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门·个人·家族:解析公权力异化脉络 (3)

部门·个人·家族:解析公权力异化脉络 (3)

把“最大的权力”关进笼子的“软”“硬”路径

既然“人”是靠不住的,而既充满“三欲”,又具有支配力的权力又只能由“人”来行使,那么,紧跟着的问题就是如何限制这种权力。大致而言,历史上解决权力问题的思路有两条:一条路是希望执掌权力者自我约束,透过道德的培养,以一个完美的人格去净化权力;另一条是“以恶治恶”,谋求制度上的抑制和防范。前者讲求一种“内化”的“软”的道德机制,以提升“人性”品质;而后者则相信只有在“人性”之“外面”寻找“硬”力量,“以权力制约权力”,从而达致一种最理想的状态,即掌权者想腐败而没有机会。这后一种路径就需建构合乎“人性”预设而审慎严密的制度。

例如,现代会计制度就是出自于早期教会管理捐献的一种方法。这一制度假定,每个人都有贪污或滥用捐款的可能,于是就设计出种种“记录”和“签署”程序,最终使企图贪污或滥用捐款的私念落空。于是,一个并不排除其可能带有私欲的“人”,当他曾经时时想贪污,可没有机会,那么在他死后,就可以被册封一个“善人”的桂冠。所以,严格的制度防范不会改变任何一位“罪人”预设的性质,但却最终改变和成就了一位“善人”。

现代会计制度的设计初衷如此,明确的政治制度更是这样。只不过政治制度的设计思路,更把“看盯”的重心放在“整体性绝对大权力”方面,用分割法和制衡法,使这种权力“化整为零”,再使小权力之间形成相互的“看盯”,从而在“大”、“小”各种权力间实现“去绝对性”。这样,基于人性之不可靠的假设,在正视“人性”“自利”动机的前提下,通过“以恶治恶”的方式,达成一个“不曾预期”但却最为接近的“善”与“公正”。

就此看来,关于“幽暗意识”的人性预设比乐观主义的人性观更为实在,也更为安全,因为后者最不牢靠的方面,与其说它并不反映“人性”更具普遍性质的一面,不如说这种“人性”透视需要在人间寻找出一种“超人”的角色,由其来颁赐准则、布施教化、实施惩戒。可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我们从未见到过这种“超人”,反而从中国近代的历史中尝尽了信奉“超人”的苦头。

而最让人感到悖谬的是,此种不曾正视自身“罪性”的“超人”,凭据拯救世界的雄心和自恃至高善性的道德,并以此作为正当性理据,就可以使用任何“不道德”的方式对违背其意志者实施惩戒。历史就曾掉进了以“超人之大权力”去制约“凡俗之小权力”的“人治”怪圈,而“如何把最大的权力关进笼子中”的问题,只能悬空搁置,可这才是现实中抑制腐败并保障长治久安的本质难题。

“消极思维”与“积极思维”

人们或许还要追问:为什么我们的文化中缺乏“幽暗意识”的反省自觉呢?这或许要从所谓“思想形式”(Mode of Thought)的分析方法说起。人的思维进路通常可分为“消极思维”和“积极思维”两大类型。面对相同的世界,不同的“思想形式”往往会给出各异的解读。让我们比较一下这样两个思想命题:“为全人类绝大多数人谋取最大利益”和“为生活在绝对贫困线以下的人免除一丁点痛苦”,前者由于没有限度,所以虽然志业深远但难以实现;而后者由于具有明确限定,所以反倒容易操作。

在透视“人性”的深度上,“消极思维”几乎成了“幽暗意识”的常态。犹太思想家帕斯卡尔(Pascal)认为“人”是一个处于“自主性”与“可堕失性”之间的吊诡,“万物的裁决者,同时又是一个低能儿,一条泥土中的爬虫”。此处,“低能儿”指人理性上的限制,而“爬虫”则指道德上的败坏。哈佛著名比较文化史家史华慈教授也曾说过:“人是所有的神中最坏的神。”学人把这解释为“不要把人造成为神,不要视人为神”,如果有人自以为能扮演神的角色,他的破坏性会比最坏的人还要大得多:他是个最坏的神。

上述“幽暗意识”中包含的“消极思维”那“令人不快”和“并非高尚”的意识底蕴,以及由之而来的对“人”本性不信任的思维路径,常被称为“良性的怀疑主义”(Benign skepticism),虽并非乐观进取的亢奋与高昂,但却完全可与深度的理性思考相衔接,进而将沉思的力量直指“人类自身”与“永恒超越”之间的本质关系,也即对人性“奥秘”的不懈反省和终生拷问。而从孟子的“性善说”中,人们看到的则是“积极”道德意志的崇尚与高扬。我们是否可以进一步设问,面对权力腐败的现实,这貌似被动的“消极思维”是否更具深刻洞察的慧眼呢?(文 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博导 萧延中)

权力家族化催生畸形官场生态

所谓“权力家族化”,我认为有两个重要方面:一是与家人亲友共享权力,二是与家人亲友共享财富。二者密不可分,但各有所重:前者是利用手中权力将家人亲友提拔,形成权力场中的近亲繁殖;后者是利用自身特权为家人亲友谋利,形成权力与财富的循环互动。“权力家族化”催生出以血缘和姻缘为纽带的“官员家族”,内部彼此勾连、互相庇护、共生共荣,衍生出畸形的官场生态。

权力家族化源于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

为什么中国古代数千年间政治制度沧海桑田,而权力家族化却绵延不绝?从三代到战国,从秦汉到隋唐,从两宋到明清,官员制度几多变迁,可权力家族化却花样繁多、不断以新的形式复活,根源究竟在哪里呢?

