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中国文明是世界唯一未曾中断的文明”是史学领域乃至社会各界广泛流传的一种观点,本刊今天刊发一篇提出不同见解的文章,供大家参考并欢迎就此问题及相关话题发表高见。
“众口铄金”“积非成是”是中国古谚,意思是说,一种观念或见解一旦众口相传,久而久之,就会成为一种强大力量,即使是明显的谬见,也会迫使人们当作正确的事物而接受。与所谓“谬误重复千遍变成真理”庶几近似。这种现象在历史学上最显著的例证,莫过于流传甚广的“中国文明是世界唯一未曾中断的文明”的说法。
冯友兰《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云:“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唯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这里需要注意,所谓“唯独中国屹立不倒”“唯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是就“文明”“文化”(civilization, culture)延存而言,并非指“政权”(state)意义上的“国家”或“王朝”的存续,否则,就中国历史上频繁的王朝更替与少数民族入侵而言,“屹立不倒”“亘古亘今”之说是不能成立的。冯友兰为彼一时代之硕学鸿儒,其观点可代表前辈学人之史学常识。
在我国学术界,与世界古文明研究相关的“四大文明”说曾一度非常流行。近些年“四大文明”说虽已不太流行,但与之相关的“中国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的古老文明”的传统说法,却仍被很多人坚持,尤其是在国学界,似仍被奉为不易之论,频繁见于众多史学著作,包括一些著名史学家的著述。
这里首先需要弄清楚的,是“族群征服”与“文明中断”的关系。一般而言,造成文明中断与消失的原因,不外自然灾难与族群征服。就目前所知,在世界古文明(巴比伦、埃及、印度、中国、希腊、罗马等)中,中断与消失了的文明,多缘于族群入侵与征服。但就历史实际而言,族群征服可以造成一种文明的暂时中断,但并不一定造成永久毁灭与消失。因此,在判断一种文明是否中断与消失时,不能简单地将“族群征服”与“文明中断”混为一谈。这是我们在讨论各文明是否中断与消失时应首先注意的。
实际上,中国文明“未曾中断(消失)”说乃基于两点:一是排除了少数民族入侵与征服造成的传统政权中断,二是排除了文化传统的暂时断裂。否则,以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五胡入主中原,金对中原腹地的占领,尤其是蒙元、满清的统治,就不能说中国文明“未曾中断”。究其实,中国文明“未曾中断”说是就几个事实而言:其一,少数民族入侵虽然带来中原文明的间歇,但并没有导致中原民族主体语言——汉语言——的根本改变或消失;其二,以传统汉语言写成的古典文献延绵不绝,保存至今;其三,由于传统语言及古典文献的保存,其所承载的传统价值观得以保存、延续。
以此标准衡量,古埃及、古巴比伦文明无疑是“有古而无今”的中断(消失)的文明。公元前4世纪下半叶,古埃及被马其顿亚历山大征服,进入“希腊化”时代,希腊语成为官方语言,古埃及语言文字受到的影响逐渐扩大。公元前1世纪下半叶罗马征服埃及后,埃及古文献在罗马内战中大部被毁,拉丁语的推行更挤压了古埃及语的存在空间,尤其是基督教被确立为罗马帝国官方宗教后,对古埃及语言文化影响重大的多神教受到压制。529年查士丁尼皇帝关闭了所有多神教与世俗文化中心,古埃及文化更加式微。644年埃及被新兴的阿拉伯势力征服,居民改用阿拉伯语言,改信伊斯兰教,古文献再次遭到毁坏,最终荡然无存。语言与文献的消失,使得以语言与文献为载体的传统信仰与价值观念随之消失;伊斯兰教的确立更使得埃及成为穆斯林世界的一部分,古埃及文明遗产所承载的信仰与价值观不复存在。它在一千余年后为人所知,只是缘于一个偶然事件:1798年,拿破仑远征埃及,发现罗塞塔石碑,1822年法国学者商波良解读象形文字成功,埃及学诞生,古埃及文明才重见天日。但古埃及文明只是作为历史遗迹存在,与现在的伊斯兰世界的埃及社会已经没有联系,现在的埃及人(专门研究者除外)已对古埃及语言、文献及价值观完全隔膜,茫然不解。古巴比伦文明的情形大致相似,19世纪中叶欧洲学术界解读楔形文字获得成功,并开展考古发掘,这个古老文明才逐渐为人所认识。但它同样只是作为过往的存在为人所知,与现今存在的文明没有任何实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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