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禅宗与中国文化(4)

我给大家讲一个南岳怀让和他的弟子马祖道一的故事。马祖道一是后来推动中国禅宗发展的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据说马祖道一最早修行的时候是在南岳衡山苦苦的坐禅。他的师傅看到他只会打坐,就跑到他身边拿块砖在他身边的石头上磨。他给磨的心烦意乱,就问师傅你磨砖干什么。南岳怀让说我磨砖做镜子。马祖道一奇怪的说,磨砖怎么能成镜子呢,又不是铜的。马上南岳怀让就反问了一句说,磨砖不能成镜,打坐就能成佛吗?所以你真正要成佛,是要靠你的内心自觉,不是靠你打坐的。后来禅宗对于这种苦苦的打坐,认真的学习经典,拜偶像以及期待祖师爷的启发等等这些行为都是很蔑视的。丹霞山有一位禅师,见了佛像就把它拆了,拿来烧。别人问他,你怎么能把佛给烧了呢?他于是反问,我怎么不能烧,里面有舍利吗?没有舍利就不是佛。说明是木头的,就可以烧。所以,最终禅宗就走向了“平常心是道”。就是追求,人应该处在一个放松、自然,没有负担,没有被欲望约束住心灵的状态。这个影响了中国的很多士大夫,就使得中国士大夫走上了寻求自然、放松的那样一条道路。当然我们也要看到,如果走到极端,就会走向自大,走向放任自流。从宋代到明代就有这个趋向。

从根本上讲,禅宗瓦解了佛教。因为一个宗教如果没有戒律,没有组织,没有仪式,没有崇拜对象,没有经典理论,这个宗教就瓦解掉了。所以禅宗实际上是一个瓦解佛教的佛教。但是他同时带来的另外一个问题就是,中国的佛教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变得那么绝对,没有那么唯一。他才不能够成为一个非常强大的宗教性的力量。

2、在传统士大夫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上,禅宗是对儒家精神世界的一种补充。禅宗成为士大夫可以在责任和放任,入世和出世之间找到自我协调和自我放松的一种方式。大家都知道儒家的传统,是一个很入世的对社会负有责任的传统。孔子为首的儒家思想是一定要恢复周礼,恢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秩序,要克己复礼。它的贡献以及它的成就感基本上是在社会上。因此它的社会责任很重。儒家所谓的三不朽,首先要立德,其次要立功,最不行你还得立言。所以你的成功与否都要靠社会的承认,你的价值都要在社会上面去体现。与之相反,禅宗有一套追求自然和放松的道理。大家都知道佛教是要给人以解脱,但是禅宗是怎么说的呢?禅宗说本自无缚,不用求解。本来就没有束缚,你不要求解,你只要放下一切就是自由的。其实没人捆你,也没人绑你,你要放松啊。所以大家看这个对士大夫的影响是很深的,士大夫在这点受到影响以后,他就会有一个自我解脱的方法,有一个在沉重的社会责任之外,能够找到自我解脱和自我放松的方法。所以中国士大夫调试心理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在于他一方面有入世儒家的精神,另一方面他又有一个自我放松的禅宗和老庄的思想。

3、禅宗对中国文学和艺术的影响。中国古代的艺术其实就是讲琴、棋、书、画。琴是指音乐。古代的音乐就已经有这样一种理论: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丝不如竹是因为,丝是经过人工制造的,竹子是直接就敲上去的。竹不如肉,肉就是人的声音。道理就是渐进自然。可是到了禅宗,他更把这个理论发挥到极致,就是说所有的东西你都不需要刻意去追求技巧,技巧是二等的,境界是一等的,所以他要你弹“无弦琴”。人们大都认为,没有弦的琴怎么弹呀,但是禅宗认为最高境界就应该是这样的。

棋就是指下棋。大家都知道下棋就是要步步争先,可是下棋理论的最高境界就是流水不争先。大家看日本也好,中国也好,很多棋手在扇子上写着“流水不争先”,或者“平常心是道”。下棋就是争输赢的,可是叫你不要争,要顺其自然。有没有道理呢?下棋就是计算,计算就是争斗。可是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下棋的人都知道最高境界是感觉,不是计算,这个是和禅宗有关系的。所以尽管有些人下棋很厉害,但是在历史上都不如自然受到尊重,这就是受到禅宗的影响。

