问题,彭慕兰教授在结论中指出:“由于中国的水利工程产生的农业生产率比美国高,供养人口比美国多,在环境保护与经济效益之间更难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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