应当充分认识到,权力的家族化虽受制度影响,其根源却在文化习性,即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具体说来,权力家族化的深厚土壤是中国文化的关系本位。费孝通先生曾在上世纪40年代末将中国文化称为“差序格局”的文化,意指每一个中国人都生活在一个由近及远、由亲及疏的关系网络中;按照心理学家许烺光(Francis L. K. Hsu)、理查德·E·尼斯贝特(Richard·E· Nisbett)等人的看法,西方人的心理安全感建立在自立和超越中,中国人的心理安全感建立在关系和团体中。

中国文化的上述心理结构决定了亲情至上,因为亲人是一切关系中最近的关系;亲人之间不仅分享权力和财富,更重要的是共享幸福和安乐。另外,关系本位的文化心理还导致关系超过公义,人情大于法理,小团体高于国家。这些,可以说是中国权力家族化的文化根源。

正因为上述文化心理根深蒂固,才导致权力家族化无法根除。只要这一心理结构持续存在,无论你变换什么样的制度,它总能见缝插针,变相再生。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一个多世纪以来,不少人提出改造国民性、铲除中国文化心理本身,以求治本之策。例如,早在20世纪初,梁启超就曾提出“新民说”,认为中国文化的习性是有臣民而无国民,有私德而无公德,将中国的积贫积弱归咎于缺乏独立、自治的人格。后来从鲁迅到柏杨的国民性说,延续了这一思路。

然而,这一思路的最大错误不仅是低估了文化心理结构的力量,也错估了它的价值。今天看来,各国文化心理结构皆有优劣,不能因部分而否定全体。文化心理结构代表的是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情感归依和心灵状态,对它不能持一种洗澡水和婴儿一起倒掉的心态。中国人的关系本位和亲情至上,虽有很多缺陷,也有巨大价值:毕竟它是我们幸福安乐的源头、安身立命的根基和生生死死的道路。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地经营它、完善它,非要彻底铲除它呢?千百年来儒家的态度就是要积极地经营和完善它,而不是铲除它。现代人自视甚高,动辄疑古非古;以为能彻底铲除,结果伤害反而更大,“文革”就是典型一例。所以,我认为文化心理结构可以改造,但不能铲除;可以利用,但不能抛弃。

民主政治真的有效吗

还有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权力家族化可以通过民主政治来根治。应该承认,在现代民主政治条件下,新闻自由、舆论监督、议会质询等制度对于避免权力家族化有着前所未有的巨大作用,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民主政治也容易使权力家族化更盛行。

这是因为在民主政治下,家族化可以打着个人自由的旗号公开进行,家族、亲友、人脉可以形成庞大的利益集团,绑架选民、操纵舆论,收买议员、控制司法。“二战”以后各国的经验表明,个人主义传统越强的文化,其民主实践越容易成功;团体主义传统越强的文化,其民主实践越容易走样。在帮派林立、小团体主义盛行、私人关系吃香的文化中,民主实践更容易造成族群的撕裂、社会的动荡。

这是因为当每个人都是关系团体的一员时,竞选就不再是个人的自由选择,而成了若干势力集团间的对决。今天日本、韩国、台湾、新加坡、菲律宾、印度等地,裙带关系非但没有因民主而削弱,反而更加盛行,并由于可采取公开、合法的方式,成为民主政治无法铲除的毒瘤,极大地妨碍着民主制度的完善和公平正义的实施。

民主无效、铲除文化心理无效,究竟怎样才有效?只要我们正视历史,不难得到启发。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就提出了如何规范官员选拔、以避免权力家族化的问题。《左传》中所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孟子提出的“尊贤使能、俊杰在位”,显然有针对“权力家族化”的含义。

但是,要把“任人惟贤”(或“尊贤使能”)的原则落实为制度绝非易事。直到汉代人们才真正有意识地建立一套尊贤使能的制度,并在此后两千多年里不断完善和发展它。从汉代的察举、辟举到魏晋的九品中正,再到隋唐以来的科举,实际上是试图通过社会推荐加公开考核的方式把权力社会化、公开化、透明化。由于当时社会上受教育人数稀少,普遍民众根本没条件受教育,加上魏晋以来门阀士族兴盛,直到宋代,科举制度才得到了比较彻底的落实。

这里需要强调,虽然权力家族化在中国历史上从未中断,但是从总体上看确实存在着一个不断削弱的趋势。

因此,我们不能因为权力家族化未能根除,而轻易诋毁古人。事实上,正因为文化心理结构根深蒂固,不可能根除,才导致制度的完善是一个漫长曲折的过程。指望找到一种可以迅速、彻底铲除权力家族化的制度,只是现代人浪漫、不切实际的幻想。现代人正因为长期受这种幻想支配,才无视古人的成功经验,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责任编辑:董洁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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