书法和绘画同样如此。如果书法上你永远都是执著的描,总是关注间架结构如何整齐,绘画时总是强调画的线条如何的好,你永远成不了大师。大师经常就是眼望手,心望眼,然后就是挥洒。已故的启功先生写字是非常整齐的。但是他自己说,什么间架结构都不能太刻意,自然就好,一定要挥洒自如。所以绘画也是要走向没有色彩,只是靠浓淡表现,表现一种心境。真正画的是一个“意”,追求的是那个“韵”,也就是超出理性和文字之外的东西。大家可以看到宋代以后中国的绘画,画的多数是山水画,而且基本上都是幽静的境界。没有烟火,没有人迹。这些东西都是禅宗追求的一种“空”的境界。所以中国的山水画里面人都是非常的小,而且不占有重要的位置。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多去读读古代的诗歌,尤其是唐宋以后的诗歌。钱钟书先生当年写过一篇有名的文章,叫《中国诗与中国画》。他认为中国诗以杜甫为最高水平,因为诗歌承担着社会责任,所以杜甫是儒家的代表,他是最高境界。但是中国画它是超然的,追求一个空灵境界,所以王维是最高水平。南宗画是中国绘画的主流。

(四)、禅宗对世界现代文化的影响

从古代中国人的思维世界来看,千奇百怪的禅宗语录相对于理性思维方法而言,成为非常另类的特别的思考方式。对于今天的思维世界,尤其是对西方传过来的科学和理性的思维习惯也有特别的冲击和启发的意义。

西方的理性思维是以形式逻辑为基础的,必须符合逻辑。而中国古代是按照道德理性来思考问题的,要符合道德的逻辑。可是禅宗的思维是要你回归到内心,体验到一个更加超越的境界。所以它不希望你被理性与人所束缚。他认为“望梅止渴”是过度的相信语言给你带来的世界,你其实是落入了语言的圈套,落入了理性的圈套。所以禅宗那些千奇百怪、不和逻辑的东西,刚好冲击这个东西,是以“非常”对“正常”。

但是谁又能说正常就永远是正常呢?大家也知道西方的理性、科学有时也会出现一些问题的,所以大家希望有一种补救的方法。因此,一百多年前开始,日本学者铃木大哲到了美国以后,用英文来描述禅宗的思想,给了西方一种另外的资源。使得西方觉得,这个是不是就是一种可以改变我们习惯的理性思维的一种资源呢?所以从铃木开始,日本京都学派的一些学者,都在努力向西方传播禅宗的思想。同时在西方也有一批人致力于要拯救西方思维的缺点,所以努力的引进并从他们的角度解释禅宗。比如说法国存在主义的一个重要学者雅斯贝尔斯,就曾经研究佛教,对禅宗也是很有兴趣,还专门写过一本关于佛陀的书。心理学家佛罗姆跟铃木合作写过一本书叫《禅与心理分析》。另外大家都熟知的存在主义哲学家德国人海德格尔,也是对禅宗很有兴趣的。

三、禅宗的现代意义

禅宗热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社会思潮一个大趋势下形成的,我们把它叫做文化热。这个文化热其实是在一个非常矛盾的心态里面展开的。一方面打倒四人帮、改革开放以后,重新回到一个正确的路线上来。人们在理智上是向往现代化的,因为落后是要挨打的。大家都觉得现代化是大家追求的一个大方向。因为追求现代化,所以批判传统,批判孔家店的那种批判传统文化的大潮在1980年重新开始。追求民主,追求科学,追求自由,是那个时候的主旋律。当时我们很多人都在讨论是什么造成了中国人落后。所以当时对于文化心理的研究,常常是带有批判性的。这个时候禅宗也好,道教也好,儒家也好,常常是会被当做批判的对象来做的。因此禅宗那个时候就被当做一个负面的文化传统发掘出来了。但是中国人又觉得自己的传统里面还是有好的文化资源的,所以又想发掘一点自己的文化资源,作为解脱、超越的一个动力。而且中国人也不完全相信西方文化,觉得自己的传统还是有好的地方的。这个时候非主流的禅宗、道教就被关注了。

经历过八十年代的人都会记得,当时有一套书很有影响,叫做《走向未来》。其中有一本书是《卡普拉的物理学之道》。它的作者卡普拉是一个很有反叛性的人。作为一个物理学家,他却总是觉得物理学有问题。他大概学了一点东方思想,所以他就借用东方的禅宗思想,来讲西方科学的问题。这本书当时翻译到中国来,给大家带来了很大的刺激。觉得原来自己家里面还有这么好的东西呀,连西方人都感兴趣。这个时候,日本人铃木的书也逐渐翻译成中文。大家觉得不得了,于是就对禅宗产生了非常大的兴趣。但是大家一定要明了,在这个时候对于禅宗的理解,大都是借了禅宗来说事儿。比如我,就是借禅宗思想来表达自己对社会、文化和传统的一个看法而已。

责任编辑:刘晓楠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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